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就算是这样吧,那么提倡爱国主义不就是在呼唤种族的本能吗?难道这不更是在提倡商业的本能?这是一种占有财富的本能。难道这就是我们所指的民族?”
“也许是。”伯金说,他心里感到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场合也不对。
可杰拉德现在正在争论的兴头上,仍要争论下去。
“一个种族可以有其商业性的一面。”他说,“事实上,它必须这样,这跟一个家族一样,人必须得有给养才行。为了给养,你就得跟别的家族争斗,跟别的民族斗。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这么看。”
赫麦妮又不说话了,只是露出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态。然后她说:“是的,可以不这样,我觉得挑起敌对精神是不对的,这会让仇恨与日俱增。”
“可是你能够取消竞争精神吗?”杰拉德问,“竞争是生产与改进所必需的一种刺激。”
“没错,”赫麦妮轻描淡写地答道,“不过我觉得没有竞争也行。”
伯金说:“我声明我是厌恶竞争精神的。”
赫麦妮正在吃一片面包,听伯金这样说,她忙把面包从口中拉出来,那动作慢而可笑。她转向伯金,亲昵、满意地说:
“你的确恨这种精神,没错。”
“厌恶它。”他重复道。
“对呀。”她满意地轻声道,心里算是踏实了。
“可是,”杰拉德坚持说,“既然你不允许一个人夺走他邻居的活路,那你为什么允许一个民族夺走另一个民族的活路呢?”
赫麦妮低声咕哝了好久,才用讥讽、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这并不总是个财富问题,对吧?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是商品问题吧?”
杰拉德被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庸俗唯物主义惹恼了。
“当然是,或多或少是这样,”他反击道,“如果我从一个人的头上摘走他的帽子,那帽子就变成了自由的象征,当他奋起夺回他的帽子时,他就是在为夺回自由而斗争。”
赫麦妮感到不知所措了。
“错是没错,”她恼火地说,“用想象的事例来进行争论算不现实吧?没有哪个人会过来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的,会吗?”
“那是因为法律制止了他这样做。”杰拉德说。
“不对,”伯金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想要我的帽子。”
“那只是观点问题。”杰拉德说。
“也许是帽子的问题。”新郎笑道。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想要我的帽子,”伯金说,“可以肯定地说,那就由我来决断失去帽子还是失去自由的损失更大。我是个自由漠然的人,如果我被迫去打架,我失去的就是自由。这是个哪一样对我来说价值更大的问题,我行为的自由和失去帽子哪个更重要?”
“对,”赫麦妮奇怪地望着伯金说,“对。”
“但你允许有人过来夺走你头上的帽子吗?”新娘问赫麦妮。
这位高大、身板挺直的女人渐渐转过身来,似乎对这位插话人的问题麻木不仁。
“不。”她答道,那语调低沉,似乎不是人的声音,腔调中分明隐藏着一丝窃笑。“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头上掠走我的帽子。”
“可你怎么防止他这样做呢?”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杀了他。”赫麦妮声调缓慢地说。
她的话音里隐藏着一声奇怪的窃笑,举止上颇有一种说服力和威慑力。
“当然,”杰拉德说,“我可以理解卢伯特的想法。对他来说,问题是他的帽子重要还是他心境的安宁重要。”
“是身体的安宁。”伯金说。
“好,随你怎么说吧,”杰拉德说,“可是你怎么能以此来解决一个民族的问题呢?”
“上帝保佑我。”伯金笑道。
“可要真让你去解决问题呢?”杰拉德坚持说。
“如果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窃贼就可以摘走它。”
“可一个民族或一个种族的王冠能是一顶旧帽子吗?”杰拉德坚持说。
“肯定是,我相信。”伯金说。
“我还不太能肯定。”杰拉德说。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卢伯特。”赫麦妮说。
“好吧。”伯金说。
“我十分赞成民族的王冠是顶旧帽子的说法。”杰拉德笑道。
“你戴上它就像个傻瓜一样。”迪安娜说。迪安娜是他的小妹妹,才十几岁,说话很冒失。
“我们真无法理解这些破帽子,”劳拉·克里奇叫道,“别说了,杰拉德,我们要祝酒了,咱们祝酒吧。满上,满上,好,干杯!祝酒词!祝酒词!”
伯金目睹着他的杯子让人斟满了香槟酒,脑子里还想着种族与民族灭亡的问题。泡沫溢出了酒杯,他忙往后倾斜了身体躲闪着。看到新鲜的香槟酒,伯金突然感到一阵干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屋里的气氛搅得他心烦意乱,让他感到心头压抑得很。
“我是偶然为之还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自问。他得出结论,用个庸俗的词来形容,他这样做是出于“偶然的目的性”。他扫视了一眼走过来的男仆,发现他走起路来静悄悄的,态度冷漠,怀有侍从那种不满的情绪。伯金发现自己厌恶祝酒,讨厌男仆,讨厌集会,甚至讨厌人类。待他起身祝酒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感到些恶心。
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几位男士散步来到花园里。这里有一块草坪,摆着几个花坛,小小的花园边上隔着一道铁栅栏。这儿的景色颇为宜人,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条林荫公路沿着山下的湖泊蜿蜒而至。春光明媚,水波潋滟。湖对面的林子呈现出棕色,溶满了生机。一群漂亮的泽西种乳牛来到铁栅栏前,光滑的嘴和鼻子中喷着粗气,可能是盼望人们给面包干吃吧。
伯金倚着栅栏,一头母牛往他手上喷着热气。
“漂亮,这牛真漂亮,”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马歇尔说,“这种牛的奶质量最好了。”
“对。”伯金说。
“啊,我的小美人儿,哦,小美人儿!”马歇尔假声假气地说,这奇怪的声调让伯金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那阵子赛跑,谁胜了,鲁普顿?”伯金问新郎,以掩盖自己的笑声。
新郎从口中拔出雪茄烟。
“赛跑?”说着他脸上浮起一层笑意,他并不想提刚才往教堂门口跑的事,“我们同时到达。她先用手摸到了门,我的手摸到了她的肩膀。”
“说什么呢?”杰拉德问。
伯金告诉他说的是刚才新郎新娘赛跑的事。
“哼!”杰拉德不满地说,“你怎么会迟到呢?”
“鲁普顿先是谈论了一阵子灵魂不朽,”伯金说,“然后我们找不到纽扣钩了。”
“天啊!”马歇尔叫道,“在你结婚的日子里谈什么灵魂不朽!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好想了吗?”
“这有什么错?”面庞修饰得干干净净的海军军官敏感地红了脸问。
“听起来你不是来结婚的,倒像是被处死。谈哪门子灵魂不死!”这位连襟加重语气说。
但他却讨了个没趣儿。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杰拉德问,竖起耳朵来准备听一场玄学讨论。
“今天你不需要灵魂吧,小伙子?”马歇尔说,“它会妨碍你的。”
“行了!马歇尔,去跟别人聊吧。”杰拉德突然不耐烦地叫道。
“我保证,我是真心,”马歇尔有点不快地说,“说太多的灵魂——”
他愤愤然欲语还休,杰拉德生气地瞪着他。随着他胖胖的身体消失在远处,杰拉德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缓、亲切了。
“有一点要对你说,鲁普顿,”杰拉德突然转向新郎说,“劳拉可不能像罗蒂这样给我们家带来这样一个傻瓜。”
“这你就放心吧。”伯金笑道。
“我没注意他们几个人。”新郎笑道。
“那……那场赛跑是怎么回事?谁开的头?”杰拉德问。
“我们来晚了。马车开到时,劳拉正站在教堂院子的台阶上。她看见鲁普顿朝她赶过去,就往前跑。你干吗生气?这有伤你家的尊严吗?”
“是的,有点儿,”杰拉德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分寸才是,要是没法做得有分寸就什么事也别做。”
“真是极妙的格言。”伯金说。
“你不同意我这样说吗?”杰拉德问。
“很同意,”伯金说,“只是当你用格言式的口吻说话时我感到别扭。”
“该死的卢伯特,你是想让所有的格言都为你自家垄断起来。”杰拉德说。
“不,我要让什么格言都滚开,可你总让它们挡路。”
杰拉德对这种幽默付之一笑,然后又扬扬眉毛表示不屑一顾。
“你不相信有什么行为准则吗?”他苛刻地向伯金提出挑战。
“准则,不。我讨厌所有的准则。不过对乌合之众来说倒应该有些准则。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自我,他可以自行其是。”
“你说的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是一条格言还是一种陈词滥调?”
“我的意思是自行其是。我认为劳拉挣脱鲁普顿跑向教堂大门正是自行其是的绝好例子,妙极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是循着自己的自然冲动做事,这才最有绅士风度,但条件是你适合这么做。”
“你别指望我会认真对待你的话,你以为我会吗?”杰拉德问。
“是的,杰拉德,我只指望极少数人这样认真待我,你就是其中之一。”
“恐怕在这儿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无论如何也不能。你认为人人都应该自行其是吗?”
“我认为他们应该这样。我希望人们喜欢他们自身纯个性化的东西,这样他们就可以自行其是了。可人们偏偏只爱集体行动。”
“可我,”杰拉德阴郁地说,“不喜欢像你说的那样置身于一个人们独自行事、顺着自然冲动行事的世界中。我希望人们在五分钟之内就相互残杀一通。”
“那就是说你想杀人。”伯金说。
“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气愤地问。
伯金说:“不想杀人的人是不会干出杀人的事来的,别人不想让他杀他也杀不了。这是一条十足的真理。杀人要有两个人才行:杀人凶手与被杀者。被杀的人就是适合于被人杀害的人,他身上潜伏着一种巨大的被害欲望。”
“有时你的话纯粹是胡说八道,”杰拉德对伯金说,“其实我们谁也不想被杀害,倒是有不少人愿意替我们去杀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呢。”
“这种观点真叫我恶心,杰拉德,”伯金说,“怪不得你惧怕自己,害怕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何以惧怕自己?”杰拉德说,“再说我并不认为自己不幸福。”
“你心里似乎潜伏着一种欲望,希望你的内脏被人剖开,于是你就想象别人的袖子里藏着刀子。”伯金说。
“何以见得?”杰拉德问。
“从你身上观察出来的。”
两个人对峙着。他们之间的恨是那样奇特,这恨已经与爱差不多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对话总会导致一种接近,一种奇特的、可怕的亲近,或恨,或爱,或两者兼而有之。他们总是满不在乎地分手,似乎分离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们确实把它当作一件小事。可他们燃烧着的心相互映照着,一齐燃烧着,这一点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要保持一种漫不经心、毫无拘束的友谊,并不想把双方的关系搞得矫揉造作,没有男人味,不想那么心心相映、热热乎乎的。他们一点也不相信男人之间会亲密无间,因此,他们之间的巨大友情受到压抑,未能得到任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