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他瞧不起她。他走过她家门前时,她躲在窗帘后面眼睁睁看他过去,他也知道她在窥视他,可就是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照样同朋友有说有笑的。他甚至远离故土,到外面漫游,这样可以让她更加伤心。他在干一番大事业。——这里,他在叙述中添加了爷爷讲述的英雄故事中的某些片断——而她呢,在他外出期间得了相思病。她的母亲,就是那位傲气十足的贵妇跑来求他:“我可怜的女儿病得很厉害,来吧,我求你了!”他这才去了。那时,她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脸颊都凹陷下去了。她向他伸出双臂。她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捧起他的双手,在上面边哭边吻。这时,他才善心大发,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嘱咐她把身体养好,默认了她的爱情。故事进行到这当口,他还想美滋滋地延伸下去,口中念念有词,把那段对话和双方态度又重复了几遍,直至实在困得不行了,才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待他睁开双眼时,天已大亮;这天的阳光没有上一天早晨那么无忧无虑的了:世界发生了些微变化。克利斯朵夫体验到了人间的不平。
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时特别拮据,并且这样的时候愈来愈多了。碰上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没有人比克利斯朵夫的体会更深的了。父亲视而不见,他总是先为自己上菜,总有够他一个人受用的食物。他谈天说地,接着又放声大笑;他可没看见妻子的眼神,她一边勉强地跟着赔笑,一边偷偷地看他装菜。盆中的菜等他装完,已去掉一半了。路易莎为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时,盘子里仅剩下三个了,母亲没有为自己拿一份,他早就知道了,因为轮到他之前,他已经在计数马铃薯了。于是,他鼓起勇气,满不在乎地说道:
“只要一个,妈妈。”
她微微有些不安。
“像大家一样两个吧。”
“不,一个够了,我求你了。”
“你不饿吗?”
“是的,我不太饿。”
可是她也仅拿一个,他俩细心地剥皮,把自己那个马铃薯分成一块块很小很小的,尽可能地细嚼慢咽。他的母亲看着他吃。他吃完之后,她就说:
“嗯,把这个拿去吧。”
“不,妈妈。”
“这么说你生病了?”
“我没生病,可我真的吃饱了。”
有时,他的父亲说他难缠,又把最后一只马铃薯占为己有了。眼下,克利斯朵夫也不买他的账了,他把那只马铃薯留在盘子里等小弟弟恩斯特开口,因为他永远是贪得无厌的:从晚饭开始他就瞟着那只马铃薯了,最后,便问他道:
“你不吃吗?给我吧,你说呢,克利斯朵夫?”
啊!克利斯朵夫是多么憎恨他的父亲呀,他恨父亲从不想到他们,甚至都没想到过他把他们的那份也吃掉了!他饿极了,对他也恨极了,真想明明白白把实情告诉他;可他的自尊心特强,他觉得,只要自己尚未自力更生,就没有那个权利。父亲拿走他的那块面包是他自己挣的;他本人一无所有,对大家都是一个包袱,他没有说话的分儿。也许以后,他会有权说话的,如果真有以后的话。啊!在这之前,他是否会饿死呢!……
忍饥挨饿的滋味,他比其他孩子有更多的体会。他那强健的胃仿佛在上刑;有时,他饿得全身打颤,头脑发晕;他觉得心口似乎有一个洞,洞在打转,且愈旋愈大,如同有只锥子在往里钻。可他决不哼一声,他觉得妈妈在注视着他,便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路易莎的心都揪起来了,她猜到孩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些;她不让自己这样去想,可这个想法却驱之不去。她不敢把话挑明了,也不敢问克利斯朵夫此事是否当真;因为即便是真的,她又能怎样?她自童年起还不是经常缺吃少穿的吗。别无他法时,抱怨又有何用?她身体虚弱,本来吃得就不多;说实在的,她也体会不到孩子在挨饿时会更加难受的。她什么也不对他说,可也有一两次,等小的上街去玩,迈尔西奥上班去了,也就是等其他人都不在家时,她就请老大留下来帮帮她。克利斯朵夫帮她拿线球,她绕线。陡地,她抛掉手里的东西,激动地把他拉过去,虽说其时他的身体已经有点沉了,她还是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他抱得紧紧的。他猛地用两只胳膊搂紧妈妈的颈脖,两个人绝望无助地拥抱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可怜的孩子哟!……”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俩不再说什么了,可他俩心心相印。
直到很久之后,克利斯朵夫才发现他父亲是个酒鬼。迈尔西奥嗜酒有个限度,至少开始是这样的。他发酒疯时并不野蛮,通常是以纵乐的方式表现出来。他胡说八道,整小时地声嘶力竭地唱歌,把桌子敲得震天响,有时,他又像玩命似的与路易莎和孩子跳舞。妈妈神情忧伤,克利斯朵夫看得一清二楚。她闪在一边,低着头做手中的活计,避免去看那个醉鬼;有时,她轻轻地规劝他安静下来,因为他尽说些粗话,让她羞得满面通红。可克利斯朵夫并不理解,因为他实在太需要欢乐的气氛了,所以父亲大声嚷嚷地回家时,对他不啻是个节日。家里的空气很沉闷,在他看来,疯一阵子也是一种宣泄。他看见迈尔西奥动作粗野,玩笑过分,打心眼里高兴。他与父亲一起唱歌跳舞,看见母亲以责备的口吻阻止他这样去做时,觉得她不近人情。既然父亲也这么做了,还会有什么不对呢?他一向机灵,过事不忘,虽然父亲的一些言行举止,孩子的良知是接受不了的,可他还是崇拜父亲。这是孩子本能的需要!这无疑也是永恒的自爱的一种表现方式。当人们承认实现自己的愿望,满足自己的虚荣已力不从心时,作为孩子,他们便寄希望于父母,而被生活所征服的大人却反过来又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对孩子而言,父母是他们理想中的人,可以保护他们,为他们争气。对父母而言,孩子将会成为他们理想中的人;在这种为自己利益着想的自负的愿望之中,爱和自私在心理上得到完美的统一,使人心里陶陶然如沐甘霖。因此,克利斯朵夫对父亲的怨恨也都一笔勾销了,他热衷于寻找崇拜他的理由:他欣赏他的身段,他那强有力的胳膊,他的嗓门,他的笑声和兴高采烈时的神态。当他听见外人赞扬父亲的音乐天分,或是当迈尔西奥不无夸张地叙述外人是如何赞扬自己时,他也得意非凡。他相信父亲自吹自擂的话是真的,把他看成是一个天才,是祖父的故事里的一个英雄。
一天晚上,将近七点钟光景,他孤身一人在家。两个弟弟跟着约翰·米歇尔散步去了,路易莎在河边洗衣服。门开了,迈尔西奥突然闯进来。他没戴帽子,衣衫不整,歪歪倒倒地走进门,一头跌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克利斯朵夫笑了,他以为父亲又在逗乐了,于是便向他走去。可当他挨近父亲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迈尔西奥坐着,双臂垂下,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睁睁闭闭的;他的脸呈猪肝色,嘴张得老大,不时发出难听的咕噜声。克利斯朵夫吓呆了。他原以为父亲在闹着玩的,但见他久久不动,便害怕起来。
“爸爸!爸爸!”他叫喊道。
迈尔西奥还是像一只母鸡似的直打嗝。克利斯朵夫绝望地抓他的胳膊,拼命地摇动他:
“爸爸,好爸爸,说话呀,我求你了!”
迈尔西奥的身体像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似的摇摇晃晃,似倒非倒;他的脑袋向克利斯朵夫的头倾斜,直愣愣地看着他,叽里咕噜地吐出一些互不连贯的、刺耳的话音。克利斯朵夫与迈尔西奥对视时,真的吓傻了。他逃到房间里端,跪在床前,把脸埋在被褥里。他俩就这样长时间地对峙着。迈尔西奥在椅子上笨重地摇来晃去,怪模怪样地笑着。克利斯朵夫堵起耳朵不听,浑身打哆嗦。他的感受真是没法形容,他又恐惧又难过,总之一切都乱套了,仿佛自己的一个又敬又爱的亲人死了。
没有人进来,屋里仍然只有他俩;黑夜降临,克利斯朵夫愈来愈胆怯了。他不可能听不见,父亲的嗓门已完全变了,他的血都凉了。瘸腿似的钟摆为这变腔变调的噪音打着节拍。他实在无法忍受了,真想一溜了之。他要出门就必须经过他的父亲,想到这样又会与他的目光相会时,他就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借助双手和膝盖向房门口爬去,屏声静气,也不东张西望,只是紧紧盯住桌肚下迈尔西奥的双脚,只要稍有动静,他就停止不前。醉鬼的一条腿在打战。克利斯朵夫终于挨到了门口,他用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按住门把,可一不留神手松开了,门砰地合上了。迈尔西奥转过身子去瞧他,他的坐椅失去平衡,轰的一声,他栽倒在地上。克利斯朵夫吓呆了,不敢再溜走,他紧贴住墙根,死死盯着横卧在他脚下的父亲,大呼救命。
迈尔西奥倒下后才稍稍醒转来。他诅咒、发誓,用拳头在不听使唤的椅子上乱打一通,三番五次地想站起来,然而那只是徒劳,他只能坐着才把身子靠稳在桌子上。他终于认出周围的环境,并且看见克利斯朵夫在哭泣,他向孩子打招呼。克利斯朵夫想跑,可动弹不得。迈尔西奥又叫他,他看见孩子不过去,又骂骂咧咧地发火了。克利斯朵夫磨磨蹭蹭地向他走去,浑身索索直抖。迈尔西奥一把把他拉过去,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膝上,他拉拉孩子的耳朵,叽里咕噜,含混不清地开导他说孩子该尊重父亲什么的。过后,他又突然改变了想法,用胳膊搂住他摇来晃去,又是胡言乱语又是狂笑。蓦地,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变得愁眉苦脸,怜悯起孩子与他自己来了;他搂紧他,在他身上边吻边落泪;最后,他晃动着他,哼起《我从内心求告》[37],为他催眠。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由他摆弄,他吓得心都凉了。他在父亲的怀里喘不过气来,闻到他酒后不断打嗝的嘴里喷出的一股股酒气,脸上又被他可嫌可恶的亲吻和泪水弄得潮兮兮的,他厌恶之极,又怕得要命。他想喊叫,可发不出声音。他仿佛觉得在这恐怖的气氛中呆了有一个世纪之久,这时,门打开了,路易莎提着一篮子衣服走进来,她惨叫一声,撂下篮子,冲向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地从迈尔西奥怀里一把夺下孩子,大声喊叫道:
“啊!讨厌的酒鬼!”
她的眼睛里冒出了怒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会把他宰了。可是迈尔西奥被他妻子突如其来的凶相镇住了,什么反应也没有,继而号啕大哭。他在地上打滚,用头撞家具,说妻子言之有理,他是酒鬼,是他造成了家人的不幸,毁了可怜的孩子,他想去死。路易莎转过身子,对他不屑一顾;她把克利斯朵夫带到隔壁房间,抚摸他,尽量安慰他。孩子仍在发抖,没有回答母亲的提问;接着也伤心地大哭起来。路易莎用水抹洗他的脸,亲他,对他好言相慰,与他一起哭泣。后来,母子俩都平静下来。她跪下,也让孩子跪在自己身边。他俩同声祈祷,愿仁慈的天主帮助丈夫、父亲能摒弃恶习,改邪归正。路易莎侍候孩子睡下,孩子希望母亲呆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路易莎在克利斯朵夫的床头上呆了很长时间,孩子在发烧。醉汉则在地砖上打呼噜。
又过了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上学去了。他上课时不是仰望天花板上的苍蝇,就是打邻座同学几拳,把他们从凳子上打下来;他上课动个不歇,嘻嘻哈哈的,根本不听讲,老师很不喜欢他;一日,克利斯朵夫自己从凳子上滑落下来了,老师就提到一个众所周知的人来射影他,说克利斯朵夫想步他后尘,还引以为荣。所有孩子都大笑不止,有些孩子还把这个隐喻点明了,还加了一些直截了当的刺耳的旁白。克利斯朵夫站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抓起墨水瓶,使劲向他首先看见的那个嗤笑他的孩子头上砸去。老师用拳头捶他,他受到下跪的体罚,并且还要加做许多课外作业。
他回到家时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生闷气,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他再也不去学校了,父母亲对他的话也没放在心上。次日早晨,妈妈提醒他该上学时,他平静地答道,他已经说过不上学了。路易莎请求、叫喊、胁迫都无济于事。他执拗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就是不动。迈尔西奥把他毒打一顿,他吼叫反抗;打完之后,父母亲又规劝他去上学,可他总是气鼓鼓地说一句:“不去!”大人让他先把原因说出来,他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迈尔西奥把他拖到学校里,又把他交给老师。克利斯朵夫坐到座位上之后,一样样地把身边所有的东西,如墨水瓶、笔什么的都砸个稀巴烂;他把笔记本和书都撕了;他以挑衅的目光看着老师,并且把所有学习用品都干净利落地一样样毁掉了。老师把他关进黑房间。过了一会儿,老师发现他把手绢围在颈脖上,用尽全身力气拉紧两头,原来他想自缢。
学校不得不把他打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