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莎不放弃任何挣钱的机会,在一些特殊的场合,如婚宴和洗礼宴上做厨娘。迈尔西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事有伤他的自尊心;不过他对她瞒着他干的事并不反对。小克利斯朵夫还没意识到生活的艰难,他除了受到父母的约束而外还没感到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就是父母的约束也不是很严格的,因为他们几乎是让他自生自长的。他一心只想长大成人,干自己爱干的事情。他没想到人每走一步都会遇到阻碍的;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亲自身也是完全不能做主的。他首次发现同样是人,有的统治,有的被统治,而他与他的亲人不是属于第一种人。这时,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反抗,他平生第一次鸣不平了。
一天,他母亲在一堆别人送的旧衣服中,拣了几件最干净的,让他穿上,好在路易莎心灵手巧又有耐心,把这几件衣服改头换面过了。早先妈妈就嘱咐过了,要他去她帮佣的一座房子里去找她。他想到单身一人走进人家的邸宅时,心中一阵胆寒。当时,一个家仆在那家大门口来回溜达,他叫住了孩子,用盘问的口气问他有什么事情。克利斯朵夫涨红了脸,吃吃地说他想见“克拉夫特太太”,这也是妈妈早先嘱咐他这么说的。
“克拉夫特太太?你找克拉夫特太太干什么?”家仆继续问道,含讽露讥地强调了“太太”两个字。“是你母亲吗?上楼去吧。你母亲在走廊尽头的厨房里。”
他的脸羞得越发红了;他听见别人昵称他母亲“路易莎”,感到十分难为情。他受到羞辱,一时真想跑到他那亲切的小河边去,躲进那片他编故事的小树林中去。
在厨房里,他被一群仆人围着,他们以大惊小怪、叽叽喳喳的方式欢迎他的到来。在厨房最靠里端的一排炉灶前面,他母亲冲着他在微笑,温柔的神情中稍稍带些尴尬。他向她奔去,扑到她的大腿之间。母亲系着一条白围裙,手上拿着一把大木勺。她开始让他加倍地难堪了,一会儿让他的下巴抬起来让大家瞧,一会儿又让他与大家握手,向他们问好。他不愿意,把身子转向墙壁,把头埋在胳膊里。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壮了胆,在藏身处偷偷地露出一只炯炯有神、漾着笑意的小眼睛,可一旦他发觉别人也在看他时,他又把眼睛藏起来了。他窥视着每一个人。此时母亲脸上的神情既紧张又庄重,以前他可未见过。她放下一只锅子又端起另一只锅子,品尝着,指点着什么,满有把握地吩咐如何配料,厨房下手在一旁认真听着。孩子看见别人非常尊重他的母亲,心里充满了自豪;母亲在这间摆放着簇新亮堂的金铜器皿的漂亮小间里担当了多么重要的角色啊。
说话声戛然而止。门开启了。一位夫人走进来,身上硬挺的衣料窸窣作响。她向周围疑疑惑惑地扫了一眼。她已不年轻了,可穿着一条浅色衣裙,宽宽的袖口;她提着裙摆以免碰上什么,但仍然走近灶头,看看菜,甚至还尝上几口。她稍稍抬起手时,袖口滑落下来,露出臂肘上一段赤裸的胳膊,克利斯朵夫看了既觉得丑,又觉得不雅。她对路易莎说话的口气是多么干涩而刺耳啊!克利斯朵夫吃了一惊。他躲在角落里,不让人发现他,可这已无济于事。贵夫人问这个小孩是谁;路易莎上去一把把他拉回来,介绍给夫人。她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把脸藏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还想挣扎一番,逃之夭夭,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一回他该服服帖帖的了。贵夫人看了看孩子慌慌张张的脸,她作为女性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温和地向他笑笑。可是,她旋即又摆出保护人的神色,对他的品行认真地提出一些问题,克利斯朵夫没有回答。她也瞧了瞧孩子的衣服是否得体;路易莎赶紧拉起他的上衣说,衣服非常合身漂亮。她又整整他的上装,把褶皱拉平,克利斯朵夫上身一紧,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向那位夫人一个劲地连声道谢。
贵夫人拿起他的一只手,说她想把他带到她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向母亲绝望地看了一眼,只见母亲对女主人笑得那么巴结,他感到没有指望了,于是便跟着夫人走了,好似被牵向屠宰场去的一头羊。
他俩来到一个花园里,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年龄与克利斯朵夫相仿的孩子气鼓鼓的,似乎在闹别扭。他俩看见克利斯朵夫,便分心了。他们走上前端详新来的小朋友。夫人走了,克利斯朵夫愣愣地站在花园的小径上,不敢抬起眼睛。那两个孩子站在离他几步远处,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指手画脚,用臂肘相互推搡着,窃窃地笑着。他俩终于拿定了主意。他们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父亲是干什么的。克利斯朵夫默不作声,他吓坏了;他吓得连眼泪都落下来了,那个小女孩尤其让他害怕,她梳着金黄色发辫,穿着一条短裙,两条小腿光溜溜的。
三个小孩开始玩耍了。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那位小少爷站在他面前,指了指他的衣服,说道:
“咦,这是我的衣裳。”
克利斯朵夫糊涂了。他听见对方说衣服不是他的,生气了,使劲摇头否认。
“我可认出来啦,”那小孩说道,“这明明是我的蓝色旧上装,这儿还有一个斑点哩。”
他手指着他的衣服,仍然细细看下去,又看看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的那双缀满补丁的鞋子的鞋头是用什么做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噘起嘴巴,向她兄弟耳语说,他是个穷小子,这话被克利斯朵夫听到了。这下他想出话来了。他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是迈尔西奥·克拉夫特的儿子,他的妈妈是厨娘路易莎。他觉得厨娘这个称呼与其他的称呼同样叫得响,而且自己说得没错。他以为这么一说就会奏效,从而扭转他们不公正的看法。想不到这两个孩子掌握了新的情况,更来劲了,而且似乎也没有更看重他的意思。相反,他俩更加傲慢地问他将来想干什么,想当厨子还是想当看门的。克利斯朵夫又默不作声了,仿佛一块冰穿透了他的心。
两个富家孩子见他沉默不语,兴致更高,他们突然对这个可怜的孩子产生了一种孩子间的说不出缘由的厌恶,便想方设法引逗他,以此为乐。小姑娘最为起劲。她发现克利斯朵夫穿的衣服过紧,奔跑有困难,便想出个鬼主意,让他玩障碍跳。他们用小凳子做成障碍,催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不敢说他跳不过去,只得憋足劲儿,冲上前一跃,结果倒在地上。那两个孩子发出阵阵嘲笑声。再来一次。他眼里噙着泪水,孤注一掷,这次终于成功了。可这两个小屠夫并不满足,他们认定跨栏高度不够,又在上面垒上了东西,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克利斯朵夫想反抗,他声称不跳了。于是小姑娘就说他胆子小,害怕。克利斯朵夫接受不了,他明明知道自己会摔下来,但仍跳上去,结果重重摔在地上。他的双脚碰着了障碍物,所有东西与他一齐落下来,他的双手磨破了皮,差点儿还摔破了小脑袋;最糟糕的是,他那身衣服在膝盖处及其他地方裂开了。他又羞又愧,还看见那两个孩子高兴得围着他手舞足蹈;他难受极了,觉得他俩瞧不起他,敌视他……可为什么?为什么呢?他真恨不得一死了之!世上没有比孩子首次发现人性之恶更加痛心疾首的了;他以为世人都在虐待他,没有任何人支持他,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站起来,小公子推他,又把他推倒了;小公主用脚踢他。他又试着直起身子,这时他俩一齐向他扑去,坐在他的背上,把他的脸往地面上按。他终于发作了,灾难太深重啦:他的双手火辣辣的,漂亮的衣服被撕碎了,这已经够惨的了,再加上耻辱、悲伤、对不公正的反抗,所有这一切同时汇聚成了一腔疯狂的怒火。他以双膝双手为支撑猛地一拱,像一只狗似的抖擞了一下身体,摔开他那两个迫害者;当他俩再次冲上前时,他低着脑袋向他们反扑过去,打了小姑娘一巴掌,又一拳把小男孩打翻在花坛中。
一片嚎叫声。两个孩子尖叫着跑回家去了。传来了一阵阵撞门和怒喊声。那夫人提着裙摆飞快地奔过来。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看她奔过来,并不打算逃跑。他已经被刚才的行为吓呆了,那是一件始料不及的罪行,可他毫不反悔。他等着。一切都完了。才好哩!他已经绝望了。
贵夫人向他冲去。他感觉到她在打他。他听见她恶狠狠地,像连珠炮似的在对他说话,可他什么也听不清。他那两个小仇人又转回来看他出丑,在一旁拼命起哄。家仆也来了,叽叽喳喳议论不休。他们又把路易莎叫来了,想彻底让他就范。路易莎出来后非但不庇护他,相反还不问青红皂白地冲着他就是一巴掌,并且强迫他赔礼道歉。他执拗地拒绝了。于是,她就更加使劲地晃动他,拉着他的手向贵夫人和两个孩子走去,逼他跪在他们面前。他又是跺脚又是吼叫,并且还咬母亲的手。最后,他在家仆哄笑声中跑掉了。
他跑掉了,心痛如绞,本来他就愤愤不平,现在又挨了几下子,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愿意再想这件事情,又不愿在街上哭,于是便加快了步伐。他恨不得已经回到家里痛哭一场,发泄心中的块垒;他喉头发紧,血直往脑袋上涌,这时才禁不住落下泪来。
他终于回到家中,三脚两步跨上那黑糊糊的旧楼梯,冲进自己的小窝。他睡的小床安放在一扇窗户的下沿,窗外便是河。他一头扎在床上,泪水哗哗直淌。他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可他就是要哭;发泄了一通之后,他还是流泪不止,因为他一个劲地想哭,硬要同自己过不去,仿佛他这样做,既在惩罚自己,也惩罚了别人。稍后,他想到,爸爸就要回家了,妈妈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的,他的苦难还刚刚开始哩。于是他拿定主意离家出走,上哪儿都行,再也不回来了。
他刚下楼,一头撞上回家的父亲。
“干什么去,小家伙?上哪儿?”迈尔西奥问道。
他不吱声。
“干了什么坏事吧。干什么来着?”
克利斯朵夫就是不吭声。
“究竟干什么啦?”迈尔西奥又问道,“你说话行不行?”
孩子哭了,迈尔西奥嚷嚷起来,一个哭得愈凶,另一个嗓门愈大,这时,路易莎匆匆忙忙走上楼梯。她走到他俩面前,仍然惊魂未定。她先是狠狠地对克利斯朵夫怒斥一通,又打了他几个嘴巴,迈尔西奥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甚至于还没完全弄清楚,也凑上去扇他耳光,用劲之大能把牛打死。两个大人又骂又嚷,孩子则厉声嚎叫着。后来,大人之间又发生争吵,火气同样的大。迈尔西奥边揍儿子,边说儿子没错,他说该看到在人家帮工的后果了吧,那些人自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路易莎则边打孩子,边冲着她丈夫嚷嚷,说他野蛮,她不许他碰孩子,并说他已经把孩子打伤了。克利斯朵夫果真出了点鼻血,他自己倒不在乎,母亲却拿起一块湿布胡乱地堵住他的鼻子,他并不感激她,因为她仍在对他又吼又叫。临了,大人把他推进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关起来,不许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俩相互对骂,不知道该恨哪一个,也许是妈妈吧,因为她从未料到妈妈也这么坏。整整一天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儿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先是他忍气吞声,后来那对孩子仗势欺人,而那位贵夫人又偏心眼,还有他父母亲对他不公正;最后,他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却像伤口那样让他锥骨刺心的是,他一直引以为荣的父母亲在那些可恶可憎的人面前居然会那么低三下四。在他看来,这样的怯懦,实在是很卑劣的,虽然这是他平生第一回依稀产生这样的感受。他对双亲的热爱、对他们的敬重、对生活的信念、爱人及为人所爱的天真需求,尚不明确,但已十分坚定的道德信念,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心目里发生动摇了。这是心灵的彻底崩溃,它被一股暴力碾碎了;他无法保护自己幸免于难。他透不过气来,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全身发僵,内心无望地抗拒着。他用拳头、双脚和头朝墙乱顶乱撞,神经质似的嚎叫着,在家具上撞得伤痕处处,倒在地上。
他的父母亲赶来了,把他搂在怀里。现在他俩都争着关心他了。妈妈替他脱下衣服,把他抱到床上,坐在他的床头,守在他身旁,看着他慢慢消气。可他决不心软,决不原谅;他假装睡着,免得再去拥抱她。他觉得妈妈坏,而且没有骨气。他万万想不到她为了餬口,让他活下去,受了这么大的罪,也想不到她责备他是出于怎样的无奈啊!
等到孩子的眼里源源不断的眼泪流到了最后一滴之后,他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他累了,可他的神经过分紧张,简直无法入眠。迷糊中方才的景象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尤其是那个小女孩,眼睛亮闪闪的,小鼻子傲傲地翘着,长发披肩,赤裸着双腿,说话既天真又拿腔拿调的。他猛地一惊,仿佛又听见她的说话声。他回想起方才自己与她在一起时是多么笨拙啊!他对她不由得火冒三丈了;他不能原谅小女孩辱没自己,因而强烈地渴望羞辱她,也让她哭一场。他思索用什么办法加以报复,可一筹莫展。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想到他的。可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他假想一切都如愿在进行。首先,他假定自己已变得有钱有势,地位显赫;同时,他也认定她已爱上他了。于是,他开始自编了一个荒唐的故事,临了,他还真以为这个故事再真实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