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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肖特兰兹(1)

布朗温家两姐妹回贝多弗家中去了,参加婚礼的人们则聚集在肖特兰兹的克里奇家。这座狭长的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岸上一面山坡的顶端,房子又矮又旧,很像一座庄园宅第。肖特兰兹下方那片舒缓下斜的草坪上长着几棵孤零零的大树,算是其庭园了,草坪前是狭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对面与肖特兰兹遥遥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葱茏的小山,那山遮住了那边的煤矿谷地,可挡不住煤矿里上升着的黑烟。但不管怎样,这幅景象颇有点田园风味,美丽而宁静,这座宅第自有其魅力所在。

现在肖特兰兹挤满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参加婚礼的宾客。父亲身体不好,先退出去休息了,这样杰拉德就成了主人。他站在简朴的客厅里迎接男宾们,态度友好,举止潇洒。他几乎在社交中获得了快乐,笑容可掬,十分友好。

女人们让克里奇家三位出嫁了的女儿驱使着忙东忙西,把场面搅得很乱。你总能听到这个或那个克里奇家的女儿那特有的命令:“海伦,到这儿来一下。”“麦泽莉,我让你到这——里——来。”“喂,我说惠特曼家的——”厅里裙裾窸窣,衣着漂亮的女人们匆匆而过,一个孩子在厅里跳舞般地穿梭,一个女仆刚进来又匆匆出去。

男宾们三五成群默默地聚在一起,边吸烟边聊天,装作对女人世界那热闹的场面不屑一顾。可他们并不能真正地谈话,因为那些女人的冷笑声和不停的说话声响成了一片。他们等待着,焦躁不安,心里很恼火。可杰拉德看上去仍然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幸福,不知道他是在等人还是清闲无事,只知道他是这个场合的中心人物。

突然,克里奇太太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里来,表情刚烈、线条分明的脸向四周探视着。她仍旧戴着帽子,穿着罩有褶绉纱的蓝色绸衣。

“有事吗,妈妈?”杰拉德问。

“没事,没事!”她含糊其辞地答道,然后径直朝伯金走去,伯金此时正跟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谈天。

“你好啊,伯金先生。”她声音低沉,似乎根本不把客人们放在眼里。说着她向他伸出手来。

“哦,克里奇太太,”伯金随机应变与她搭讪着,“刚才我都没机会见您呢。”

“这里有一半人我都不认识。”她声音低沉地说。她的女婿趁这当儿不自在地躲到一边去了。

“你不喜欢生客吗?”伯金笑道,“我就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重视那些偶然碰到一起的人,干吗要去认识他们?”

“对!对!”克里奇太太压低嗓门,有些紧促地说,“可他们来了,就在这里呀。我并不认识厅里这些人。孩子们向我介绍说:‘妈妈,这位是某某先生。’我再也不知道别的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名字是什么关系?我跟他以及他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着抬起眼睛看看伯金,这一看把伯金吓了一跳。她能过来跟他说话,这令他感到受宠若惊,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么人都放在眼里的。他低下头看着她那张表情紧张、轮廓分明的脸,但他不敢凝视她那双凝重的蓝眼睛,于是移开视线去看她的头发。在她漂亮的耳际上方,头发马马虎虎、松松散散地盘着,并不怎么清爽。她的脖颈也不怎么清爽。尽管如此,伯金还是觉得自己跟她更亲近些,而不是跟别人。不过他心里想,自己可是常常洗得干干净净,至少脖颈和耳朵总要洗干净。

想着这些事,他微微笑了。但他仍然很紧张,感到他和这个陌生的老女人像叛徒和敌人一样在别人的营帐里交谈。他就像一头鹿一样,一只耳朵抿到后面,另一只耳朵则向前伸着探寻着什么。

“人其实无所谓。”他有一搭无一搭地搭讪着。

这位母亲猛然带着深深的疑问抬起头看看他,似乎怀疑他的诚意。

“你怎么解释‘所谓’?”她尖刻地问。

“很多人并不那么重要,”他回答,被迫把话题引深了,“他们还说说笑笑呢,最好让他们全滚。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存在,就没他们。”

她在他说话时一直凝视着他。

“我们才不想象他们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说。

“没什么好想象的,所以说他们不存在。”

“哼,”她说,“我可不会那么想。他们就在那儿,不管他们是否存在,他们存在与否并不取决于我。我只知道,他们别想让我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要以为他们来了,我就得认识他们。在我眼里,他们跟没来一样。”

“没错。”他答道。

“是吗?”她又问。

“就跟没来一样。”他重复道。说到这儿他们都停下来不说话了。

“可他们的确是来了呀,真讨厌。”她说,“我的女婿们都来了,”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如今劳拉也结婚了,又多了个女婿,可我真分不清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他们来了,都叫我妈妈。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你好,妈妈。’我真想说:‘我怎么也算不上是你们的妈妈。’可有什么用?他们来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我的孩子,哪个是别的女人的孩子。”

“应该是这样吧。”伯金说。

她有些吃惊地看看他,或许她早忘了是在跟谁说话。她找不着头绪了。

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房间,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么,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很明显她是在注意自己的儿子们。

“我的孩子们都在吗?”她突如其来地问他。

他笑笑,吃了一惊,也许是害怕。

“除了杰拉德,别人我不怎么认识。”他说。

“杰拉德!”她叫道,“他是孩子们当中最没用的一个。你没想到吧?”

“不会吧。”伯金说。

母亲远远地凝视了自己的长子好一会儿。

“喂。”她不可思议、嘲弄地吐出一个字来。这一声让伯金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正视现实。克里奇太太走开了,把他忘了,但一会儿又顺原路走回来了。

“我很愿意他有个朋友,”她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伯金低下头盯着她那双蓝色的凝眸,他理解不了她的目光。“我是我弟弟的看护人吗?”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他记起来了,那是该隐[13]的叫声,他微微感到震惊。如果说谁是该隐,那就是杰拉德。当然他并不是该隐,但他确实杀害了他的弟弟。那纯属偶然,他也不必对杀害弟弟的后果负责。那是杰拉德小时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不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吗?为什么要给造成事故的生活打上罪恶的烙印并诅咒生活呢?一个人靠偶然活着,也因偶然而死,难道不是吗?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取决于偶然因素?难道他的生活只与种族、种类和物种普遍相关联吗?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就没有纯粹偶然这一说吗?是否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意义?是吗?伯金站在那儿思忖着,忘了克里奇太太,正如她也忘记了他一样。

他不相信有偶然这回事。在最深刻的意义上说,一切都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得出这个结论时,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儿走上前来说:

“亲爱的妈妈,来,把帽子摘掉吧,嗯?咱们就要坐下用餐了,这是个正式场合,不是吗,亲爱的?”说着她把手伸进妈妈的臂弯里,挽着她走了。伯金随后立刻走过去同最近的一位男士聊起来。

开宴的锣声响了,人们抬头看看,但谁也没向餐厅移动脚步。屋里的女人们似乎感到这锣声跟她们无关。五分钟过去了,老男仆克罗瑟焦急地出现在门道里,求助地看着杰拉德。杰拉德抓起架子上的那个弯曲的大海螺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吹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这奇特的海螺声令人心颤。这一招儿可真灵,人们纷纷动起来,好像听到同一个信号的指挥一样,一齐向饭厅挪动。

杰拉德等了一会儿,等妹妹来做女主人。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会尽心去尽她的义务的。可妹妹一来就急急忙忙奔向自己的座位去了,所以只好由他指引客人们入席了,他做这件事时显得有点太专横。

开始上餐前小吃了,饭厅里安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留着长长披肩发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沉着冷静地说:

“杰拉德,你弄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招呼客人,可你忘了招呼爸爸。”

“是吗?”他冲大伙儿说,“我父亲躺下休息了,他不太舒服。”

“他到底怎么样?”一位出嫁了的女儿问,眼睛却盯着桌子中间堆起的那块巨大的婚礼蛋糕,蛋糕上落下些假花来。

“他没病,只是感到疲劳。”留披肩发的温妮弗莱德回答道。

酒杯里斟满了酒,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聊着天。远处的一张桌旁坐着母亲,她的头发仍松松地盘着。伯金坐在她边上。有时她会恶狠狠地看一眼那一排排面孔,伸着头毫不客气地凝视一会儿,然后声音低沉地问伯金:

“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知道。”伯金谨慎地回答。

“我以前见过他吗?”她问。

“不会吧。我没见过。”他答道。于是她满意了。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现出一副安详的神态,看上去很像憩息中的女王。然后她又睁开眼,脸上露出社交场上的微笑,一时间她又像一位愉快的女主人了。她优雅地向前倾倾身子,似乎人人都深受欢迎,皆大欢喜。然后阴影突然回到她脸上,那是一种阴郁、鹰一样的表情,她像一头争斗的困兽那样,眉毛下露出凶光,似乎她仇视所有的人。

“妈妈,”迪安娜叫道,“我可以喝酒吗?”迪安娜比温妮弗莱德年长些,很漂亮。

“行,你喝吧。”母亲木然地回答,她对这个问题压根儿不感兴趣。

于是迪安娜示意下人为她斟酒。

“杰拉德不该限制我喝酒嘛。”她平静地对在座的人们说。

“好了,迪。”哥哥和蔼地说。迪安娜一边喝酒一边挑衅地扫了哥哥一眼。

这家人之间这样无拘无束,有点无政府主义的样子,真奇怪,这与其说是放任自由,不如说是对权威的抵制。杰拉德在家中有点支配权,并不是因为他处在什么特殊位置上,而是因为他有压倒别人的性格。他的声音和蔼但富有支配力,这种声音的特质震住了他的弟妹们。

赫麦妮正同新郎讨论民族问题。

“不,”她说,“我认为提倡爱国主义是一种错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像商行与商行之间的竞争一样。”

“哦,你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杰拉德大声说。他很热衷于争论。“你不能把一个种族等同于一个商业康采恩。而民族大概指的就是种族,民族的意思就是种族。”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杰拉德与赫麦妮之间总是这样令人奇怪地客客气气,但又相互敌视,他们两人可说得上是势均力敌。

“你以为种族等于民族吗?”她若有所思地问,脸上毫无表情,口气游移不定。

伯金知道赫麦妮在等他参加讨论,于是他尽责地开口道:

“我觉得杰拉德说得对,种族是民族的根本因素,至少在欧洲是这样。”

赫麦妮又打住不说话了,似乎是要让这条论断冷却一下。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权威性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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