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俄国革命
贾汉贝格鲁(以下简称贾):首先,我要感谢您接受这次采访。如果可能,我想向您提出一些传记性的问题,也就是关于您以往的种种经历和它们如何影响了您的思想,以此作为我们讨论的开端。
您于1909年6月6日生于里加,10岁时便随双亲离开俄国。关于这个时期您还有些记忆吧,尤其是移民的情况怎么样?
伯林(以下简称伯):我于1915年随父母离开里加前往彼得格勒[3],我们是1919年离开彼得格勒的。在那里,8岁那年,我目睹了俄国的两次革命。头一次革命我记得很清楚。到处是集会、旗帜,街道上拥挤着人群,人们激动万分,广告上画着李沃夫新政府部长们的头像[4],立宪会议的二十多个党派在做宣传。人们关于战争的议论倒不太多,至少在我们家生活的小圈子里很少谈论。自由党人的革命主要得到犹太人和资产阶级自由派的欢迎,而这种状况持续不久。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在11月爆发,我们——我全家和我家的朋友们——几乎都不知道。第一个信号是发生了反对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的总罢工。各种各样的报纸消失了。我记得有一家自由党人的报纸名字叫做《白天》,后来改名为《傍晚》,又改为《夜》,再改为《子夜》,最后改为《黑夜》,再过四五天吧,它终于被查封了。那时,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枪声。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以为暴动最多能持续两三个星期。如果您翻阅那些日子的《泰晤士报》,会读到俄国驻巴黎大使写的报告,他预言暴动(putsch)会很快结束。在《泰晤士报》上,布尔什维克被称为“最高纲领派”,不算是主要的力量。列宁和托洛茨基逐渐作为革命领袖人物崭露头角。我父母属资产阶级自由派,他们以为列宁要创造一个让资产阶级不能生存的社会。他们把列宁看作一个危险的狂人,但又是一个纯粹的信徒,正直而清廉,在政治上热烈追求某种理想的罗伯斯庇尔式的人物,而把托洛茨基看作一个邪恶的机会主义者。只有八岁大的我不明白父母为什么对这两个人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当时,“列宁和托洛茨基”,这两个名字连在一块,人们常常一口气说着,好像一个公司的名称那样。现在想来,当时仍旧忠于沙皇政府的人就只有警察了。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在文学作品中反映不够。人们管街道上的警察叫“法老”——民众的压迫者。有些警察在顶楼或房顶上向革命者射击。我记得看见一个警察被暴民拖着,脸色苍白,挣扎着,显然快死了。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可怕的一幕,给我一种终生不灭的对肉体施暴的恐怖感。
贾:您在革命后离开俄国有没有麻烦?
伯:没有。我家是从里加来的,里加当时已经成了一个独立国家的首都[5]。如果你能证明你是拉脱维亚人,他们便让你走。我们离开俄国到达拉脱维亚。我父亲是一个木材商人,给俄国铁路供应枕木。他继续为新的苏维埃俄国政府工作了两年,最后显然是没法再做下去了。我们从未受过触动,不论是我父亲还是哪一个亲人都没有被捕或受到任何形式的骚扰。我记得人们排成长队购买面包和其它生活必需品。我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四五个小时才能买到东西。我们家邻近有个救济贫民的施粥所,那里有些食品供应。还有个小电影院,放映有关19世纪沙皇政府迫害革命者的社会主义影片(当时还没有共产主义的影片),一些憔悴的歌手演唱莫扎特和罗西尼的选段。那都是当时我作为一个小孩子所特有的记忆。我们全家挤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因为只有一个火炉。但是我不害怕,我没有压抑感——也许因为我太小而不理解当时发生的事情,我父母也很少跟我说。
贾:你们怎么来到英国的?
伯:我们先来到英格兰乡下,然后才搬到伦敦。开头,我上伦敦郊区一所预备学校,那时我很少说英语,我父母互相之间都说英语。从那以后我们很少看见俄国人。我父母不怀念里加,不怀念俄国。我父亲是一个狂热的崇英派的人,而我是在英国人不会干坏事这样的信念中成长的。我还没丢俄语,我想主要是阅读俄国的古典名著的缘故。结果我的俄语说得很流利,我每次访问苏联都被看作老乡亲。在我们学校有个男同学是俄国人,名字叫比利宾。他父亲是一个著名的俄国画家。他的儿子至今仍然是一个虔诚的俄国保皇派。我偶然跟他说说俄语,此外就极少碰上说俄语的人了,我的俄语水平主要归功于阅读以及在儿童时期扎下的根基。
20世纪30年代的牛津
贾:后来您获得奖学金读牛津大学。您能否告诉我当时牛津的主要思想潮流是什么?
伯:我不大清楚您说的思想潮流指什么。我认为,人们难以识别这种思潮——实际上它是同其他思想交相混杂而成的生活哲学和支配性的观念,就像发生在欧洲大陆的情况那样,当然发生在革命前的俄国大学的情况也是那样。我觉得,animateurs des idées[思想鼓动家]不是一种典型的英国现象。我可能不对,只是在牛津我没有碰到过。那是些对一般观念着迷的知识分子,或者是那些既有追随者又有论敌的政治、社会或美学观点的热烈鼓吹者。我离开大学之后倒遇见过这样的人。
贾:一个也没有接触过?
伯:当然不能这样说,我也许有点夸张了。那样的知识分子是有的。在20世纪30年代我当学生的年头,有社会主义者、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巴里奥尔学院的院长A.D.林赛就是一个著名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有对本科生颇有影响的道格拉斯·科尔;还有A.L.罗斯(当时他是社会主义者)以及稍后的理查德·克罗斯曼、A.J.P.泰勒和帕特里克·戈登·沃尔克。但是,很难说他们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思想潮流。当时,有年轻的诗人,他们写了大量的作品。我编辑过一份知识分子期刊,叫《牛津观察》,这份杂志两年多前是诗人W.奥登编辑的。我们都读奥登、斯彭德、戴·刘易斯和麦克尼斯的作品。我跟斯彭德是同代人,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终生都了解他。还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就写出很漂亮的诗篇。我读书时的本科生大多数是不问政治的。当然,后来有激进分子和共产主义者,像我的朋友N.O.布朗和菲利普·汤因比等人。但是,不像你们战后的巴黎,那里有一个梅洛-庞蒂或一个萨特。我们都抱着自由主义的态度。我们都恨墨索里尼、佛朗哥,有些人还恨斯大林,当然全都恨希特勒和那时在东南欧出现的较小的独裁者。在我读书的年代你们法国的情况怎么样?巴布斯、罗曼·罗兰和纪德在政治上有没有影响?我不愿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我当学生时或战前开始教书的那些年头我们在政治上是消极的。我和我的朋友都是反对法西斯的,为了支持西班牙人民阵线的政府曾经整装待发。但是,除了对自由运动和进步力量总的支持外,我没有声明其他的政治观点。那时牛津有个工党俱乐部,我跟其他朋友有时也光顾一下。在30年代中期,道格拉斯·科尔组织过每星期一次的午餐会,参加的人我记得有克罗斯曼、戈登·沃尔克、帕克南、罗斯,有哲学家A.J.艾耶尔、J.L.奥斯汀、斯图亚特·汉普希尔,有杰出的罗马史家雨果·琼斯,有克里斯托弗·希尔(那时我不知道他是个共产主义者,虽然我不认为他有意隐瞒了这点),有著名的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米德是我认识的最纯粹的自由派,很高兴他跟我们过从甚密,而且他跟我年龄相仿。我总想,如果出现一场危机,出现一场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办的革命,如果我跟随他的话,应该避免干任何卑劣或肮脏的勾当,这样即便政治上不安全,在道德上无疑却是安全的。
贾:那时候在法国柏格森哲学有广泛影响。
伯:英国没有像法国的柏格森或意大利的克罗齐那样对公众生活施加普遍影响的哲学家,也没有吸引时髦女郎来听自己讲演的哲学家。我听说在巴黎有些富婆的仆人经常去柏格森做讲演的大厅。他们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听某个——比如说——亚述考古学教授的报告,这位报告人及其他人发现整个大厅塞满了怪模怪样的不像知识分子的人。报告一结束,这些听众马上赶紧为他们的女主人抢占位置,许多雍容华贵的贵妇就这样拥挤着听柏格森教授做讲演。在英国,自卡莱尔以后没有这样的现象。
贾:那时候在牛津大学没有很多政治活动吗?
伯:政治活动无疑是有的,有一个社会主义者俱乐部和一个共产主义者俱乐部;对政治的兴趣代替了对审美价值的专门研究。我要说,在牛津,这个转折点是1931年的金融危机。那场危机给20年代在社会上影响甚大的牛津大学的唯美主义以沉重的打击。哈罗德·阿克顿、西利尔·康纳利、伊夫林·沃和布莱恩·霍华德就是典型的“唯美主义者”,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的确有让·法亚尔先生写的一部关于这个主题的法文著作,书名叫《玛格丽特和牛津》(Margaret et Oxford),我敢说现在读的人不多。这些唯美主义者大多数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藐视学术传统和巴望在学术圈外流行需要一定程度的财政保证,也就是需要家庭或保护人的支持。1931年的危机狠狠地打击了富人,这种支持就靠不住了。在这之后,唯美主义衰退,左翼政治出台。左翼政治也不像在巴黎或希特勒之前在魏玛共和国出现的那类骚动。《时代精神》杂志跟我有相同的看法。我写了一本论卡尔·马克思的书。我很惊讶,这书现在还买得到。
贾:您在牛津时的政治经历和哲学经历是不是深刻地影响了您以后对思想史的兴趣?
伯:不完全是这样。首先,我不可避免地受苏联存在的影响……尽管我父母没有受过苏维埃政权的迫害,来英国也不是被驱逐的。我毕竟有着关于苏维埃政权的不愉快的记忆:我认识的一两个人早在1918年被枪杀了,不是因为政治上的缘故。对此没有来自任何渠道的解释。发生过许多强制执行的处决——非常可怕,虽还不像后来斯大林统治时期出现的那种恐怖,但毕竟有许许多多人被处死了,其理由从未公诸于众,除非使用一般性的术语——“苏联的敌人”、“投机分子”、“反革命分子”、“资产阶级的支持者”,诸如此类。
卡尔·马克思:我的第一次接受委托
贾:您的家庭成员有人被处决吗?
伯:没有。我的亲属谁也没被处决,甚至没有被逮捕。正如我已说过的,我们家没有受到触动,恐怖事件发生在我们周围而不是发生在我们家里。在夏天我们还像往常那样去度假。我们没有挨过饿,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和燃料度日子。的确我没有恐怖感,但我——即使还是个孩子——却有一种模糊的社会要倒坍的感觉,而不是另一种新的社会要诞生的感觉。我父母也仅仅是从二月革命到1917年10月之间还过得不错,那时不实行审查制度,有各种各样的报纸,有各种各样的集会,还有小礼拜堂,以及普遍令人开心的事情。到1919年,这一切全都改变了。我觉得我家大人们懂得了政治观点对人类历史关系甚大。也许那些在苏维埃时期上学的人对此比我感受更多,而我是在家中受教育的。由于各种政治思想的流行,在我人生的这个相当早的阶段,自由、平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就开始对我产生了某种影响。而这些在我一些中学或大学同学看来并没什么重要的。那些唯美主义者——西利尔·康纳利、伯纳德·斯宾塞、刘易斯·麦克尼斯等人,我想他们当学生时不会从这些角度想问题,在他们后来的人生阶段我想也不会。当然,奥登、斯彭德和刘易斯这么做了。
是另外发生的一件事影响了我。H.A.L.费希尔先生,著名历史学家,牛津一所学院的院长,也是“荷姆大学文库”——一套面向普通读者的通俗丛书——的主编。1933年,费希尔先生约请我为这套丛书写一本关于卡尔·马克思的书。对于这个提议我非常惊讶,因为我从未表示过对这个题目有兴趣,虽然我对一般思想和哲学思想都一样有兴趣。1933年的时候,即使我喜欢跟人们谈论社会的、政治的、文学的和艺术的观点,而我对卡尔·马克思则没有特别的兴趣。这本书一开始是请哈罗德·拉斯基写的,他回绝了。后来,又请弗兰克·帕克南——现在的朗福特勋爵——来写,他也拒绝了。后来,又请理查德·克罗斯曼,也许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拒绝了。最后费希尔先生才叫我写。我想,好吧,反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和影响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马克思的著作我读过一些,但读的不多。在大学第四学年为了考试我读过《资本论》,那是作为读亚当·斯密和李嘉图著作的补充,我发现这本书挺难读。但是我还是想了解马克思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他的追随者在各地都与日俱增。我想,如果不是写马克思,我决不会读他的书,因为当我读《资本论》的时候,经常地,特别在开始时,觉得不堪卒读(正如凯恩斯的感觉,但是也许原因不同)。就这样,我强迫自己读了不少马克思的著作。我的德文不太差,我读的马克思著作部分是德文,部分是英文,部分是俄文,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权威版本在1933年被希特勒查禁了,但继续在莫斯科问世,以俄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