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种永远也不会巴结领导不会奉迎领导的人,同时是永远也不至于和领导发生冲突的人。他从不在背后议论领导的短长。但不管别人议论到什么程度,他都绝不会因了任何卑劣的目的去汇报。哪怕被郑重提审,我想他都不会出卖别人的。他也从不背后议论任何人的短长,所以他也未遭别人议论过。大家偶尔背后“讲究”他,那也纯粹是对他进行毫无恶意的调侃。但这种调侃绝不会太过分。对他,似乎谁都恪守着一种原则——勿使调侃变为冒犯。似乎不论谁都认为,冒犯他是绝不应该的,甚至是罪过的。尽管谁都明白,其实对他调侃过分了,他也断不至于生气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脾气。事实上他性格很倔、很耿直。有时领导也常被他顶撞得翻白眼儿,那当然往往是领导糊里八涂而又自以为是的时候。他可能是唯一使领导当众下不来台,而又不至于往心里去,不至于耿耿于怀地记恨他的知青。他天生胸无城府,里外几近透明,单纯得像个大儿童。而又一向地我行我素,无遮无掩地活在他那种不防人也不被人防的大儿童的境界里。
记不清怎么一来,我俩就友好了。那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友好。他也只能对人这么一种友好法儿。我觉出他内心里挺敬我的,而我极欣赏他的为人处世。因我和许多人身上都有的,甚至是普通的中国人身上都有的坏毛病,他身上竟没有。
他是电锯手。我是抬木班的“二杠”,平时不在一起干活。没有大木须“归楞”时,我常被派去做锯台出料工。我觉得那是比抬大木还累的活儿,也是全木材厂人人发怵的活儿。电锯一响,出料工的肩就成了输送带,负重上跳板下跳板,休想有机会喘口长气儿。
他往往会因有意照顾我而拉闸停锯。倘连里的干部走来,问为什么停锯,他就说:“锯太热了,凉凉。”或者干脆瞪起眼来一句:“怎么啦?歇一会儿不行啊?”那时连里的干部倒往往显得没脾气了,讪讪地转一圈儿,就会识趣儿地走开……我上大学,因报到日期迫近,托运的包装箱,是他在班上替我做的。连里的干部发现了,问:“这不是公家的木板吗?”他说:“不用公家的,用你家的呀!”干部说:“那也不能上班时间做呀!”他不吭声,接着做。
干部嘟哝几句什么,也就不认真干涉了。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如果连刘鸿飞这样的知青都容忍不了,那么恐怕也就没有不背后议论他们的知青了。
在我大学生活最受极左氛围困扰的日子里,鸿飞回上海探家。他到复旦看我,见我心情不好,关切地询问我原因。我据实相告,他便提议我应离开复旦一段日子,躲到某地去净净心。我说无处可去。他想了想,便约好一个日子,说要带我到乡下小住。结果他将我带到了朱家桥附近某村。那是他姨家。老阿婆孤身一人过寂寞的生活。每天尽量为我俩做顺口的吃。由鸿飞的姨,我对南方乡下的一些老阿婆们,至今保持着极愿亲之近之的情感。由鸿飞的老父老母,我对上海底层公众中的老人们,始终保持着深厚的敬意。
我在大学期间仅探过一次家,就是唐山地震那一年夏。鸿飞预先为我买好了五十斤精面。上海当年也控制,他大约要买数次,才能凑足五十斤。
而我连提都没提过想往家带精面一事……
我毕业分至北京后,与鸿飞多年不见。最初给他写过几封信。他没回信。他最不愿做的事之一便是写信。但我知他心里在始终思念着我,我对他也是。
1993年我到上海签名售书——猛一抬头,无意间望见了他那大个子,在买书的人们后面,那么一往情深地望着我。我立刻弃笔向他奔去,问他站那儿看望我多久了。
他浅浅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多久,才一个多小时。”
……
今年我到上海签名售书——猛一抬头,无意间又望见了他那大个子,在买书的人们后面,那么一往情深地望着我。左边是他的妻子,右边是他的女儿。分明的,妻子女儿又陪他站在那儿默默地望我许久了……
而我当天下午便要离开上海。
中午我没去和上海作协的朋友们相聚。我的态度坚定得不容商量。我想上海作协的朋友们,是会原谅我的缺席的吧?
我带鸿飞一家回到了我住的宾馆。我们从容不迫地消费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说:“我埋单啊!”
他浅浅地一笑,十分理解我,不与我争。我叫他的女儿为“女儿”,看着“女儿”胃口好,我心情也好得没比。我问他的工作顺心不顺心,问他的收入,问他妻子的收入,问“女儿”的学习,问现在的居住情况。他对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一一实告。他明白我要获得一份儿放心。
我曾对他的处境很不放心过。他的单位在郊区,市里的老父老母还需照顾,而且仅住九平方米一间的小屋,工厂经济效益也不好……我曾向上海寄过几封信,希望能经由我的帮助,使他的处境稍微改善——尽管他从未向我流露过这样的愿望。几年来,我内心里一直因帮助不了他而深怀不安。所幸此次见面,他给了我一个放心。他学会了开车,停薪留职,在为一家私营公司的老板当司机。他照例像上次见我一样,郑重其事地,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一些话:“你写东西一定要谨慎。你的一些文章我也看过,太尖锐了。不好。”“干你们这一行的,一不谨慎就会跌跟头的。小跟头可能难免,但千万把握住自己,别跌大跟头。”
“你这个作家的名声还不错,我常替你高兴。人没名,不必强求个名。已经有名了,就应该爱护自己的名声。这也是尊重你的那些读者,是不?”
“咱们都快老了,做人更得成熟了。这种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跌不起大跟头了……”
像一位憨厚长兄,而且是从不曾离开过乡村的长兄,在对自己“混出了人样儿”的,又总难令自己完全放心的胞弟进行“谆谆教导”。仿佛不耳提面命地经常教导着,胞弟则有可能一失足被拉入什么黑帮似的……
自从我老父亲去世后,再没人以那么一种口吻跟我说话。我深为感动,诺诺连声。因为我也得回报他一个放心啊!可感动之余,内心又暗觉好笑。鸿飞这家伙他似乎忘了我俩谁年龄大些谁为兄谁为弟了!他从不与我谈文学。他谈不来文学。他无暇读什么小说,几年读一回,那八成因为是我写的。而且,八成因为他听到了有人说好,或者有人说不好。
他也从不拿我当什么作家看。仿佛在我们之间,岁月是停滞的,他仍是当年的电锯手,我仍是当年的出料工。我和他,只不过是两个情投意合的知青的关系而已。
情投意合?其实我和他之间的性格反差太大了。我们之间连共同的话题都不多。我常困惑于我们之间的那种真挚友谊,总想厘清个因由。也总满足于我们之间那一种友谊的真挚,和它实实在在的存在。“数重云外树,不隔眼中人。”有一类友谊,不问为什么,岂非更好?
最后,我想对鸿飞的老板说——聘司机,能聘到鸿飞这样的人,最称心不过了。他乃是寻常中国人中,品性极可赞的一个。他乃是寻常上海人中,品性极笃诚厚道的一个。
真的!
他的品性中,有寻常中国人又寻常又难能可贵的一面。因其难能可贵,故而可曰是一种品性的可爱魅力。若轻易辞退他这样的司机,再难找第二个。
我祈祝鸿飞一生万事如意!
清名
倘非子诚的缘故,我断不会识得徐阿婆的。
子诚是我的学生,然细说嘛,也不过算是吧。有段时期,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开“写作与欣赏”课,别的大学的学子,也有来听的;子诚便是其中的一个。他爱写散文,偶作诗,每请我看。而我,也每在课上点评之。由是,关系近好。
子诚的家,在西南某山区的茶村。他已于去年本科毕业,当了京郊一名“村官”。今年清明后,他有几天假,约我去他的老家玩。我总听他说那里风光旖旎,禁不住动员,成行。斯时茶村,远近山廓,美轮多姿。树、竹、茶垄,浑然而不失层次,绿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见到了徐阿婆。那会儿茶农们都背着竹篓或拎着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大叶茶装在竹篓,一元一斤;芽茶装在塑料袋里,二十元一斤。一路皆五六十岁的男女,络绎不绝。七十岁以上长者约半数,中年男子或妇女,委实不多。尽管勤劳地采茶,好手一年是可以挣下五六千元的,但年轻人还是更愿到大城市去打工。
子诚与一老妪驻足交谈。我见那老妪,一米六七八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老妪离后,我问子诚她的岁数。
“八十三了。”
“八十三还采茶?!”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
子诚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嫁龄,镇上乃至县里的富户争娶,或为儿子,或欲纳妾;皆拒,嫁给了镇上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丈夫因为成分问题,回村务农。然知识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农民那么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换长衫游走于各村“说春”。
当年当地,农村人都是文盲,连皇历也看不懂的。她丈夫有超强记忆,一部皇历倒背如流。“说春”就是按照皇历的记载,预告一些节气与所谓凶吉日的关系而已。但一般告诉,则不能算是“说春”。“说春人”之“说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说。不仅要记忆好,还要嗓子好。她的丈夫嗓子也好。还有另一本事,便是脱口成秀。“说”得兴浓,别人随意指点什么,竟能就什么唱出一套套合辙押韵的掌故来,百指而难不倒,像是现今的“RAP歌手”。于是,使人们开心之余,自己也获得一碗小米。在人们,那是享受了娱乐的回报。在他自己,是一种个人价值体现的满足。所谓与人乐,其乐无穷。
不久农村开展“破除迷信”运动,原本皆大开心之事,遂成罪过。丈夫进了学习班,“说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们的家卖到了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买了两袋小米,用竹篓一袋袋背着,挨家挨户一碗碗地还。乡亲们过意不去,都批评她未免太过认真。她却说——我丈夫是“学知人”,我是“学知人”的妻子。对我们,清名重要。若失清名,家便也没什么要紧了。理解我的,就请都将小米收回了吧!……
工作组长了解到那一情况,愕然,继而肃然。对其丈夫谆谆教诲了几句,亲自送回家,并对当年的阿婆好言安抚……
我问:“现在她家状况如何?为什么还让八十三岁的老人家采茶卖茶呢?”
子诚说:“阿婆得子晚,六十几岁时,三十几岁的独生儿子病故了。媳妇改嫁,带着孙子远走高飞,早已断了音讯。从那以后,她一直一个人过活。七八年前,将名下分的一亩多茶地也退给村里了……”
“这么大岁数,又是孤独一人,连地都没了,可怎么活呢?”
“县里有政策,要求县镇两级领导班子的干部,每人认养一位老村的鳏寡孤独高龄老人,保障后者的一般生活需求,同时两级政府给予一定补贴……”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举措……”
不料子诚却说:“办法是很好,多数干部也算做得比较负责任。只是,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担保障她生活责任的县里的一副县长,明面是爱民的典范,背地里贪污受贿,酒色财赌黑,五毒俱全,原来不是个东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我一时失语,良久才问出一句话是:“黑指什么?”
“就是黑恶势力呀。”
我又失语,不想再问什么,只默默听子诚在说:“阿婆知道后,竟连自己的名誉也受了玷污,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她开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一天采了多少斤,按当日茶价的五五分成。老人家眼力不济了,手指也没了准头,根本采不了芽茶了,只能采大叶茶了,早出晚归,平均下来,一天也就只能挣到五六元钱而已。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副县长助济她的钱给退还清了……
“可……这……难道就没有人认为应该告诉老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样做吗?……”方才仿佛被割掉了舌的我,终于又能说出话来。而且,说得激动。
“许多人都这么劝过的,可老人家她听不进去啊。”子诚的话,却说得异常平静。不待我再说什么,问什么,子诚的一句话,使我顿时又失语了。
他说:“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症。”我,极愕。“几乎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自己也知道了。不过,她装作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样子,就靠自己腌的咸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归地采大叶茶。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岁数大脏器都老化了,所以不觉得多么疼了……他们的说法有道理吗?……”
“我……不太清楚……”我的确不太清楚。我心愀然。进而,怆然。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诚转告老人家,有人愿意替她退还尚未“还”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钱。子诚说:“转告也是白转告……”我恼了,训道:“明天,你必须那么对她说!”第二天,还是傍晚时,我站在村道旁,望着子诚和老人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