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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仙居·神女

谢衣道别之后,便即不见。三人因先前谢衣之语,果真全无禁忌,只是夏夷则、闻人羽情绪低落,乐无异有感于怀,兴奋片刻,也不禁叹惋,心中忍不住想:“亏我先前夸下海口,说学会谢伯伯偃术,便能守护闻人和夷则,但他们若是不高兴,我又如何能令他们高兴得起来?”

他先前一门心思都是找到谢衣,如今找到了,最初的高兴过后,却发现,并没有全然的欢喜。

这时三人都站在湖边,眺望远处,想着各自心事。

乐无异见气氛沉闷,便开口问道:“闻人,你是否还在忧心你师父?”

闻人羽点头:“师父在无厌伽蓝……但我现在却连无厌伽蓝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找到师父,解救师父。”

乐无异见闻人羽忧心忡忡,心中隐隐有些生疼,绞尽脑汁与闻人羽攀谈:“闻人,你有没有想过,你练武功,学兵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人羽一愣:“为了……什么?”

乐无异道:“对啊,就像有人读书是为了考功名,有人学法术是为穷究天人之秘——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闻人羽面露迷惘之色:“我没想过。我是师父从战场上捡到的,他是天罡,那我自然也是。”

乐无异道:“这么呆的理由,居然还说得理直气壮。”

闻人羽道:“你才呆!师父和师兄是我唯一的亲人,他们要征战沙场,那我当然得练好武艺,去帮他们忙。这还用想吗?”

乐无异摊手道:“好吧……那么,除了这个,你自己就没非达成不可的愿望?”

闻人羽想了想,才道:“我只希望,我辛苦练武,其他人就不用吃同样的苦;我学兵法,但终有一天,世上再也没有战事,再也用不到兵法。”

乐无异听得一震,连一直沉默的夏夷则也抬起眼来,望了闻人羽一眼。

闻人羽说完之后,便觉轻松不少,想到先前乐无异对谢衣所说,便道:“好吧,你的愿望,我先前已听你说过了。”说着转向夏夷则,“夷则,你呢?”

乐无异也望向夏夷则,询问的目光似在催促。

夏夷则迟疑道:“我——”

忽觉一阵气势从湖中涌出,仿佛风暴来袭,乐无异抬头一看,只见湖中蓦地生起波浪,直向三人席卷而来,有如巨箭,三人躲闪不及,被溅湿全身。

只听一连串得意的“唧唧”声,定睛一看,却是小黄由鱼化鸟,双翅一扇,落在三人面前,一张口,如鱼鹰一般吐出大鱼肥虾,怕不下数十斤,仰天一声长叫后,低下头来,得意地冲着乐无异伸头,似在等待乐无异抚摸。闻人羽看自己浑身湿透,又羞又气,待要喝止小黄,小黄猛地一甩翅子,如狗一般打了个扑棱,将闻人羽淋得更湿。

“哈哈哈哈哈——”乐无异大笑,指着闻人羽,“闻人——”他本想开个玩笑,纾解闻人羽和夏夷则的悲伤,却骤然见到浑身湿透的闻人羽,虽然仍是身着戎装,但戎装也掩盖不住她曲线毕露,婀娜生光,乐无异胸口如受重击,口中“啊——”了半声,脸色绯红,大脑一片空白。

“你——”闻人羽见状,又羞又气,抬起手来,似要扇乐无异一个耳光,却又放下,转过身去,叫道,“呆鸟!”

“啊——”乐无异猛然反应过来,“我……”

却见闻人羽已跳到小黄背上,叱道:“呆鸟,快走!”

“啊,我还以为叫的是我……”乐无异有点儿茫然。

小黄得令,双翅一扇,蓦地腾空,直冲云际,霎时隐入白云之中,消失不见。

乐无异自认识闻人羽至今,闻人羽一直端庄大方,极少见到她小儿女情态,此时她乍嗔乍喜,恚怒之态,却是乐无异所从未见,想到自己方才多有无礼,想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怎么会——”用力捶了一下自己脑袋。

旁边传来一声叹息,乐无异转头一看,夏夷则抱剑看着他,一脸怜悯。

“叹什么气?你傻啦?”

夏夷则难得流露调侃之意,一手指了指天上:“我不傻。倒是乐兄你——”面带同情,摇了摇头。

“你……”乐无异坐在地上,有气无力,他看着小黄荡起的湖水涟漪如今渐渐归于平静,心中的波澜却是越来越大。

“我看到那时的闻人,为什么会是那种感觉?口干舌燥,大脑空白,胸里面好像有一头小鹿乱撞,好像在刹那之间,生出了强烈的怜惜,又好像……说起来,为什么夷则也在?真让人生气,闻人平时分明与我说话最多,要是方才夷则不在就好了……”

乐无异只觉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蔫头耷脑,狗儿般缓缓就地趴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闻人她、她不会就这样离去吧……

他忽然想到朗德寨中,自己那时遇到谢衣时,抱住闻人,并且还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他抱住头,喃喃念叨起来。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如果闻人羽就此认为他是好色之徒,进而离开他,他没有半句话好说。

“我犯了多大的错啊……”

三人中最后一个,就此陷入长久的悲痛中。

白云之上,鲲鹏鸟缓缓展动双翅,不发一丝声响。

白云丝丝缕缕,从鲲鹏双翅和无数羽毛中穿过,鲲鹏背上,闻人羽一手握着长枪,一手轻轻梳理着鲲鹏的羽毛,姿势柔美。

谢衣在湖心岛上设置结界,湖心岛常年云雾缭绕,云雾实际远较寻常云雾低,是以湖边乐无异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入闻人羽耳中。

闻人羽脸上神情似乎有些悲伤,又有些温柔。

她轻轻抚摸着鲲鹏细羽,轻轻道:“无异啊无异,来日你若是知道我至今仍在骗你,知道我便是那萧鸿渐,你又当如何呢?然而即便你能原谅我,若是知道除此之外,我对你还有隐瞒……你又当如何待我呢?”

透过云雾缝隙,望向颓然趴在湖边的乐无异,闻人羽的内心无限柔软,无限怜惜。“也许,待救出师父,我们便该分开了。我们的生活,究竟不能重合太多,你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下去吧……”

她轻轻驱动鲲鹏,向更高处飞翔而去。

夏夷则看着湖边的乐无异,摇了摇头,听到乐无异的心里话一字一句尽都传入自己耳中,忍不住咳嗽一声:“乐兄莫非平时便如此自言自语……胡言乱语吗?”

乐无异躺在地上,仰面望向夏夷则,忽然一伸手,从地上环抱住夏夷则双腿足踝:“夷则夷则,你告诉我,她不会走。”

夏夷则平素好洁,更极少与人肢体接触,此时被乐无异抱住双足,竟不挣脱,只道:“乐兄……平素你在家时对令尊和令堂,也是这般……无赖吗?”

乐无异讷讷,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坐起身来:“小时候我若是这样求肯娘亲,所愿多半能达成,若是求我父亲,多半被按在地上,挠半天痒痒。”

夏夷则正待开口,却见走来两人,沿途捡拾小黄捕获的鱼虾,细看之下,却是偃甲。乐无异也看到了,一见之下,便脱口道:“饮食偃甲!”

偃甲既然功能多样,可以开山打仗,自然也可以制作饮食。饮食偃甲捡拾起鱼虾后,便即向湖心庭院厨房中行去。

夏夷则和乐无异都想起长安福临居中往事,目光接触,就连夏夷则冰雪般的眼眸中,也多了些暖意。

“走吧,去吃饭,待吃饱饭,才有气力认真伤心。”夏夷则说道。

午饭十分丰盛,鸡鱼荤素俱全。鸡为山中之野雉,鱼为湖中之细鳞,另有野笋菌菇,各色青菜,均是鲜嫩十足,汁液饱满。

乐无异这才觉出饿来,但他满怀心事,见菜肴一盘盘盛上,仍殊无食欲。他自坐在长桌一端,不敢去看,夏夷则看在眼里,微微摇头。

不一时,菜肴上齐,饮食偃甲便即退去。

室中却仍只有乐无异与夏夷则。

“乐兄,这便开动吧?”夏夷则当先举筷。

乐无异见闻人羽仍未出现,心知必是已乘小黄离去,此时三人寻找谢衣的任务已至此告一段落,闻人羽此时离开,也说得过去——亏他之前下意识里竟以为三人永远不会分开。

“嗯。”乐无异闷闷地点点头,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就要开动,却听一个清朗大方的声音说道:“咦,你们竟不等我了吗?”

乐无异猛地抬头,却见那在长桌一端的,不是闻人羽却又是谁?

闻人羽落落大方,落下座来,举起筷子。

“闻人——”乐无异大喜,正要开口,忽听夏夷则咳了一声,立时醒悟过来,心知绝口不提最好,忙不迭地举起筷子,“开饭、开饭!”胸腔中一颗心喜得要飞到天上去。

夏夷则微微望向闻人羽,点了点头,闻人羽也轻轻颔首。两人同时举起筷子,伸向桌中的菜,同时夹起一口菜,放到嘴里,微微咀嚼——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望向乐无异,却见乐无异举箸如飞,鸡鸭鱼肉飞快入口,口中还嘟哝道:“好吃,好吃!”

“乐兄——”夏夷则吞咽下口中饭菜,缓缓道。

“嗯?”乐无异一边吃菜一边扒饭,脸从碗口抬起,愕然望向夏夷则。

“这饭菜……好吃吗?”

“嗯。”乐无异看看夏夷则,又偷眼看看闻人羽,却见两人神情一般无二,更是愕然。

“真的好吃?”夏夷则又道。

“嗯!”乐无异嘴里塞满食物,只能用鼻子发声,用力点头。

忽听唧唧有声,小黄从外面冲了进来,伸出脖子在桌上啄食两口,忽然动作僵住,身体耸动,接着猛地转身,冲出屋外,只听“哇呀哇呀”两声,吐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此刻,乐无异口中食物的味道才散发出来,好像是在咀嚼木炭,还有某些难言的怪味……

太——难——吃——了——乐无异放下碗筷,冲了出去……

闻人羽看看夏夷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战斗偃甲也好,饮食偃甲也好,都与制造它们的偃师息息相关,偃师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制造的饮食偃甲自然也精于肴馔,若是对饮食不甚挑剔,则饮食偃甲也不过聊具其形。孤岛之上,平素只有谢衣一人,想来这诡异口味,竟持续了百年之久,实在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好在乐无异是定国公公子,对饮食即便不挑剔,也有良好家世,便对饮食偃甲略作改进,果然饮食水准提升不少。

事先谢衣或是为免三人拘束,离开湖心岛,三人有谢衣“百无禁忌”之语,便也不再客气,见湖心岛中虽有各色偃甲,但却疏于治理,不免露出凄苦之象,三人便各尽所能,只望将湖心岛打理得更美些,也当是个回报。

乐无异毕竟心系谢衣偃甲,饭后急忙来到书房偃甲室中。

谢衣书房整洁无比,各色书籍分类摆放,并设有索引,查阅起来十分方便。果如谢衣所说,其中多是偃术典籍,囊括材料、构造、法阵、灵力诸多门类,无不阐述精妙、列举详备。

乐无异印证生平所学,看得兴高采烈,不时发出赞叹:“竟是这样?啧啧,我怎么就没想到?”此处偃甲为谢衣新近所制,比之当日金陵城外谢衣故居中的偃甲无疑又有所提升,亦齐备很多。

谢衣收藏甚广,除了偃术典籍,还有许多古董字画。夏夷则于此鉴赏甚精,此刻心中烦闷,借以打发时间,拿起古董观赏时许,又负手欣赏墙上字画。

闻人羽不能得知师父下落,心中每每生出无端猜测,想到昔日长安城中,师父与自己一别,如今却……

闻人羽待了一会儿,百无聊赖,退出书房,来到湖边,注目湖光山色,心头思绪万千。她自幼随师父长大,程廷钧为人正直,对弟子关爱有加,闻人羽视之如父,极其尊敬。而今师父落入敌手,流月城行事狠毒,师父凶多吉少,更可怕的还是断魂草,以师父的个性,与其七情沦丧,变为行尸走肉,真不如死了干净。

闻人羽越想越愁,郁闷难舒,便抖开长枪,挥舞起来。

“枪走一线,中平为王,枪花万朵,三实七虚……”师父的话语如在耳边,各种回忆涌上心头,闻人羽越使越快,越使越急,枪风所过,湖水荡起圈圈涟漪,她气满胸臆,忍不住纵声清啸,高高跃起,银枪横扫,“哗啦”一声,掀起一排滔天巨浪。

闻人羽有心要立即出走,去寻找无厌伽蓝,解救师父,但与雩风等一行作战时,三人均有不同程度的伤势,不得不等养好伤再走,再加湖心岛已被封闭,如果不是谢衣解开封印,恐怕三人也难出去。

一念及此,闻人羽黯然叹息,返回书房,去看乐无异和夏夷则。

就见乐无异手捧图谱自言自语:“这个偃甲飞鸢,能够飞行七天……”猛地一拍大腿,“厉害,用高空低温冷却偃甲关节,将计就计,真是高手。”

闻人羽哑然失笑,转眼再瞧,夏夷则展开一幅山水画轴,俊眼凝注,看得入神。

闻人羽不由得也望向那幅山水画轴,与夏夷则并肩观看。

“你看……”夏夷则沉吟道,“这画轴有什么古怪?”

闻人羽定睛细瞧,画中风光峻秀,艳而不俗,清而不淡,青峰错落,桃林如霞,山中茅屋炊烟、点缀若干人家,更有亭台池沼、小径通幽,宛然世外桃源,不着一丝尘俗。再看落款,果然写着“桃源仙居”四字。

“好画!”闻人羽看了又看,不胜向往,“真有这样的地方,住上几日,也不枉此生。”

“你再看。”

闻人羽心知夏夷则向不多话,一旦出口,往往便言之有物,是以又望向桃源仙居,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啊!桃源仙居,纪山故居画轴上写的,桃源仙居!”闻人羽猛地醒悟过来。

“不错。只是,”夏夷则紧皱眉头,“不知为何,我总觉画中大有古怪……你看这酸枝木轴,内外数层,粗细不匀,跟寻常的画轴大不相同。”

“是吗?”闻人羽伸出指尖,轻轻抚摸轴承,“凉沁沁的,你握了许久,一点儿体温也没留下,唔,里面似有一股力量,像是灵力,可又不像……”

“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回头一看,却是乐无异听到两人热议,凑了过来。

“无异,你且看看这幅画中有无端倪。”闻人羽道。

乐无异却一眼看到图画左上角两列文字,面容端肃,迥异于他平时笑嘻嘻的神情。闻人羽和夏夷则便也向那两列字看去,一见之下,不由得巨震。

只见那两列字赫然是: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落款已然是百年前。

谢衣字迹甚为规整,唯独这两列,潦草恣意,力透纸背。无穷悲悯,无尽眷恋,从那字中绵亘透出,跨越百年时光,如洪荒遗响扑面而来,击彻三人内心。

乐无异喃喃道:“原来,谢伯伯平生所求,只是如此……”

三人都为那画上文字所迷,良久,倒是乐无异率先回过神来,他摇摇头,道:“这幅画是偃术。六子连环锁,真有意思!”

“什么?”闻人羽不胜惊讶,“你说这幅画是偃甲,又是什么锁?”

“是啊。”乐无异指着画轴,“这根轴是一把锁,失传已经一千多年了,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到,它同时也是一道极厉害的封印,书上称之为‘六子连环锁’,内外六重,一重比一重繁复。先前谢伯伯说过,图谱上会有锁扣,没想到还有这么难的。”

“能打开吗?”夏夷则问道。

乐无异此时的面色倒是凝重了些:“六子连环锁极难拆解,若在以前,我恐怕也绝难将之拆解,但是——这既然是谢伯伯的考验,无论如何,总是一定要将它解开才是。”

乐无异仔细端详桃源仙居图,脑海中飞速运转,额头上尽是细密汗水,他的嘴唇极快地微微开合,竟快到连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乐无异回过神来,向闻人羽说道:“借你一根头发。”

“干吗?”闻人羽皱眉道,“你没头发吗?”

“你头发最细最长。”乐无异振振有词。

“哼。”闻人羽拈下一根头发,递给乐无异。

乐无异嘻嘻一笑,将发丝浸入茶水,小心拧成弯曲形状,又向夷则说道:“将发丝冻硬!”

夏夷则挥手之间,发丝结冰凝固。“桃源仙居图既是六子连环锁,又是无双偃甲,所以解开偃甲,首先要用解锁的技巧,要解锁时,又要用偃术。”乐无异一边举起发丝,看了又看,满意点头,一边慢慢解说。闻人羽素知乐无异习惯,若是思考时不能用话语说出,便连思考也要不畅,便道:“无异,你到底干吗?”

“造一把钥匙。”乐无异回答。

“钥匙?”夏夷则不解。

“就是这个。”乐无异晃动发丝,“夷则,你握住这一头,注入灵力,不要停顿,冰一融化,钥匙就不管用了。”

夏夷则恍然大悟,拈住发丝一头,注入冰寒灵气。乐无异拿起画轴,将发丝探入一处缝隙,缝隙不厚不薄、不宽不窄,正与“钥匙”相合。

发丝渐渐深入,乐无异闭上双眼,屏住呼吸,面庞微微抽动,似乎聚集极大精力。闻、夏二人见他模样,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突然,乐无异指尖停下,微微向后一收,发丝挂住什么,咔,一声轻响,画轴缓缓转动一匝,伴随一连串微不可闻的机栝鸣响。却是乐无异在开锁的同时,也在用偃术解开偃甲锁扣。

“吁!”乐无异呼出一口长气,颤巍巍放开发丝,伸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打开了?”闻人羽急切问道。

夏夷则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神情,便待要打开画轴,乐无异伸手挡住。

“开了一重。”乐无异苦笑,“还有五重。”

他歇息时许,取出发丝,换一个角度探入第二层缝隙,这一次耗时更久,过了一炷香工夫,方才“咔嚓”解开。接下来是三层、四层、五层,一层繁似一层,解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乐无异汗流浃背,面红唇白,解到第五层,头晕眼花,不胜虚脱,心力消耗之剧,比起苦斗强敌还要厉害,竟连自言自语也无法发出了。

稍事歇息,乐无异喝了一大杯茶水,抽出“钥匙”,探入锁眼,拨弄良久,隐隐听得“咔嚓”声响,乐无异皱起眉头,一动不动。

“怎么?”夏夷则嘴上不说,心中紧张不在乐无异之下,见他停下,忍不住问道,“打不开了?”

“我想到一件事。”乐无异苦着脸说道,“这把锁如此繁复,搞不好是为了封印极厉害的妖魔。我们贸贸然打开,如果真是妖魔破封而出,那可怎么得了?”先前解开偃甲锁扣时,乐无异比谁都用心,此时当真解开,他才考虑起可能的险恶后果。

闻人羽之前也有此担心,只因见夏夷则急切,一时不便多言,此刻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夏夷则瞑目感应片刻,道:“画中气氛祥和,并无险恶妖气。再说以偃甲锁为封印,必是谢衣前辈的手段,他能封印一次,就能封印二次,若无绝对把握,他也不会将此物随手丢在书房。”

乐无异一听,但觉大合情理,点头道:“好,你们不怕,我也不怕。”将钥匙往前用力一捅,“咔嚓”一声脆响,锁眼徐徐转动,轴心深处,流泛炫目金霞,霞光化为光圈,内外六层,每一层均有金光符字。

“乾坤封灵诀。”乐无异一见,不由得咋舌,他能认得出是乾坤封灵诀,但也仅限于此了,心中却不由得一宽,“看来是天意不许我们解开这封印了。”不知为何,当他在一重重解开偃甲锁扣的禁制时,心中生出的感应却越来越沉重,似在提醒他,一旦解开封印,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可逆转,而未来将生出种种令他无能为力之事……

乐无异说着,便要将六子连环锁重新锁上,却听夏夷则定声道:“且慢。”

随后,就见夏夷则深吸一口气,灵力贯注喉间,清晰的符文从舌尖弹出:

“乾火清明,坤水流芳,虚无屏障,巍巍煌煌,无射钟鸣,豁然开朗……”

却是夏夷则师承太华、法术高深,恰好知晓诸般封印解封术法。

乐无异叹道:“看来真是天意——”

话音未落,只听“当”,画轴中响起一记悠远的钟鸣,金光暴涨,法阵扩张,三人猝不及防,均被吸了进去。

“翻——天——印——”天旋地转中,乐无异想起先前在翻天印中的遭遇,失声大喊。

乐无异大叫之时,双手一紧,却是已被夏夷则和闻人羽各自抓住一只手臂,夏夷则和闻人羽也握紧另一只手臂,乐无异心下顿安。只听风声呼啸,似百年,又似一瞬,景物暗换之中,三人双脚落地,四下里张望,乐无异海市外经历过法阵,又有翻天印中的遭遇,此时胸中虽有不适,已较之前好了许多,望向四周,忍不住道:“桃花源!”

只见三人所处,是在一片桃花林中,四周繁花欲燃,清香流溢,透过花林间隙,隐约可见茅檐竹脊。

“这儿……”乐无异惊讶环视,“好眼熟呢!”

“那当然,”闻人羽也是满脸新奇,“这儿是‘桃源仙居图’里。”

夏夷则点头:“我们是在画卷之中。”乐无异恍然大悟,原来法阵不仅是封印,也是一道传送符,将三人送进了“桃源仙居图”。

“这,这……”乐无异忆起翻天印,“这是一个幻境?”

“不错。”夏夷则沉声道,“此间风和日丽,一草一木均与人间无异,但却不是洞天,而是幻境。”

乐无异挥一挥手:“管它是洞天还是幻境,既然进来了,不妨仔细游逛游逛。”

闻人羽轻轻皱眉:“我们怎么出去?”

“……”

乐无异这才反应过来,霎时间,先前的游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夷则也道:“好问题,待在下仔细想想。”

乐无异忽地一拍掌:“这个,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闻人羽道。

乐无异道:“等谢伯伯来救我们不就好了?”

……

闻人羽道:“要是谢前辈回来之后,没有发现我们被困在图里,我们岂不是要等个一年半载?”

乐无异道:“呃……不过谢伯伯那么厉害,肯定会发现的……吧……”

夏夷则无语,沉思片刻,开口道:“在下去北边看看,闻人和乐兄,你们往西去。”

闻人羽道:“好,要是有所发现,就以烟火传讯。”

说着,夏夷则便与两人告辞。

乐无异和闻人羽此时便结伴而行,先前的尴尬此时已逐渐消除,二人说说笑笑,自向西行去。

夏夷则路途相反,离开二人,他看那桃源仙居图最久,也最是用心,将目中所见场景与图中景象一一对应,念及桃源深处,有一所茅屋,或有线索,便辨明路径,去寻找茅屋。

不一时,夏夷则果然找到茅屋,却与图画中的一模一样。

夏夷则进了茅屋,却是空无一人,他扫视一周,目光停在屋角的架子上——架子尽头,摆放一枚偃甲蛋,与乐无异、闻人羽的偃甲蛋确是一模一样。

“又一枚偃甲蛋?”夏夷则一见之下,不由得喜悦,取下细瞧,蛋上镌刻谢衣纹章,并有“四—四”字样,没有想到,第三枚偃甲蛋,这样便取到了,只要找到标有“四—二”的第四枚偃甲蛋,四蛋齐聚,或许便能知道通天之器下落,心中不由得又升起希望。

当下收起偃甲蛋,出了茅舍,举目望去——远山悠悠,杳无穷尽,峡谷萦回,难窥其深;远有青山染雪,近有桃花笑春,鸡鸭徜徉,莺啼垂柳,整个幻境自成一体,不知大小远近,若要寻找出路,非得走遍此间不可。

夏夷则试图御剑飞行,长剑暗沉沉全无动静,此处有某种力量,隐隐克制御剑之术,连传送术法的灵力消耗也大大加剧。

夏夷则无奈,漫步向前,走了百十步,忽见远处升起焰火,登时精神一振,迎着焰火快步走去。

到了池边,忽见远处一座凉亭,檐瓦青绿,廊柱古拙,亭中孤零零站立一尊女子石像。

乐、闻二人站在亭前,望着石像发愣。

夏夷则微感诧异,疾步上前,还未走近,忽觉面红心跳,不由得停下脚步,定睛望去——石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肌骨匀亭,造化所钟,容貌绝美无俦,众人生平未见,真不知雕刻之人为它耗费了多少心血。

但是,令三人都目瞪口呆的,却不仅仅是那石像的美丽,而是那石像,分明正是纪山故居的“阿阮姑娘”。

夏夷则端详片刻,忽道:“不对!这不是石像,而是真人!”

乐、闻二人大惊:“这如何可能?”

“封印痕迹极淡,但一试便知。”夏夷则皱眉思索片刻,拿不准这封印究竟是何法门,只得尝试强行破印,拔出长剑,念诵咒语。灵力满溢而出,剑影重重叠叠,剑上光芒越来越亮,徐徐笼罩凉亭,绝美石像也融入其中。

“开!”夏夷则一声轻喝,凉亭里响起碎裂声响,闻、乐二人定睛望去——石像凝立如故,多了若干裂纹。

“怎么……”乐无异正想说“怎么没变”,一阵清风吹来,莲花摇颤、碧水生晕,石像上一层飞末随风流散,露出冰肌雪肤、玉貌花容,就在刹那之间,石像化为一个女子,活生生地站在众人眼前。

女子神情恬淡,似为微风触动,慢慢张开双眼,面颊上最后一些粉末随之掉落,一双眸子静如碧水,澄澈见底,却能陷没万物,一张娇嗔可人的绝世容颜呈现在三人面前。

“呼——”女子一旦醒过来,下意识地轻出一口气,吹走了停留在她额头的蝴蝶。

蝴蝶双翅一扇,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女子。

“哇!好美!”乐无异忍不住叹道。

闻人羽看着石像化生,饶是她身为女子,也忍不住胸中一荡:如此娇艳动人的女子,真不似世间人,当为天地所钟灵。看着女子肉嘟嘟的绝美脸庞,闻人羽心里默默念:“好想捏一把好想捏一把好想捏一把……”

夏夷则只觉胸膛如受重击,霎时竟忘记了呼吸,只觉天地俱寂,万物无声,除了眼前女子,再也没有别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身心宁静,仿佛甚深梦境,只愿沉迷,永不苏醒……

嗖,一只小兽闪电掠过,蹭到乐无异的脚背,无异吓了一跳,惊叫:“什么东西?”

夏夷则应声一颤,垂下眼皮,女子也目光转动,落在小兽身上。小兽似猫非猫,似狸非狸,身后一簇尾巴,五色斑斓,摇摆灵活。

“阿狸?”女子叫了一声,只因多年沉默,吐字略微艰涩,她俯下身子,想要拥抱小兽,谁想双腿一软,踉跄向前扑倒。

夏夷则一惊,待要躲闪,已来不及,又想搀扶,却觉使不出气力,被那女子一撞,两人一齐摔倒在地。

他一时只想挖个洞钻进去算了。

女子跌坐在夷则身上,面上茫然无措:“阿狸呢?我刚才好像看到了阿狸。”她转头望向乐无异和闻人羽,又望望四周,轻声道,“这……这里是哪里?”

闻人羽急道:“姑娘,你快起来,那个,夷则被你压住了!”

“啊?哎呀!”少女不好意思地望向身下的男子,手忙脚乱跳了起来,“对不起呀,我刚刚醒来,没看到你……”

夏夷则不知何时,脸都红了,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少女又道:“你怎么不说话?我已经说对不起了,你应该说不要紧才对。”

强词夺理!夏夷则暗暗咬牙,努力挤出两字:“无妨。”

少女嘻嘻一笑,向夏夷则眨了眨眼:“这还差不多。”

无异挠头:“啊,这位姑娘,你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甜。”忽有所悟,“等等,这一路遇到的女孩子,只要声音好听,就全是妖怪,你不会也是吧——”话音未落,突然脚面剧痛,却是闻人羽狠狠踩了他一脚。

“妖?我不是妖啊,我看你长得怪怪的,眼睛颜色也不对,你才像是个妖怪呢。”却听那少女鼻子中发出一声轻哼。

“啊——哈哈哈……”这姑娘伶牙俐齿,乐无异只觉有趣得很,追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阮?为什么会被封印在这儿?”

这一问再简单不过,少女脸上却浮现出茫然神情,她皱着眉,想了想,道:“我是巫山神女。至于为什么在这儿……”一顿,眉梢轻挑,显出顽皮神色,“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又是谁呀?”

三人听及“巫山神女”,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虽然一早隐隐觉得这少女来历非凡,却未想到竟有如此的大来头。

乐无异忍不住又脱口而出:“巫山神女?这一路遇妖怪遇法宝遇流月城,这回居然遇上仙女了?”

夏夷则也道:“巫山神女?‘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少女皱眉向夷则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不喜欢。”

“……”夏夷则再次无言以对。

闻人羽想了想,上前道:“这位姑娘,我叫闻人羽,是百草谷天罡;这是乐无异,那位是夏夷则夏公子。”

乐无异道:“嗯,我们是一不当心进来的。你呢,当时怎么被封印?”

少女愁眉紧锁:“我……为什么……被封印?”她双手捂头,似乎迷乱痛楚,“奇怪……怎么……想不起来……”

夏夷则道:“想不起来?那你又为何会在谢衣画卷之中?”

“啊——”巫山神女猛地醒悟过来,“谢衣哥哥!对了,我得去找谢衣哥哥……我记得……我好像有事找他……”

闻人羽道:“神女姑娘,谢前辈应该会很快回来,只是我们被困在这画卷里,只怕他一时也察觉不到。请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少女皱着眉头想了想:“知道是知道,不过那法子我也不太熟。”见三人眼色殷切,她眸子一转,狡黠道,“好啦好啦!本神女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说着,终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要你们追得上小红,我就帮你们。”

三人正要追问何谓“小红”,已听神女娇声喝道:“小红!”

一团火光跳跃而出,化为一头大豹,素白皮毛上布满火红斑纹,两只眼睛宛如火炭,转动之间,光芒炽烈。

“小红,好久不见!”巫山神女伸手抚摸豹子皮毛。豹子趴在地上,神态甚是惬意。猛兽美人站在一起,狰狞明艳,反差鲜明,闻人羽、夏夷则也算见多识广,望见这幅景象,均是目瞪口呆。

巫山神女一翻身,轻盈跨上豹子,豹子抖擞站起,威风凛凛。神女又一招手,先前那狸猫纵入她怀,一女二兽停在池边,洪荒苍凉之气扑面而来。

神女甜甜笑道:“好,开始了!”说完双腿用力,赤豹一蹿而出。

“唉!这就跑了?”乐无异傻呆呆地望着神女背影,“奇哉怪也,她真是神仙?神仙是这样的?”

“呆瓜,你还发呆!”闻人羽给他一掌,“快追啊!”

“啊,对!”乐无异如梦初醒,却见一旁夏夷则早已飞身掠出。

这一次,乐无异三人仍是齐头并进、快慢难分,前行迅疾。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加快速度,神女仍远远在他们前面。

夏夷则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计算神女前行路线,默念法诀,看准时机,不顾灵力损耗,一个传送术法,身形一晃,已拦在神女前方。神女大吃一惊,“咦”了一声,赤豹反应迅捷,立即慢下脚步。

夏夷则一礼:“还请神女留步。”

神女奇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对,你使诈,凡人才追不上小红呢!”

夏夷则无奈道:“在下略通传送之术。”

神女皱眉,哼道:“骗人,你再传一个我看看?”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夏夷则只得应道:“好。”身形一闪,出现于两丈开外。却见女子一笑,道:“呆瓜!”一拍赤豹,“走了!”赤豹应声跃起,快逾流星闪电,一闪即逝。

夏夷则愣在当场。乐无异、闻人羽二人已然赶上,见此情状,乐无异摇头叹气,边跑边道:“夷则你笨啊!她说传你就传,干吗这么听话!”

夏夷则一面拔足追赶,一面道:“在下只是……只是……”

——究竟怎么个“只是”法,却声音渐弱,说不清了。

这次神女风驰电掣,很快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三人跑了一阵,忽见一处法阵,四周瞧瞧,不见神女踪迹。闻人羽低头察看,说道:“她来过这儿。”手指地上浅痕,“这是豹爪印迹。”

夏夷则审视法阵,说道:“这是传送之阵,应该是幻境出口。”

闻人羽犹豫道:“可她不是说,要追上她才让我们走?这该不会是陷阱?”

“不会吧?”乐无异一脚踏进法阵,伸脚试探,跺了跺地,“怎么说也是神仙,试试看喽?”说着双脚恰好踏上法阵,人影一闪,已然消失。闻人羽大惊,急道:“笨蛋你等等我!”说着顾不得其他,踏上法阵,瞬间不见。

夏夷则拦阻不及,瞠目结舌,一人待在原地。如今只留他一个,便纵有万般智计,更与何人说?只得长叹一声,破罐破摔,也即跟了上去。

倏忽天旋地转,三人站稳,四周典籍遍地、书香满屋,却是又回到书房。“好哇。”乐无异大笑,“这不回来了嘛。”

“哼!”神女的声音传来,虽是逼问,仍显娇俏可爱,“谢衣哥哥呢?他怎么不在?”

三人循声望去,神女两手叉腰,气冲冲坐在一张书桌上面。赤豹趴在一堆书上,懒洋洋翻着肚皮。

夏夷则拱手为礼:“多谢神女助我等脱困。”

神女哼了声,扫三人一眼,道:“你们该不会骗我的吧?谢衣哥哥到底在哪儿?你们跟他说,阿阮回来了。”

乐无异正待开口,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正是谢衣归来。

谢衣望见屋中多了一人,也不免有些诧异,只微微看了一眼,便望向乐无异,道:“她是?”

神女看着谢衣,脸上显出无比委屈的神色,她开口想说什么,却一时愣愣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

乐无异三人也吃了一惊:怎么谢前辈不认识阿阮姑娘?

谢衣拧眉,看着神女,蓦然心中一动:“这位姑娘,请问你是?为何你与桃源仙居中那尊石像一模一样?”

神女望着谢衣,茫然无措,轻声道:“你在说什么呢!谢衣哥哥,你不记得我啦?我是阿阮呀!”

“阿阮?”谢衣不胜困惑,“姑娘恕罪……除却画像,我们何时见过?”

神女错愕,眼中泪光闪动,几乎便要哭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得人好不忍心。乐无异忙道:“谢伯伯,她在桃源仙居图里,被人封印,变成了石像,是我们解除了封印。若不是她,我们至今还困在桃源仙居图里呢。”

“那尊石像?”谢衣恍然,“原来那是个封印?”言下之意,仍是对神女来历、封印事由毫无印象。

阿阮不胜失望,望着谢衣,目光凄惶:“这、这是怎么回事?谢衣哥哥,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呢,你也忘记了吗?‘阮’这个字,也是你教我写的。”

谢衣曾至纪山,自然也见过故居种种物件,心知阿阮所说并非杜撰,但他全无印象,又不能贸然相认,一时既愧疚又为难。

夏夷则见阿阮难过,也觉心酸,想了想,道:“谢前辈,方才解封之人正是在下。在下才疏学浅,当时并非辨识出那是何种封印。但细细想来,确有一种罕见法门,能将生人化为石像。”

谢衣神情凝重:“是何法门?”

“岩心玉诀。”夏夷则道,“此术一旦施展,唯有施术者才能解开。封印之内时间与外界不同,数年如同一瞬,故而此术多用于保存易朽之物。然而此术最多维持百年,百年期满,封印便会自行瓦解。”

谢衣略作思虑,忽然转身去往一侧书架,在底层翻找片刻,找出一本陈旧古籍,哗哗翻到中间。乐无异凑上一看,那书中文字复杂难识,但依稀可见“玉”“诀”二字。

谢衣颔首道:“不错,确有这种岩心玉诀。”

夏夷则道:“解封之时,在下便觉过于顺遂,不合常情。现在想来,在下之所以能够解封,应是百年之期已至,封印本已松动之故。”

“一百年吗?”阿阮失神,迷茫怅惘,“这一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谁把我变成石头的?”

“姑娘全不记得?”谢衣皱眉问道。

阿阮茫然摇头。

谢衣默然,细读那古书记载,片刻后,抬头道:“据此书记载,岩心玉诀颇为霸道,倘若解封不全,易致神识错乱、记忆颠倒。”转向阿阮,柔声抚慰道,“姑娘放心,我定全力助你。诸位请随我来。”

众人各怀好奇,跟随谢衣来到庭院。谢衣示意阿阮站立中庭,念诵一段咒诀,抬手一挥,阿阮脚下出现法阵,白光灼灼,将她徐徐吞没。

夏夷则一边观看,深感佩服。他天资极高,但若要将“岩心玉诀”这等术法运用纯熟,少不得演练十天半月,远不及谢衣过目不忘、举重若轻。

阿阮只觉身子变轻,仿佛飘在空中,她徐徐睁开眼睛,四周人物消失,只有朦胧白光,光华里浮现一个影子,仔细看来,正是谢衣。

“谢衣哥哥。”阿阮叫了一声,谢衣回头望来,似乎有些哀伤。

“阿阮。”谢衣语气轻柔。

“谢衣哥哥。”阿阮又惊又喜,“你认出我了?”

谢衣神情如故,继续说道:“阿阮,我明日便将出发前往西域,你当真不肯离去?”

“西域?”阿阮惊道,“什么西域?”

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不,我要一起去!”阿阮听得耳熟,回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身后也站着一个“阿阮”,赤豹趴在一旁,阿狸在“她”脚边玩耍。

“这……”阿阮呆了一下,恍然有悟,“这是封印的记忆?”

记忆中那位谢衣哥哥黯然叹息:“此行即便只我一人,亦是风险巨大。若带你同去,岂非平白无故连累于你?”

昔日阿阮揪住他的袖子,急道:“就是因为危险,才更要去呀!”

谢衣任她拽着,劝说道:“阿阮,莫要任性。”

见谢衣态度并未软化,阿阮愈加着急:“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听你的,我就不能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谢衣长叹一声:“若有想做之事,更应珍重性命。”一挥手,一片灰白从“阿阮”脚下升起,有如一个硕大圆环,将“阿阮”禁锢。

阿阮尝试走动,却怎么也冲不出圆环,急得快要哭了:“谢衣哥哥,这、这是什么?”阿狸也“吱吱”尖叫起来。

“这是岩心玉诀。”谢衣苦笑,“此术可将你封印为一尊石像,沉睡于桃源仙居之内。大约唯有如此,才能将你留下。”

“你怎么能这样!”阿阮的下半身飞快地石化,“快放开我!我不要变成石像……”

“若是我能够顺利取得捐毒国国宝指环,自当回来为你解封,向你请罪。”谢衣身影模糊,声音也逐渐缥缈,“若是我未能回来,百年后封印便会自行瓦解……封印之中,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一瞬。待你破印而出,想必人事皆已茫茫……但愿你能善自珍重。”

“不要,我宁可一起去!”阿阮大叫,“谢衣哥哥,我想得很清楚了,你不能随便替我下决定,谢衣哥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愿有生之年,还能再会。”

谢衣转身离开,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

“你回来!”阿阮惨呼一声,猛地睁眼——繁花交杂、清风拂面,她独立中庭,泪流满面。

众人不胜惊讶,纷纷围了上来。

阿阮咬牙忍住抽泣,注目谢衣,似乎第一次将他看清:“谢衣哥哥,你不记得了吗?当年封印我的人,就是你呀!”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谢衣微微一怔,低声自问:“是我……”

“当年你说,你要去西域,找一个什么捐毒国宝指环。就为了这个,你就把我封印了整整一百年!”阿阮美目之中怒色翻滚,“那现在呢?你找到那指环不曾?给我看看,到底有多么宝贝!”

一时静寂,众人或震惊或沉思,相顾无语。

许久,谢衣道:“我身边确有许多捐毒国古籍画卷,不知是何时收集而来。但……”他抬手,幻出一卷偃甲簿册,上书“杂物志”三字,凌空悬浮,哗哗自行卷动。谢衣一目十行浏览一遍,沉声道,“多年以来,我身边从未有过指环,或者形似指环之物。”

“那就是没找到?”阿阮气得跺脚,“当年你说得那么吓人,还硬把我封成石头一百年,结果居然没找到?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阿狸、小红吗?”

谢衣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叹了口气,深深一揖。

阿阮怒气稍平,摆手道:“我平白被你封印,倒霉极了;你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也很倒霉。既然都倒霉,我不和你计较,勉强原谅你啦。”

谢衣苦笑道:“多谢阿阮姑娘宽宏大量。往后若有机缘,我必加倍补偿。”

一旁闻人羽忽道:“那个捐毒指环,可是十八年前灭亡的、捐毒国的东西?”

“想来是的。”谢衣点头,怅叹道,“捐毒……未曾想,竟是捐毒。”

闻人羽想了想,道:“就阿阮姑娘所言,谢前辈百年前势在必行,而且知道前往西域会有危险,否则绝不会将她封印。可是……”说到此处,沉吟不决。

谢衣道:“这便是最不可思议之处。势在必行,却一无结果、二无记忆。”略作思索,问阿阮说,“姑娘可知,所谓危险,究竟是指什么?”

阿阮茫然道:“你问我?从前你什么都不肯同我说。”说着努力回忆,片刻方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从一开始,谢衣哥哥好像就在躲避什么人,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躲避……”谢衣停顿一下,瞑目叹息,“如此,我明白了。”

夏夷则从旁看去,只觉谢衣似乎有所领悟,便问道:“前辈可是已有所打算?”

谢衣点头:“不错,我想尽快前往西域。”见众人面露诧异,解释道,“当年我甘冒大险前往西域,可见那枚捐毒指环十分紧要,还是尽早将它找到为好,此其一;而此事蹊跷,要知晓我究竟在西域有何经历,指环是唯一线索,此其二。”

阿阮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本待阻拦,被他这么一说,却没了道理,蔫蔫站在一旁,巴巴看着无异三人,指望他们想个法子。可是无异三人眼中,谢衣乃是宗师前辈,他若心意已决,旁人实在无从劝解。只有夏夷则说了一句:“请恕晚辈直言,当务之急,或许应当先厘清来龙去脉。”

谢衣道:“也有道理。我稍后便去查阅捐毒古籍,或有收获。”又看向阿阮,“阿阮姑娘,我另有一事相问。在你看来,我与百年之前相比,可有什么异样?”

阿阮蹙眉思索,道:“我觉得,是有些不一样了,但我说不大清。当年的谢衣哥哥可好玩了,根本不会‘姑娘’来‘姑娘’去的,而且……”说着环顾四周房舍草木,“从前你可喜欢造新房子了,每过几个月就要全部折腾一回……可是已经过了一百年,这儿怎么一点儿也没变?”

乐无异听了,忍不住摸摸鼻子一笑:“原来谢伯伯以前也是和我一样啊。”

谢衣也微微一笑,但眼中神色凝重:“看来那一趟西域之行,确是对我举足轻重。”

突然,闻人羽上前一步,行天罡礼节:“谢前辈,救命之恩不可不报,而我师父之事又毫无线索,不如先陪同前辈前往西域可好?”

“我也去!”乐无异热血上冲。

谢衣摇头婉拒:“此行风险难以预计,我恐怕难以护你们周全。”

闻人羽道:“谢前辈,假设百年前你在西域遭遇意外,因你全无记忆,如今重去,只怕重蹈覆辙。不如晚辈们同行,也好有所照应。”

夏夷则也道:“恩重必酬,在下愿为谢前辈略尽绵力。”

“对!”乐无异点头如啄米,“要是连这点儿小忙都不帮,那我们成什么人啦!”

一边阿阮不知怎么又生气起来,嘟嘴道:“他们都去,我凭什么不去?”

见四人神色坚定,谢衣低头沉思片刻,皱眉道:“你们可想清楚了?”

众人点头,乐无异道:“当然想清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衣向四人一礼,叹道:“谢某何德何能,蒙诸位如此盛情……多谢!”

闻人羽笑道:“前辈不要多礼。我们跟去也多半只是添乱罢了,倒该谢谢前辈不嫌弃我们呢。”

谢衣摇了摇头,道:“不敢当。”又道,“方才各位误入之处,乃是法宝‘桃源仙居图’。如各位所见,此图内自有河川日月,可作存放行装、提供补给之用。稍后我将它的驭使之法告知你们,往后便能自行出入了。”

乐无异拊掌笑道:“那可就太方便了。不过,我们何时出发?”

谢衣道:“你们伤势已近痊愈,事不宜迟,明日便上路吧。请各位今夜整备行装,我亦有事务尚待处理。明日一早,前厅再见。”几人领命。

阿阮与谢衣百年不见,本有许多话说,偏偏后者丧失记忆、几如陌路,神女无奈,只身回房,闷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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