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老兵(是平民百姓,不知道赛马俱乐部,只是把圣卢列为十分富裕的士官,被他们列为这类人的,是所有那些不管是否破产却都过着某种奢华生活的人,这些人有相当高的收入或债务,对士兵慷慨大方)看来,圣卢的步履、单片眼镜、长裤和军帽,即使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贵族的味道,也仍然使人兴致勃勃,觉得意义非同寻常。他们从这些特点中看出一种性格和类别,并始终认为这是团里最受欢迎的下级军官的性格和类别,即举止跟大家相同,对首长的想法持蔑视态度,他们觉得对士兵善良就必然会有这种性格。早上在寝室里喝咖啡时,下午在床上休息时,如果有个老兵对贪吃而又懒惰的骑兵班讲述圣卢一顶军帽的有趣细节,那就更加开心。
“像我的背包一样高。”
“啊,老兄,你想糊弄我们,他帽子不可能像你背包那样高,”一个年轻的文学学士打断了他的话,这学士使用“糊弄”这个方言,是不想显出自己是个新兵,而敢于跟老兵作对,则是想证实一个使他喜出望外的事实。
“啊!他帽子不是跟我背包一样高。你可能量过。我告诉你,中校的眼睛盯着他看,像要把他关禁闭。别以为我这个出了名的圣卢感到非常惊讶,他走来走去,低着头,然后又抬起头,单片眼镜老是这样跳来跳去。得看上尉会怎么说。啊!他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这样他肯定不会喜欢。不过,这军帽嘛,没什么了不起的。看来,他在城里的家中,有三十多顶,对吗?”
“你怎么知道,老兄?是从我们该死的下士那里听到的?”年轻的学士问道,他学究气十足,炫耀自己刚学到的语法形式【64】,并自豪地用来点缀自己的谈话。
“我怎么知道?当然是从他勤务兵那里听到的。”
“当然啰,这个人应该有好日子过!”
“我知道!他的钱肯定比我多!他还把自己的衣服都送给勤务兵,什么都给。勤务兵在食堂里吃不饱。我的德·圣卢就去了,炊事员听到他说:‘我要他吃饱,要多少钱就给多少。’”
老兵用铿锵有力的语调来弥补话语的微不足道,他模仿得平庸无奇,却深受欢迎。
离开军营时,我转了一圈,然后等待每天跟圣卢共进晚餐的时刻到来,那是在他和朋友们搭伙的旅馆里,太阳落山以后,我立刻朝我下榻的旅馆走去,我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休息和看书。在广场上,苍茫暮色把粉红色的小片云彩置于城堡那火药盒般的屋顶上,跟砖块的颜色相互调和,又用反光使砖块显得柔软,使二者最终融为一体。一股生命的洪流涌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动作都无法使其消失;我每走一步,脚踩到广场上一块铺路石后重又跳了起来,我感到脚后跟仿佛长着墨丘利的翅膀【65】。一个喷水池充满微弱红光,而在另一个水池,月光已把池水照成乳白色。在两个水池之间,一些孩子在玩耍,发出阵阵叫声,勾画出一个个圆圈,是因为在这时只能这样玩,如同雨燕或蝙蝠那样。旅馆旁边有路易十六以前的几座王宫和橘园,现在则是储蓄银行和兵团所在地,里面的煤气灯已经点亮,灯罩发出苍白的金光,在依然清晰的暮色中,跟十八世纪的高大窗子十分相称,落日的余晖仍残留窗上,如同金黄的玳瑁首饰,插在色彩鲜艳的红发之上,这煤气灯火也使我确信无疑,觉得应该去观看我的炉火和我的灯,这灯在我下榻的旅馆的大门口,独自在跟黄昏争斗,为了这灯我要在天黑前赶回去,心情愉快,如同去吃美味佳肴。我在住所中仍然感觉完美,就像刚才在外面那样。这感觉如此完美,因此,炉火的黄色火焰,天蓝色大墙纸,上面有黄昏像初中生那样起草的文稿,粉红色铅笔般的开瓶塞钻,图案奇特的圆桌毯,桌毯上放有正等我使用的一叠学生用纸、一瓶墨水和贝戈特的一本小说,这些东西,我们往往感到外表平淡无奇,这时却变得异乎寻常,并使我感到其中包含一种特殊的生活,我觉得能从中将其取出,只要我能见到这些东西。我愉快地想念着我刚离开的军营,那里的风标随风旋转。我如同潜水员,呼吸靠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感到自己的联络点是军营,是高高的瞭望台,就觉得如同投入有益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这军营俯瞰绿珐琅般沟渠纵横的原野,但在库房之下、楼房之中;我希望对这军营拥有时间长久的宝贵特权,那就是能在想去时去,并肯定能得到热情接待。
七点钟,我穿好衣服,走出门外,去跟圣卢共进晚餐,是在他搭伙的旅馆。我喜欢步行前往。外面一片漆黑,从第三天起,天黑后立刻刮起刺骨寒风,仿佛说明将要下雪。我走着,仿佛应该时刻想念德·盖尔芒特夫人:我来到圣卢的驻地,只是想跟她接近。但回忆和忧虑会发生变化。在几天前,它们走到遥远的地方,我们几乎无法看到,并认为它们已经离开。于是,我们注意其他事物。这座城市的街道,还不像我们平常生活的城市那样,只是用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这陌生世界的居民所过的生活,我感到应该十分美妙,一处住宅的玻璃窗亮着灯光,往往使我在黑暗中驻足观看良久,看到的是真实而又神秘的生活场景,即我无法进入的场景。在此,火神在一幅染成紫红的画中,向我展示栗子商人的小酒店,店里有两个士官,把腰带放在椅子上,正在玩纸牌,却没有想到一个魔法师让他们从黑夜中突然现身,如同剧中人物登台,并把他们展现为他们在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像停下的过路人看到的那样,而他们却无法看到这过路人。在一个小旧货店里,一支蜡烛已烧剩半截,把暗淡的红光投射到一幅版画上,将其照成红粉笔画,与此同时,大油灯的光芒在跟黑暗斗争,把一块皮革染成棕色,在一把匕首上镶嵌发亮的乌银闪光片,而在一些临摹拙劣的画上,则涂上一层珍贵的金色,如同年久而生的铜绿或一位大师涂的清漆,最后使这间只有赝品和粗劣绘画的陋室,变成一幅伦勃朗的希世珍品。有时,我抬起眼睛,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套间,套间的百叶窗均未关上,里面有水陆两栖的男男女女,每天晚上都在适应跟白天不同的生活环境,在油腻的液体中慢慢游动,天黑之后,这液体会不断从一盏盏油灯的油罐中流出,流到一个个房间里,一直升到房间的石墙和玻璃窗上方,这些男男女女在液体中游动,扩散着油腻的金色漩涡。我继续走我的路,在大教堂前的黑暗小街上,如同过去走在梅塞格利兹的小路上那样,我的欲望常常使我停下脚步;我感到一个女人即将出现,来满足我的欲望;如果我在黑暗中突然感到一条裙子在我身边擦过,我产生的强烈愉悦感会使我认为裙子擦过并非偶然,就想把惊恐万状的过路女人抱在怀里。这条哥特式小街在我看来十分真实,如果我能在街上诱惑并占有一个女人,我就会认为是古代的肉欲使我们结合,即使这女人只是每天晚上站在那里拉客的妓女,但冬天、离乡背井、黑暗和中世纪,会使这妓女跟它们一样神秘。我在想未来:试图忘记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看来非常可怕而又冷酷无情,但却十分理智,并首次觉得可能做到,也许不难做到。在这万籁俱寂的街区,我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和笑声,想必是喝得半醉的散步者回家时发出的。我停下脚步想看到他们,并朝声音传来的那边观看。但我得等待良久,因为周围是一片寂静,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虽已传来,却仍在远处。这些散步者最终来了,但不是在我前面,就像我刚才认为的那样,而是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这可能是因为街道交叉,街道间又有房屋,因声音折射而造成这听觉错误,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对声音发出的地方并不熟悉,很难确定其位置,另外,我对声音的距离和方向也估计错误。
风越来越大。这风使人汗毛竖起,身上仿佛长出鸡皮疙瘩,看来就要下雪;我走到大街,跳上一辆小型无轨电车,电车外的平台上站着一位军官,在给粗鲁的士兵答礼,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那些士兵在人行道上经过,脸冻得通红;他们的脸使人感到,从秋天突然进入初冬,这座城市仿佛北移,并使人想起勃鲁盖尔【66】笔下快活、贪吃的农民冻得发红的脸。
我跟圣卢及其朋友约好在旅馆见面,即将开始的庆祝活动把附近和外地的许多人吸引到这家旅馆来,我直接穿过旅馆的院子,院子通向反射出淡红色光线的一间间厨房,有的厨房里在烤鸡,有的在烤猪,有的把还没有死的螯虾扔进旅馆老板所说的“不灭之火【67】”,正是在这家旅馆,人们蜂拥而至(可跟《在伯利恒查找初生的耶稣》【68】媲美,如同那些古老的佛兰德斯大师所画的那样),一群群人聚集在院子里,向老板或老板的一个助手询问(这些助手如果看到有些人相貌不够端庄,就情愿向他们推荐市里的旅馆),是否能在旅馆就餐和住宿,一个侍者则在那里走过,手里抓着正在拼命挣扎的家禽的脖子。我走到我朋友等我的那个小间之前,在我第一天曾穿过的大餐厅里不由想起以古代的朴实和佛兰德斯的夸张画出的圣餐的情景,是因为看到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的侍者端来许多鱼、小母鸡、大松鸡、丘鹬和鸽子,他们为走得更快,就在镶木地板上滑行,然后把这些菜肴放在巨大的蜗形脚桌子上,并立刻切好,但——我来时,许多人快要吃完饭——原封不动地堆放在那里;菜肴丰盛又急忙端来,仿佛不是为满足就餐者的需要,而是为了尊重《圣经》的经文,经文被一丝不苟却又朴实无华地描绘出来,展现的是借鉴当地生活的真实细节,同时也出于美学和宗教上的考虑,想要用丰盛的食品和殷勤的侍者使大家看到节庆的欢快气氛。一个侍者在餐厅一端遐想,站在餐具柜旁纹丝不动;唯有这个侍者在回答我问题时显得沉着,我想问他,我们的餐桌安排在哪个房间,我就在点燃的炉子之间走上前去,炉子点燃是为了不让晚到的顾客的菜肴冷掉(而在餐厅中央,餐后点心却由一巨人用双手拿着,这巨人有时用水晶鸭——实际上用冰块制成——的两个翅膀支撑,鸭子每天由雕刻厨师用烙铁刻成,具有十足的佛兰德斯风味),我冒着被别人撞倒的风险,径直朝这侍者走去,我觉得他很像传统宗教画中的一个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现了此人塌鼻、纯朴、丑陋的容貌和沉思的表情,这表情说明他已隐约预感到神祇降临的奇迹将要出现,而其他人却尚未有此发现。还需要说明,也许是因为庆祝活动即将开始,除了这个人物之外,又来了一位天神,这天神活脱儿是从二品天使和上品天神的队伍中招聘而来。一个年轻的金发音乐天使,展现十四岁少年的形象,其实不在演奏任何乐器,而是在一面锣或一叠盘子前幻想,但其他天使不是这样幼稚,他们急忙在餐厅的巨大空间里走来走去,挂在身上的毛巾不断在空中轻轻摆动,毛巾下垂,像文艺复兴前期艺术家作品中的翅膀那样有尖角。我避开用饰有棕榈树的门帘遮住的界线不清的区域,天使般的侍者从里面出来,远看如同来自九霄云外,我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一直走到圣卢的餐桌所在的小间。我在里面看到他的几位朋友,他们一直跟他共进晚餐,除一两个平民外都是贵族,但从初中时起,贵族就已觉得这一两个平民可以成为朋友,并很高兴跟他们结交,这说明贵族在原则上并不敌视资产者,即使资产者拥护共和政体,只要他们手脚干净并去望弥撒就行。第一次来吃饭时,在大家就坐之前,我就把圣卢拉到餐厅的一个角落,虽在众人面前,却不会被他们听到,我对他说:
“罗贝尔,说这话,时间和地点都选错了,但这话只用片刻时间。我在军营里总是忘记问您;您桌上那张照片是否是德·盖尔芒特夫人?”
“是的,是我的好舅妈。”
“啊,不错,我真是疯了,这事我以前就已知道,我一直没有想到;天哪,您那些朋友想必等不及了,咱们赶紧说,他们看着我们,或者下次再说,这事毫不重要。”
“不,您讲下去,让他们在那儿等着。”
“不行,我得讲礼貌;他们这样客气;另外您知道,我也不是非说不可。”
“这正直的奥丽娅娜,您认识她?”
这“正直的奥丽娅娜”,如同他会说这“善良的奥丽娅娜”一样,并不说明圣卢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特别善良。在这种情况下,善良、出色、正直只是加强“这”的语气,表示谈话双方都认识此人,但因对方不是跟你关系十分密切,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人。善良的作用如同冷盆,可让人等待片刻,以想出要说的话:“您是否常常见到她?”或者是:“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或者是:“她想必不再青春年少。”
“我无法对您说清,知道这照片上是她,我是多么高兴,因为我们现在住在她那幢房子里,我听到一些关于她的奇闻(要我说出是哪些,我会感到十分为难),因此我对她很感兴趣,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您知道,我该怎么说呢,是从巴尔扎克的角度来看,您这样聪明,这事不必细说您就会知道,咱们抓紧说完,不然,您那些朋友对我的教养会有看法!”
“他们不会有任何看法;我对他们说过,您为人高尚,他们比您还要胆小。”
“您真是太好了。确切地说,是这样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不知道我认识您,是吗?”
“我对此一无所知;从夏天起我还没有见到过她,因为自从她回去之后,我休假时还没有去过巴黎。”
“是因为我要告诉您,有人对我肯定地说,她认为我是十足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