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肃穆的三口大钟继续鸣响,预示次日是个节日。路易莎也在沉思着,她边听钟声边回忆着往昔的种种不幸,设想着熟睡在她身边的可爱的婴儿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躺卧在床上已有几个小时了,身心疲惫。她的手心和身体发烫,鸭绒被沉沉地压着她;她感到黑暗在窒息、压迫着她,但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孩子,在黑暗中,她也能看清他那张皱巴巴的脸……她打了个盹,乱糟糟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纷至沓来。她依稀听见迈尔西奥在开门,心狂跳起来。静寂中,江涛不时发出更大的轰鸣声,如同一头咆哮的野兽。窗上有时传来点点雨声,大钟余音袅袅,更加舒缓,最后消失了。路易莎在孩子身旁睡着了。
这当儿,老约翰·米歇尔在屋檐下等着,天上下着雨,他的络腮胡子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他在等着他那个不孝之子归来,因为他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个醉鬼闹出来的种种荒唐事。虽说他不相信真的会发生什么灾难,然而这天夜里他如不亲眼看见儿子回家就离开,他会整夜合不上眼的。他听到钟声更加悲怆伤感,因为他联想到他的希望已成泡影。在街头,这样的时分,他顾影自怜,不禁羞愧万分,潸然泪下。
时光悄悄流逝。昼夜交替,犹如那无垠的大海上的潮涌汐退。岁月轮回,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恍如一日。
无穷无尽、默默消逝的岁月,是由黑暗和光明交替的均匀节奏、由在摇篮中做梦的懵懂婴儿的生命节奏表现出来的。生命的迫切需要,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是如此规律有序,因此尽管它们是从昼夜交替之中而来,表面上却像是在牵着昼夜前行。
生命的钟摆在沉重滞缓地运动着,而生命就在这缓慢的搏动中整个儿消失了。余下的只是梦幻,一段段残缺而嘈杂的梦幻、随风飞舞的原子尘埃、一阵阵令人晕眩的旋风,让人欢喜、令人生畏……喧闹的声响、游移不定的阴影、龇牙咧嘴的形状、痛苦、恐惧、畅怀大笑、梦幻、梦幻……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一切凌乱纷繁的梦幻之中,也有如春风扑面的亲切的眼神,有从母体,从奶水充盈的乳房里溢出又传遍他的肉身的欢快的暖流,有自身的、下意识聚积着的逐渐壮大的力量,还有在婴儿的如小囚室般的微躯里汹涌澎湃、轰然作响的海洋。谁能洞穿他的身心,便会发现一个埋葬在黑暗里的大千世界、正在聚拢的星云、在渐渐成形之中的茫茫宇宙。他的生命是无限的。它包含着一切……
流年似水……记忆的小岛开始在生命的大河上崛起。起先是若隐若现的星星小岛,这只是一些刚刚冒出水面的礁石。在它们周围,大片平静的水面在晨光熹微之中继续扩展。随即,又露出了许多新的小岛,被阳光染得金光灿烂。
一些形态从灵魂深处浮现,异常清晰。无穷的岁月,随着它那单调而有力的钟摆,周而复始,永无变化,在岁月之中,又勾勒出首尾衔接的日日夜夜;它们的面貌有的欢快,有的悲伤。然而,时光的链环不时地断裂,而种种记忆却能超越岁月而缀补成片……
江声……钟声……不论他的回忆有多么遥远;在岁月的长河中,不论他处在生命的什么时刻,都会听到它们深沉而亲切的歌声……
夜晚,睡意蒙眬之际……一缕苍白的月光照亮了窗户……江水轰鸣。万籁俱寂,涛声更加雄壮,凌驾万灵之上。它时而抚慰着它们的睡眠,似乎自身也在波浪的絮叨声中昏昏欲睡;时而它激动了,怒吼了,如同一头狂怒的野兽,欲吞噬一切。吼声稍息,眼下便是柔情万千的曼声妙语,银铃般的震颤,嘹亮的钟鸣,孩子般童稚的欢声笑语,一曲悦耳动听的歌声,一曲低吟浅唱的音乐。这是母亲伟大的声音,它永远不会安息!这声音为婴儿催眠,如同在他出生之前,自洪荒年代开始,已为世世代代的人催眠,从生至死;它串缀了孩子的思想,浸渍了他的梦幻,它以谐和的粼粼涟漪像大氅似的包围着他,直到他长眠在莱茵河畔静静的小公墓里……
钟声响起……黎明来临了!钟声遥相呼应,轻缓而伤感,亲切而安然。在这悠扬的钟声里,升起了无数个梦,有对往昔的思念、欲望和希望;有对故人的追忆;孩子虽不认识这些人,却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们在他的生命里转世投胎,他也就是他们的再现。在这支乐曲声中,数百年的梦在震颤。多少伤愁,多少欢乐!此刻,在内室的深处,孩子听见这乐声的同时,似乎也看见悦耳动人的声波在清新的空气中徐徐而来,看见鸟儿在自由飞翔,看见温暖的微风轻轻拂过。一角蓝天对着窗户笑意漾然,一缕阳光穿过帷幔,泻到他的床上。这是每日清晨,孩子醒来时映入眼中的亲切的小天地,这是他在床上所能看见的一切,他拼命想识别并命名这一切,以成其主宰……他的王国亮堂起来了。这是用餐的桌子、捉迷藏的壁橱、他滚爬其上的菱形地砖;那是墙纸,墙纸上的怪相怪貌向他叙述着滑稽可笑或是恐怖吓人的故事;那是时钟,嘀嘀嗒嗒的唠叨声,只有他才能明白在诉说什么。这间卧室里有多少东西呵!他并不一一都得识辨。每天,他在这个属于他的天地里孜孜不倦地探寻着——一切都属于他。——没有一样是无足轻重的,它们价值相当,无论是一个人或是一只苍蝇,一切都在平等地生活着:猫儿、火、餐桌,以及在阳光里舞动的尘埃。房间犹如一个国度;一天便是一生。在这大千世界之中,如何才能认识自己呢?世界是多么大啊!置身其间非迷路不可。还有那一张张的脸,一个个姿势、动作、声音,这些都在他四周旋转个不停!……他疲倦了,闭上眼睛睡着了。他蓦地沉入甜美而深沉的睡眠之中,不论在何时、何地,在他所呆的任何地方,在母亲的双膝之上,或是在他爱躲藏的餐桌之下!……一切都那么美好。自由自在……
混沌初开的日子在他脑海里喧喧嚷嚷,宛如云影飞渡之下随风摇曳的一片麦田……
阴影消遁了,旭日东升。克利斯朵夫在白日的迷宫里又找到了他的小路。
清晨……他的父亲尚在睡觉。他仰卧在小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跃动着的一缕缕阳光。这是玩不厌的游戏。倏地,他爽朗地笑了,这是孩子来自天堂般的笑声,听者无不心驰神往。妈妈向他倾下身子,说道:“你怎么啦,小疯子?”于是他笑得更欢了,也许是他努力在笑,因为他有听众了。妈妈故意放下了脸,把一个手指放在他的嘴上,免得他吵醒爸爸;可妈妈疲惫的眼睛忍不住也笑意漾然。他俩窃窃私语……陡地响起了爸爸愤怒的咕噜声。他俩都悚然惊起。妈妈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姑娘似的,慌忙转过身子,假装在睡觉。克利斯朵夫埋进他的小床里,屏声静气……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藏在被窝里的小脸蛋又冒了出来。屋顶上,风标在飒飒作响。屋檐的水管里嘀嘀嗒嗒。三经钟的钟声响了。风从东方吹来,河对岸村庄里的大钟遥相呼应。成群的麻雀站在爬满常春藤的墙头上嘁嘁喳喳,好似一群孩子在游戏,其中总有那么三四只叫得最欢。一只鸽子在烟囱顶上咕咕地叫唤。孩子在这一片喧嚷声中悠然神往。他轻声哼着一支曲子,愈哼愈轻,旋而又放大了嗓门,直至大声欢唱,爸爸来火了。他嚷嚷道:“这个小秃驴闹得一刻不停!走着瞧,我这就揪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进被窝,不明白自己该笑还是该哭。他受到惊吓,感到委屈;大人把他比做驴子,又使他忍俊不禁。他在被窝里模仿驴叫。这一回,他挨打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哭。他做错了什么?他是多么想笑,想动啊!可爸爸不准许他动。大人怎么总是在睡觉?他们何时才起床?……
一天,他再也憋不住了。他听见街上有一只猫,一只狗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他从床上溜下来,赤裸的小脚笨拙地踏在地砖上啪啪作响,他想下楼去看个究竟,可门紧闭着。他爬上一张椅子想打开门,终于连人带椅摔下来。他疼极了,又叫又喊,于是又挨了一顿打,他总是挨打!……
他与爷爷呆在教堂里。他厌倦了,感到很不舒服。大人不许他动,他们都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来又都默不作声了。他们都摆出一本正经、愁容不展的面孔,他瞧着他们,害怕了。邻居利娜老太坐在他旁边,装出凶神恶煞般的表情。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心虚了。过了一会儿,他适应了,变着法儿解闷。他摇摇摆摆,昂起颈脖看天花板,做鬼脸,拽祖父的衣服,察看坐椅上的草垫,想用手指在上面戳一个洞。他倾听鸟儿鸣唱,又连打呵欠,差点没把下巴颏打下来。
突然,响起了瀑布般的轰鸣:管风琴奏响了。他全身打了一阵哆嗦。他转过身子,下巴搁在椅背上,乖乖地呆着。他听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完全不懂它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它在发光,在旋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这挺舒服。他似乎觉得这一个多钟头,他不是坐在一幢令人讨厌的老房子里的一张令人难受的靠背椅上,而是像鸟儿似的悬在半空;而当乐曲像河水一般从教堂的一端至另一端潺潺流过,充盈着穹顶,迸射在墙上时,他就像被乐声带走了,插上翅膀,四处翱翔,忽东忽西,悠然自得。多么自由,多么舒服呀,阳光明媚……他昏昏欲睡。
老祖父对他可不满意了,因为他在听弥撒时的表现不佳。
他呆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搓着脚。他拿定主意把草垫当成一条船,地砖当成一条河。他想象在他从草垫上跳出来时便淹在河里了。他看见家人走进内室时若无其事的样子,感到十分惊讶,并且有些生气了。他一把拉住妈妈衣裙的一角,说道:“你看清楚没有,这是水!该过桥。”所谓桥,就是在红色菱形地砖之间的一道道缝隙。他母亲走过去,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很伤心,就像剧作者看到观众在上演他的剧本时聊天那么难过。
不多一会儿,他又走神了。地砖也不再是河了。他整个身子卧躺在地上,下巴支在地砖上,哼着自己编的小调,神情严肃地吸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地砖之间的缝隙上面。一条条菱形线就像一张张鬼脸。一个不易觉察的小孔放大了,变成了一个峡谷,四周群山环绕。一条蜈蚣在蠕动,如象一般大。此刻,即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的。
没有人管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甚至可以不要草垫船、地砖上的窟窿以及上面奇形怪状的动物了。他自己的身体就够他玩的了!他观察自己的手指甲,一看就是几个钟点,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些指甲长得都不一样,好似他认识的一个个人,他让它们说话、跳舞,或是打架。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位哩……他继续观察属于自己的东西……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哪!其中不乏稀奇古怪的哩!他好奇地,全神贯注地看着。
大人发现他傻乎乎的样子,有时就狠狠地训斥他一顿。
有些日子,他趁妈妈不留神时溜出家门。起初,大人追他,把他抓回来。到后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让他独自出门,只要不走远就行。他家住在街头上,再往外便是田野。他只要还能看见人家的窗户,便一个劲地往前走,小腿迈出稳稳的步伐,偶尔也用一只脚跳着走。然而,一旦他拐过小路,走进荆棘林,大人看不见他之后,他旋即变了样儿。他先停下来,吸吮着手指,琢磨着这天他要讲述哪一个故事,因为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不是,这些故事都大同小异,其中每一个都可以有三四种说法。他进行选择。通常,他捡起同一个故事,有时从上一天结尾处续起,有时安上一个不同的开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偶尔听到一句什么话,都可以让他产生新的思路。
他随时随地都有材料来源。用不着事先构思,沿着栅栏,随时都可以找到一段普通的木头或是一根折断的树枝(如找不到就折断它),由此变着法子玩耍。这些都是仙人棒啊。如果这根棒再长些直些,就会变成一支长矛,要不就是一柄剑了。只要手一举,就召来一支军队,克利斯朵夫是这支军队的首领,他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向山坡发起冲锋。倘若树枝太软,就成了一根马鞭子。克利斯朵夫骑上马,在一条条沟沟坎坎上一跃而过。有时坐骑失足,骑士跌进沟里,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脏手和破皮的膝盖。倘若木棒很短,他就自封乐队指挥:他既是指挥,又是乐队;他又指挥又唱歌,之后,他向灌木林行礼,灌木绿色的小尖尖也随风频频点首回礼。
他还是魔术师。他迈开大步行走在田野上,仰望天空,摇晃着胳膊。他向彩云发出命令:“我命令你们向右拐。”可彩云还是向左飘去。于是他咒骂它们,重申前令。他用眼角瞟着,心怦怦直跳,想看看是否好歹有一朵小云服从他的命令;可是一片片彩云仍然无拘无束地向左前方飘去。于是,他跺脚,用棍棒威胁,气鼓鼓地命令它们向左去,果然,这一次,命令生效。他很高兴,对自己的权力沾沾自喜。他用手指点一下花,吩咐花儿变成金色的四轮马车,像童话中说的那样;虽说这样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他倒不乏耐心,相信迟早会变成事实。他找到一只蛐蛐,使之变成一匹马,他轻轻地把小木棒放在它的背上,口念咒语。小昆虫跑开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刻,他又俯身伏在地上,呆在它旁边,望着它,忘记了自己是个魔术师,把可怜的小昆虫翻个个儿,看它扭曲着身体,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