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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雩风·谢衣

为首一人身披华服,绿袍金带,面容秀美轻浮,眉宇间饰有金粉,浑身上下无论衣着动作神情,每一处几乎都在告诉别人:“请注意我。”他细长双眼目光傲慢,扫过众人,落在断魂草上面——妖树枝干尽毁,少许根须有如枯炭,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他沉默一下,抬起头来,面孔涨红发紫,涌起一股狂怒:“谁干的?谁毁了矩木枝?”

“矩木枝?!”乐无异叫道,“你是谁?快放了巴叶!”

“巴叶?”该人望着少年冷笑,“你说这个朗德寨的丑鬼?”

巴叶大怒,想要回骂,但只发出咕噜噜的怪声。绿袍人鄙夷地瞅他一眼,扬起脸来,冷冷说道:“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流月城巨门祭司雩风是也!”

“流月城?”乐无异怒道,“好啊,断魂草果然来自流月城!”

巴叶狂怒,扑向雩风,不料稍一动弹,身周紫光浮现,铁环一样向内勒紧。巴叶吃痛,发出呜呜惨叫。

“我来救你!”乐无异拔剑欲上,夏夷则拦住他道:“别动,这个‘禁言术’附有猛火咒,贸然出手,会害了巴叶。”

乐无异一时愣住,雩风微感诧异,瞅着夏夷则说道:“小子眼光不错,速速报上名来!”

夏夷则冷哼一声,如未听闻。

雩风怒气上涌,可一转念,忽又呵呵冷笑:“算了,我堂堂巨门祭司,不跟将死之人计较。”回头对随行祭司说道,“明泉,禀岩,宰了他们!”

众祭司面面相对,其中一人说道:“巨门大人,矩木枝被毁,大祭司必定震怒,不如活捉他们,交给大祭司出气。”

“明泉说得是!”另一人也道,“但凭几具尸体,难以向大祭司交代。”

众祭司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将对手当作死人。乐无异等人好气又好笑,而夏夷则嘴唇紧咬,眼中透出杀气。

忽听雩风冷冷说道:“啰唆这些做甚?本座亲眼看这几个人冲破你们看守,拼死毁了矩木枝。至于他沈夜信不信——”雩风冷笑,显然并未将沈夜放在眼里,“矩木枝总之是没了,犯人尸首也已带到,他就算不信,又能如何?”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雩风血统尊贵,一向肆意妄为。他们四人却没这般底气。

见他们犹豫,雩风尖声怒道:“怎么,你们晓得怕沈夜,就不晓得怕我?”

“属下不敢,一定唯巨门大人马首是瞻。”明泉、禀岩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寒战,“巨门大人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雩风怪笑一声,“我先杀个痛快。”一挥手,巴叶身上腾起一股火焰,巴叶欲叫不能,身子痛苦扭曲,瞬间变成一个火人。

“寒霜落!”夏夷则长剑指出,冷雾笼罩巴叶,哧,烈火熄灭,复又燃烧。

“水生骨。”夏夷则挥剑催使寒气。雩风指尖变幻,口唇无声开合,烈火不弱反强。

“该死!”闻人羽纵身跳出,挺枪刺向雩风。明泉拔剑迎上,叮叮叮,枪剑交接,连换数招,闻人羽枪如游龙,枪花乱坠,压得明泉灰头土脑、节节后退。

“看招!”乐无异挥剑冲出,禀岩一晃身,分出三个身影,同时扑向对手。

“我也会!”乐无异使出流影剑,也分出三个影子,迎上禀岩的分身。

“咦!”禀岩大感意外,凝神以对,双方以三对三,联翩起落,虚实难分。

“去!”乐无异忽一扬手,晗光呼啸旋转,化为一只光轮,直奔远处的雩风。“新月连环”神速惊人,雩风慌忙躲避,不料晗光有如活物,随之东西,眨眼工夫,已到面门。雩风大感意外,不曾多想,飘然后退,右手斜斜劈出,带起一道金光。

叮,金光撞上光轮,晗光向后弹回,乐无异伸手接过,身形再晃,化为六道人影,以二打一,杀得禀岩招架不住。雩风行法受阻,夏夷则占了上风,哧,火光熄灭,巴叶摇摇欲倒,忽然人影晃动,一人一边扶住少年,雩风定睛望去,不由得“咦”了一声。

来“人”非人,竟是两具偃甲!

雩风心念一动,冲着乐无异恨声道:“好小子!你偃术师出何门!”

唰,乐无异一剑扫过,带起数绺长发,禀岩狼狈后退,面如死灰。扑啦啦,金刚力士拍翅赶回,带来巴叶。乐无异接过一瞧——少年浑身焦黑、面目全非,气息已然十分微弱。夏夷则趁隙施咒,撑起一道结界,暂时将众人护于界中。

“巴叶!”巴叶母亲扑上来,搂住儿子哭喊,“巴叶,你怎么了?”

“娘……”巴叶努力睁眼,“我……我好疼……”巴叶吐出一口气,合上眼,歪头气绝了。

巴母号啕痛哭,夏夷则摸了摸巴叶的脉搏,皱起眉头,微微摇头,闻人羽也收枪返回,见状不由得呆住。夏夷则望着巴母,喃喃说道:“身为人母,如何面对丧子之痛?”一挥手,如水灵光灌入巴母头顶,巴母激灵一下,脸上痛苦消失,变得平和安详。

巴母起身,向寨子中走去,步伐轻快了许多,唇齿间隐隐有歌谣透出,无忧无虑。

闻人羽看了夏夷则一眼,已知夏夷则是用幻术篡改了巴叶娘亲的记忆,忍不住叹了口气。乐无异急道:“你、你对她做了什么?”闻人羽一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夷则乃是好心。若不如此,她将终生活在痛苦之中,一刻有如百年。”

“可……”乐无异还在犹疑,就听夏夷则道:“在下令她相信,巴叶被一名云游至此的散仙看中,带回洞天修仙。修成之前,不会归来。”见乐无异仍是犹疑,又道,“人心至为复杂。再高妙的幻术,也不可能完全骗过人心。幻术只不过给了她另一种可能,在事实与幻梦之间,她可以选择更想相信的一个,相信下去。”

乐无异忽然明白了:“夷则,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夏夷则摇头:“莫论善恶,且试生死。”说话间,结界片片剥落,显然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准备好了?”

乐无异和闻人羽相视一眼,点点头,重重应道:“嗯!”

“雩风!”闻人羽扬长枪一顿,厉声喝道,“你滥杀无辜,该当何罪?”

“凭你也配问本座的罪?”雩风一脸嘲弄,“野丫头,你的枪法有点儿眼熟,好像那个百草谷的天、天什么来着?”

闻人羽道:“百草谷天罡!今日一战,定叫你永世不忘‘天罡’二字!”

“没错、没错!”雩风抚掌大笑,“看来你也是天罡,跟上次那个是一路货。”

“你见过天罡?他——”闻人羽猛一激灵,升起不祥预感,“他、他在哪儿?”

雩风审视少女,微微冷笑:“月余之前,有个天罡妄想潜入无厌伽蓝,结果被大祭司沈夜逮个正着。”

“无厌伽蓝?那是何地?后来那人呢?”闻人羽心头咯噔一下,算算时日,师父失联已有许久,他追踪断魂人而去,倘若追查到流月城——

“后来?”雩风漫不经意道,“丢给瞳料理去了。”

“瞳是谁?”闻人羽望着雩风残忍的笑容,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恶寒。

“瞳?呵……”雩风笑得诡谲莫测,似有畏惧,又似钦慕,“瞳这个人呢,是个天生的怪物,身上豢养了无数毒蛊。听说他有种蛊,能吊住人一口气好些年,让人眼睁睁看着手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烂成黑色的脓水。”

“你们——该杀!”闻人羽按捺不住,长枪一顿,烈焰笼罩全身。她发出一声清啸,冲天凌云,乳燕似的在寨子上空盘旋。

雩风目转精光,双手合拢,无声念动咒语。

“呵!”闻人羽长枪一抖,冲向雩风,枪尖纵横飞舞,搅起漫天火焰。

“禁!”一串紫色光环从雩风指尖涌出,忽大忽小,忽涨忽缩,接连套上枪尖。

每套一只,闻人羽便觉枪尖一沉,数十道光环前后相连,仿佛一条大蛇,不断吞噬长枪。长枪抖动之间,如负山岳,刺到雩风身前,早已不胜迟缓。雩风从容后退,大袖一拂,冷冷喝道:“破!”

砰砰砰,长枪起了一串爆响,紫光匹练一般向闻人羽反卷。

闻人羽措手不及,正要弃枪保命,忽然寒气涌来,霜白光华卷上枪身。紫光白汽,相互抵消,闻人羽枪上一轻,呼呼呼连环数枪,刺得雩风后退不迭。

雩风双手乱舞,指尖所过,画出道道光环,环环相扣,忽集忽分。

闻人羽吃过苦头,抖动枪花,虚虚实实,仿佛千树梨花,光环所套,尽是虚影,枪花夹杂罡风,将雩风全身罩住。

其他祭司见势不对,纷纷拔剑上前。乐无异笑道:“慌什么?我陪你们玩玩!”拔剑而上,剑光流散,化为九个虚影,攻向四个祭司。

流月城术法大多传自神农,精深高妙,祭司自负天授,从不将下界修道士放在眼里。不想今日遇上三个硬茬,年纪不大,法力惊人,闻人羽、夏夷则联手御敌,压制雩风。乐无异一身九影,更是匪夷所思,流月城也有分身之术,然而寻常祭司顶多一分为三,再多便驾驭不了。

乐无异攻势凶猛,由不得众祭司多想,以禀岩为首,纷纷一化为三,变出十二个人影,其中三人以九对九,各以九影攻防,剩下一个明泉,驾驭两个分身,从旁掠阵,虎视眈眈。

乐无异喝道:“闲着也是闲着,送你三个对手。”右手一招,三个金刚力士一跳而出,动如闪电雷霆,迅猛扑向明泉。

明泉匆忙挥剑,剑锋所过,卷起一股烈焰。偃甲材质多样,但多以铁木打造。木遇火便燃,铁遇火便熔,要破偃术,首推烈火。明泉这一道“猛火咒”声势惊人,他心中盘算,偃甲若不闪避,必然烧毁,如果避让,乐无异出现破绽,便可乘虚而入。

不想偃甲不闪不避,一股脑儿闯入火圈,烈火及身,均被潜力推开。明泉吃了一惊,定睛细瞧——偃甲灵光闪动,涌现凤篆龙文,前后勾连,分明就是一个法阵。

“辟火符!”明泉念头闪过,偃甲已然近身,弹出长枪利刃,风车似的滚切过来。

明泉慌忙召唤分身拦在身前。叮叮叮一阵激鸣,刀光飘雪,剑气凌霜,碰撞声夹杂利刃入体的闷响,分身以二敌三,接连中招,灵气泄漏,化为缕缕轻烟。金刚力士势头不止,翻翻滚滚,又向明泉杀来。

“剑来!”明泉口念法咒,祭起一片剑影,偃甲锋刃轮转、密不透风,只听一阵激鸣,剑影撞上刀轮,缤纷迸散,化为点点流星。

明泉乱了手脚,仓皇后退。众祭司相处日久,应敌时本有一套阵势,攻强守固,颠扑难破。明泉一退,阵势登时崩塌一角,金刚力士乘胜追击,击破禀岩一个分身。禀岩也乱了方寸,乐无异乘虚而入,唰,剑光所过,在他肩头留下一道伤口,血如泉涌,痛得禀岩哼叫起来。

“一群废物!”忽听雩风怒道,“这是幻影,不是分身。”

乐无异瞥眼望去——闻人羽枪势转弱,火光暗淡,雩风身影凸显,两眼望天,十指变幻如飞,不住放出光环,套弄枪火、冰剑。夏夷则悬空行法,长发乱飞,冰白小剑蹿出虚空,灵巧躲过光环,一窝蜂冲向雩风。

到了这个地步,不但较量法力,更是较量心力。无数冰剑被光环套中,更多的冰屑又从虚空中浮现。雩风禁锢有术,善驭猛火,夏夷则骑虎难下,只有不断召唤冰剑,他的面孔阵红阵白,体内灵力消逝,快得超乎想象。可他心里明白,稍一退让,闻人羽势必落入陷阱,雩风的光环十分歹毒,少女若被套中,难免会步巴叶的后尘。

雩风生平自负,本想这些少年男女乳臭未干,可以轻易打倒,不料闻人羽疾进猛攻,险些杀他个人仰马翻,好容易稳住阵脚,又被夏夷则硬生生拖住。闻、夏二人一远一近,一个夺天地之机,一个尽人类之力,远近相生,武法并用,联手之下,竟跟堂堂巨门祭司斗得旗鼓相当。

雩风又羞又恼,不觉心浮气躁,一身本事无意中又削弱不少,这么七折八扣,越想打倒对手,越觉力不从心,忽见乐无异一身化为九影,带了三只偃甲,形同一支大军,打得众祭司手忙脚乱,不由得气急败坏、出声指点。

“这是幻影,不是分身”——说来平平无奇,落到众祭司耳里,却是字字惊雷、振聋发聩。

乐无异的流影剑所生幻影并非实相,而是虚影,炫人眼目,杀伤对手的只有真身;祭司所出分身,却是灵力所化,有形有质,均能伤人杀人。

众祭司忽见一身九影,先入为主,心生惧意,人未败、心先乱,乐无异乘势猛攻,故而大占便宜。

但经雩风一说,众祭司看出关窍,重整旗鼓。分身仗剑居前,抵挡无异猛攻,真身藏在后面,个个祭起法术——明泉剑尖所过,乌云盖顶,方圆数亩之内,冰雹从天而降;禀岩使出“移山卸岭”的能耐,土开地陷,乱石崩起;余下两名祭司,乌呈引来天花乱坠,花瓣片片锋锐,胜过刀片利刃;姜伯劳发出鸟叫,虚空中涌现团团灵光,幻化一群鸟雀,悍不畏死地冲向乐无异。

形势急转直下,乐无异陷入苦战。冰雹、天花、灵鸟、乱石无所不至,加上分身四来,攻势密不透风,他仗着流影剑左躲右闪,还是一面倒地陷入挨打境地。

不仅如此,其他人也被卷入旋涡,闻人羽被灵鸟缠住,鸟儿灵气所聚,散了又聚,杀不胜杀,跟着天花洒落,少女冲天使出“流星”,枪尖挑中花瓣,叮叮叮竟如金铁交鸣。

“着!”雩风趁乱出手。闻人羽眼前紫光星闪,心中暗叫不妙,刚要后退,身子陡然一紧,已为光环套住,砰,猛火符剧烈燃烧,闻人羽灵气沸腾,灼热之感笼罩全身。

哧,寒气扑面,火焰熄灭,闻人羽浑身凝结一层白霜。

夏夷则情急救人,用尽全力,剑阵登时出现破绽,雩风乘虚而入,五环齐发,快比闪电。

勉强躲过三环,夏夷则身子一紧,忽然连中两环,火焰升腾而起,慌忙收回灵力。水光所过,烈火熄灭,夏夷则抬头望去,白雾满天,紫光暴涨,剑阵出现巨大缺口,光环蜂拥而入,将他团团围住。

“疾!”夏夷则急忙召回冰剑,锋芒外向,成百上千,恍若一只硕大无朋的冰雪刺猬。

紫环撞上冰剑,化为团团烈火,紫光烈焰,挤捏推压,迫使剑阵不断萎缩。

寒意消散,酷热滋生,夏夷则无计可施,唯有苦苦支撑。

闻人羽猛火焚身,元气大损,雩风下手不容情,光环接连冲来,举目望去,紫茫茫一片,让人生出天地虽大无路可走的恐慌。

“万箭!”闻人羽挺身站起,长枪上指,火光冲天,翻滚中变成巨大火球。

砰,火球爆炸,化为无数幻箭火雨,冥冥中似有大能之手,以天地为纸张,以烈火为水墨,挥洒淋漓,尽情涂抹。

火箭撞上紫环,激起猛烈爆炸,一团团火球坠落地面,鲜艳的红泥变成漆黑的焦土。热浪汹涌扩张,闻人羽站立不住,如同败叶飘零,随着气浪向后翻滚——这一招“万箭”她已倾尽全力,到此地步,虚弱至极。

雩风仿佛江心磐石,迎着热浪,不为所动,面孔冷峻不波,双手法诀千变,光环有如狂蜂出巢,冲开气浪,卷向闻人。

“完了……”闻人羽念头闪过,身子无助地跌落。

唰,阴影笼罩,紫光消失,一只手从旁伸来,轻轻扶住她的腰身。正是乐无异。

偃甲耸立在前,三头六臂,挡住光环。紫气纷纭,光环暴涨,猛火符剧烈爆炸,仿佛烟花流散,偃甲纹丝不动,躯干上的辟火符迸射强光。

“三才偃甲?”闻人羽恍然大悟——三只金刚力士合为一体,化为一堵墙壁,挡住了雩风的攻势。

呜呜呜,偃甲弹出刀刃、吐出尖刺,六臂转动,如轮如风。

“上呀!”乐无异发出一声怒吼。

咚、咚、咚,迎着千百光环,金刚力士向前奔跑,每踏一步,惊天动地。

祭司无不动容,纷纷向后退却!

“后退者死!”雩风纹丝不动,冷冷望着偃甲——大金刚越来越近,刀轮在他身前转动。

“无——妄——禁——环!”雩风目光森寒,吐出字来。

吱嘎嘎,大金刚忽然停下,呜呜呜,锋刃距离雩风不过数寸。

一掌之隔化为天堑,大金刚极力前倾,吱嘎作响,使出浑身之力,也无法逾越雷池,浑身的光环化为流窜的紫蛇,聚集、交汇,结成一团光球,势如骄阳,骇目惊心。

偃甲躯干扭动,分明不胜激荡。

“切!”雩风声音冰冷,砰,光球爆裂,四面流窜,形如无形光刃,切开偃甲躯体,辟火符土崩瓦解,大金刚吱吱嘎嘎,快要四分五裂。

滴答,热乎乎的鲜血滴在闻人羽脸上,少女抬眼望去,乐无异鼻孔淌血,脸膛涨红发紫,显然也受到冲击。

“开!”雩风双手伸出,虚抓前方,用力一分,轰隆隆,偃甲应手解体,从中变成两半。

哗啦,雩风连拉带扯,每一次拉扯,就有零件离开偃甲,偃甲成了玩偶,任由无形的巨手摧残、揉弄。

“噗!”乐无异口吐鲜血,面孔有如白纸。

“无异!”闻人羽欲要挣扎,可是有气无力。

乐无异制造偃甲之时,造有灵力防护罩,也就是镇灵仪,刻画符咒,能辟水火,也能抗拒各类禁术。不料雩风的“禁锢术”出神入化,不但禁锢活人,还能操纵偃甲,紫火所过,势如庖丁解牛,摧毁法阵、肢解偃甲。

对于乐、闻二人,三才偃甲不只是攻敌利器,更是自保的屏障。偃甲一毁,祭司们气焰高涨,一刹那,光环、灵鸟、幻花,冰雹、乱石、飞沙——各种杀招毒手倾巢而出,铺天盖地一般冲了过来!

“破!”夏夷则目眦欲裂,牙关迸出鲜血,他极力挣脱束缚,然而只是徒劳。

乐无异放下少女,盯着前方,高举古剑。

“小子!”禺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要命啦?”

“闭嘴!”乐无异血染衣襟,腰身挺拔,卓立天地之间,凛然有如神祇。

哧哧哧,晗光剑萦绕电光,明泉唤出的乌云急速翻腾。明泉只觉不妙,乌云疯狂旋转,完全脱离控制,化为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心正对晗光的剑尖。

“那是……”雩风注目乌云,微微皱眉。

“九——霄——神——雷——”乐无异一声锐喝。

哧,闪电蹿出剑尖,射入旋涡。咔嚓,无数电光冲出乌云,矫如龙蛇,亮如日月,众人目之所及,尽是霹雳世界。

电流化为狂潮,淹没一切,扫荡所有,灵鸟挣扎死去,冰雹融化消失,天花片片粉碎,土石化为微尘,剩下紫色禁环顽固地扭曲、挣扎,直至灵光暗淡、化为乌有。

闻人羽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电光百川归流,注入晗光剑身,乐无异纹风不动,眼耳口鼻之中,赫然流出鲜血。

“无异……”闻人羽的叫喊被雷声淹没。

乐无异仿佛置身炼狱,浑身贯注闪电,大能左冲右突,如针如刺、如琢如磨,痛苦前所未有,简直无法忍受。

这一招“九霄神雷”并未完全练成,禺期知道,乐无异也明白,此刻被迫使出,灵力与天雷感应,有如磁石相吸,雷霆下落,施术者首当其冲,倘若无力化解,难逃五雷轰顶。

痛苦持续不断,霹雳始终不停,电光离合,人影闪烁,祭司们躲闪、呻吟、哀号、翻滚,天地化为熔炉,蓝白之火熬炼众生。

灵力飞快流逝,乐无异脑子空白,忍耐到达极限,似乎连魂魄也晃晃悠悠,离开身体,站在一边,自顾自怜。

“我死了吗……”乐无异心想。

“还没有!”禺期的声音冷冷响起。

乐无异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尘埃落定、闪电消失,广场上一片狼藉,地面冒着缕缕白烟,倒地的山民安然无事,对面的祭司各个狼狈,分身消失,衣裳破烂,从头到脚均有灼痕。

“我还活着?”乐无异心念闪过,突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嗷!”雩风厉声狂吼,手捏法诀,盯着乐无异,恨不得一口将他吞掉。

咻,寒气袭来,雩风一愣,匆忙抬头,可是晚了!冰剑如雨,飘然洒落,冰锥如林,从下方突然拔起。

夏夷则!雩风一心报复无异,忘了强敌在侧,夷则一脱困境,立刻发动反击。

冰剑在上,水骨在下,雩风上下受敌,头部以下均被坚冰裹住。

“巨门大人!”众祭司齐声哀号。

“呼!”夏夷则长吐一口气,这一击耗尽灵力,不成功,便成仁。

砰,坚冰炸裂,一道紫光破空射出,正中夏夷则的胸口。

“偷袭……”夏夷则念头闪过,人已倒翻而出,一张嘴,吐出一股血箭。

“巨门大人!”祭司们转愁为喜。

雩风手捂胸膛,大口喘气,眼前微微晕眩,心中不胜恼怒。他刚才险些败落,全仗一口元气,假装受制,骗过对手,而后暴起发难,一举偷袭成功。饶是如此,堂堂巨门祭司,胜得如此辛苦,一旦传出,脸面何存。

“杀光他们!”雩风盯着三人,牙缝里迸出字来。

夏夷则挣扎欲起,可是胸口剧痛,身子仿佛散架,撑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禺期……”乐无异呼唤剑灵,古剑似乎雷力已尽,沉如秋水,冷冷的全无动静。

“该死!”乐无异心生绝望,忽觉一只温软小手伸来,轻轻握住他的右手。无异回头望去——闻人羽目光如水,静静望着自己。

乐无异心口一热,想到死期将至,禁不住五指用力,也将少女的手紧紧握住。十指连心,两人感受到对方心意,一时间,心中恐惧尽消。

祭司们脸色阴沉,提剑走向三人,雩风连声咳嗽,夏夷则最后一击,伤了他的肺腑。

明泉停下步子,看了看乐无异,又看一看闻人羽,稍一犹豫,缓缓举起长剑。

乐无异叹一口气,闭眼等死,忽听“啊”的一声,而后一片寂静。他心中讶异,张开左眼,偷偷望去,目之所及,明泉龇牙咧嘴,长剑高举,整个人一动不动矗立在那儿,浑如一尊木偶。

“咦?”乐无异张开右眼,惊讶四顾——其他三个祭司也是一般模样,僵手僵脚,神态滑稽,仿佛时间停止,不能动弹分毫。

咔咔咔,熟悉的响声传来,乐无异循声望去,险些叫出声来——

雩风身前,多了一只巨大的蝎子,摇头摆尾,钩爪齐动,浑身色彩斑斓,下方法阵浮现。

这不是普通蝎子,而是一只偃甲!

“来者何人?!”雩风嘶声尖叫,嗓音里透出一股惊慌。

“都住手。”一个低宛柔和的声音响起,语气平稳,不像喝止,倒似寒暄。

雩风循声望去,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单膝跪地,扶起巴叶的尸体,凝目注视,神似伤感。他身量颀长,黑发如墨,着朱红衣衫、雪白外氅,虽不辨面目,却给人格外温润闲雅之感。只是,此人越是风采出众,便越令雩风不快。

只听男子轻声道:“我来迟了。”雩风见他分神,将心一横,正待放手一搏,那面具人却似后背长了眼睛,一抬手,“去!”偃甲蝎应声而动,极为灵活,长尾一甩,已将毒针抵住雩风咽喉。

“你究竟是谁?”雩风瞳孔微微收缩。如此强敌,乃他生平仅见。

男子放下巴叶,慢慢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场中众人,最终停留于乐无异身上:“你们为何遭到流月城围攻?”语气依旧闲雅温和,若只听话语,万万想象不出,他行动那般利落强硬,一露面便彻底掌控局势。

乐无异道:“他们在这儿种断魂草害人,被我们路过撞破,就要杀我们灭口!”

“断魂草?”面具人转身,凝视妖树残骸。雩风正欲开口喝骂,偃甲蝎似乎能识人心,尾针抵得更紧,几乎扎破雩风皮肤。那透体而来的森寒压迫,激得雩风一个哆嗦。不知道为何,即便面对沈夜,雩风也没有如此紧张过。面前这人,言语和蔼,看似毫无威胁,却总让他感觉,与其和这人为敌,还不如去招惹瞳。

面具人叹了口气,目光掠过雩风,掉头看去,夏夷则摇晃站起,面孔煞白如纸。

“是你们铲除了断魂草?”面具人问道。

夏夷则咽下一口血沫,寒声道:“不错。他们以断魂草作恶,整座寨子皆受戕害,惨象难以尽述,往寨中一看便知。”

面具人点头道:“辛苦你们了。”转向雩风一行,“断魂草既毁,想来诸位也是奉命行事,无谓枉送性命。还请知难而退吧。”

“呸!”雩风咬牙切齿,眼中怨毒翻滚,“会偃术了不起?要本座说,你这偃术哪里像下界那些粗笨流派,分明是我流月城一脉!你盗我圣城密学,又与我们有什么两样?怎好意思在这儿充好人!”

面具人耐心听他说完,摇头道:“无可救药。”一弹指,光箭闪过,雩风已中禁言术,脸憋得通红,却再吐不出一字半句。

一旁夏夷则却微微皱了皱眉,暗道:“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但看他言行,不像要让流月城人血债血偿。”

面具人走到乐、闻二人身前,大袖轻挥,柔光闪过,二人疼痛减轻,有了力气,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乐无异呆呆地望着面具人,恍在梦中,道:“前辈去过长安吗?我、我总觉得,好像见过前辈的……”

面具人一笑:“素昧平生。我从未见过小公子,不知小公子又在何处见过我?”

乐无异说道:“我、我也想不起来,但我们一定见过的!我一看你,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面具人说话时背对雩风,闻人羽瞥眼看去——雩风气急败坏,青筋暴突,两眼出火,忽一咬牙,双手伸出,一道光柱激射向面具人。

“小心!”闻人羽叫声出口,呜,一声怪叫同时响起,雩风头顶一暗,下意识抬头,巨蝎黑影一闪而过,跟着后心剧痛。

“慢!”面具人急忙下令,却已经晚了。

“噢!”雩风发出一声惨叫,骇然望着巨蝎——蝎尾有如残月,越过他的头顶,钩住他的后心,蝎尾弯曲,尾针破胸而出,雩风张口结舌,头颅下垂,整个人挂在蝎尾之上,晃晃悠悠,“呱嗒”一声,掉落地上。

面具人低头望向雩风,面露惋惜:“我不想杀你,为何你却……这又何苦。”

雩风生机渐渐断绝,眼中愤恨之色不减。

其他祭司见面具人甚至都未出手,巨门祭司已被蝎子偃甲一击便即斩杀,心底惧意更甚,欲进不能,欲退不敢,看着面具人。

面具人叹道:“罢了,你们去吧。”一挥手,撤去四名祭司身上束缚,“但愿大祭司念在已有人丧生,能饶你们一命。”

众祭司对望一眼,均感意外。夏夷则皱眉道:“这位义士,这几人行事狠毒,且并无悔改之意。若不尽快处置了他们,只怕会后患无穷。”

面具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已错手杀了一人,不愿再枉造杀业。”转向众祭司,“还不快走!”

四人如梦方醒,明泉色厉内荏,大声说道:“你等着,流月城一定会替巨门大人报仇。”边说边退,忽听闻人羽叫道:“站住!”

四人应声停步,闻人羽说道:“无厌伽蓝在哪儿?”明泉冷笑:“巨门大人不是说他学了流月城偃术,既是早有交情的,你何不直接问他?!”

“你……”闻人羽望向面具人,面具人却不言语。祭司们交换一个眼色,双手互握,念动咒语,四人脚下涌出白光。

“传送法阵?”夏夷则话才出口,一道雪白的光柱从天而降,罩住四个祭司,光芒消散,四人也失去踪影。

雩风尸体仍留在原处,慢慢发生变化,身形似在逐渐缩小。

夏夷则凝眉望去,神情严肃,少顷,一言不发走去埋葬巴叶。

乐无异呆呆地看着面具人,神情中满是孺慕之色。看着面具人的黑色头发,又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如此年轻——对了!”想着急忙去找那偃甲蝎上的徽记。

闻人羽看看夏夷则,再看看乐无异,似乎只有她还像一个正常人。

面具人向三人温言道:“三位受惊了,所幸有惊无险,可缓过气来了吗?”

乐无异讷讷道:“我、我们没事,那个,请问你究竟是……”

面具人道:“我居于朗德左近,因今日察觉似有异状,故而前来此地,不想来得却巧。”他沉吟片刻,“断魂草被毁,流月城恐怕不会放过三位。如果没有其他事宜,三位尽快离开此地为上策。”

闻人羽点点头,转而看向乐无异和夏夷则,却见两人一个皱眉思索,一个却几乎要趴到巨蝎身上。无异蹲在那只大偃甲蝎子前,一人一偃甲面面相觑。无异已忘了自己是来查看徽记的,伸手摸摸偃甲蝎,蝎子轻轻摇了摇尾巴。无异抬手,偃甲蝎子也抬钳子,轻轻碰了他的手一下。看上去,乐无异似乎随时都能舔一舔巨蝎偃甲。

“好丢脸……”闻人羽不断腹诽,对面具人道,“前辈,他……他一贯喜欢摆弄偃甲,看到前辈偃甲高明,想来是见猎心喜……”

却见乐无异不时抬抬偃甲手足,偶尔用手轻轻摩擦偃甲,口中不时发出惊叹声。说来也奇怪,那巨蝎偃甲对雩风杀伐果断,此时却任由乐无异观摩摆弄。

“无妨。”面具人笑道,“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至道。小公子待偃甲以至情,来日必有成就。”

闻人羽听了,道:“谢谢前辈,谢谢前辈。”

面具人含笑望了闻人羽一眼,已来到乐无异身边,道:“这偃甲蝎是我随手之作,不甚精细。其中唯一可观之处,就是腿部与尾刺关节,你若有兴趣,我便说与你听。”

乐无异点点头,细细打量偃甲:“关节是乌金和玄铁锻的合金——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玄铁太脆,加点儿乌金就变韧了啊!身上是铁梨木,用连金泥刷了三层——不,四层,难怪刀枪不入。”无异的视线停留在蝎子偃甲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赫然竟是谢衣徽记。

乐无异睁大眼,看着面具人,手指谢衣徽记,道:“就是这、这个徽记!”

面具人温和地看着乐无异。

乐无异猛地回神,跳起脚来,手足无措,脸红如赤:“那……那个什么!我太笨了,简直是笨笨笨笨笨笨!”

乐无异看着闻人羽,眼中像要有眼泪流出来:“他、他、他是——”

他猛地转向面具人,深深鞠了一躬:“谢爷……不,谢伯伯……我总算找到你了!”

一旁夏夷则闻言也望过来,眼中射出精光。

面具人未置可否,只是笑道:“未知小公子为何要找谢衣?”

乐无异道:“其实我们都在找您……我从小就学偃术……小时候娘亲常说起您……我家还有您留下的偃甲……不,不对,其实我是想说,能不能请您看看我的偃甲……好像还是不对……可恶!”

面具人微微一笑:“莫急莫急,慢慢说来。”

乐无异抓抓头,简要说来,末尾道:“总之,我们就一起来找您了。啊,对了,团子还给了我一件东西,它说您看了就知道。”无异取出那杆烟枪,递给面具人。

面具人扫了一眼,道:“哦,原来是叶海随身之物。他还欠我十斤乌金、二十两连金泥、五十根毕方翎……也难怪躲着不肯见人。”

乐无异看着面具人,身体微颤:“这么说……”

面具人微微颔首:“我正是谢衣。”

乐无异呆住了,良久,他才反应过来,仰天大笑,忽然走到闻人羽面前,一把抱住闻人羽,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我们找到他了!我们找到他了!哈哈哈。”

“是啊。”闻人羽此时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开心,“是的,我们找到他了。”

乐无异放下闻人羽,仔细端详闻人羽的脸,又说了一声:“我们找到他了!”说着,忽然凑到闻人羽跟前,在闻人羽脸上极快地一吻,躲过了闻人羽打过来的拳头,又向夏夷则道,“我们找到他了。”

他伸出双臂要去抱夏夷则,却被夏夷则伸出手臂,用掌抵住了他的脸,夏夷则指向雩风尸体,沉声道:“你看看这个。”他声音如含冰雪,登时令乐无异清醒过来。

闻人羽也觑得那具尸体怪异之处,走上前来,却见雩风尸体已缩小到孩童大小,浑身漆黑,干巴巴的,像是一个烧焦的木头。在三人目力所及之处,那具尸体仍在干缩,变形……

“这是?”

话音方落,那具缩小风干的尸体咔嚓碎裂开来,尽化灰烬,原地只留一块指甲大小的紫色晶石。

谢衣一伸手,晶石如被吸引,正落到谢衣手中。端详片刻,谢衣叹道:“这应该是魔契石。”

“魔契石……敢问何谓魔契石?”夏夷则问道。

谢衣道:“此乃上古秘术,如今已近失传。譬如说,现有一灵一妖,灵与妖达成盟约,约定妖不得对灵横加侵扰,于是妖便将少量灵力灌入这魔契之石,并以咒文锁住。从此以后,灵只要随身佩戴这枚魔契石,妖的法术便对灵几无作用。方才情形混乱,我看得不甚清楚。你们可还记得,流月城那些祭司身上,是否都有这个?”

夏夷则略一回想,点头道:“有,或在腰间,或在胸前。照这样说,那些流月城祭司是和某个人订了盟约?”

谢衣颔首,手心握着的魔契石,似乎隐隐还有些发烫。

闻人羽看着谢衣的面具,心中不免想:奇怪,雩风所说流月城偃术一事,多半是凭空诬陷,但方才谢衣前辈现身时,分明并不知道我们为何受到围攻,但他却能直接点破对方是流月城人,乃至提及“大祭司”,那他至少应该见过流月城人,熟悉他们的装束打扮才对。如此一来,雩风所言,似乎也并非全不可信。

她有心去问谢衣无厌伽蓝所在,以去寻找师父。但谢衣似乎感受到她的询问目光,身体微侧,避开了闻人羽。

谢衣向三人道:“此间事已了,三位所述事由我已大略知悉。可否请三位移步寒舍?”

三人本来便是要寻找谢衣,谢衣此言正中下怀,便忙不迭答应。

说着,谢衣当先前行,三人快步跟上,一路穿过朗德寨。大难之后,寨民虽已不再癫狂,却因七情减损,多半变得木木呆呆,踩着满地血肉残骸,木偶般缓慢游荡。

七情不可再生,寨民所受伤害不可逆转,假以时日,这些人或许能正常生活,但亲友相处、为人性情,却是绝不可能恢复旧日了。一路走来,乐无异三人心情沉重,谢衣也频频叹息,只是事已至此,人力难为。

来到后山,又经过茂密丛林,忽而眼界大开,出现一片湖泊——湖水淡绿,沉静无波,宛如晶莹碧玉,镶嵌在万山之间。

谢衣站在湖边,身影清癯如鹰,望着湖水,若有所思。

“谢前辈,”闻人羽忍不住问道,“这是……”

“此地名为静水湖。”谢衣手指远处,“我的住所,就在湖心小岛上。”

“小岛?”乐无异揉了揉眼睛,“湖里什么都没有啊?”

“是吗?”谢衣一挥手,湖心波光闪动,宛如描绘图画,描画出一座玲珑小岛,若干房舍坐落其上,奇形怪状,状如虫豸,更有巨大浑天,圆环纵横,围绕房屋旋转不定。

“这个、这个……”乐无异望着房舍,简直说不出话来。

“障眼法,不足挂齿。”谢衣道,“我生性好静,不喜打扰,这些偃甲屋相貌古怪,不免惊世骇俗。故而湖中岛上均布有结界。湖中结界会削减外来者灵力,并致使许多法术失效——譬如传送术便会失灵。”

“那就是说,我们只能坐船过去了?可是周围也没有船,”乐无异团团乱转,“船藏哪儿了?”谢衣一扬手,偃甲蝎凭空出现,纵身跳入湖中,稳稳漂浮不动。谢衣跳上偃甲,说道:“此物一次能载两人,我先过去,再来接引你们。”

“唧唧……”小黄从无异腰间探出头来,看见湖水,双眼一亮,腾地跳入水中,蓝光闪过,水雾升腾,湖中出现一头大鱼,相貌古怪,鳞甲层叠,浓烈的妖气弥漫湖上。

“哎哟!”乐无异惊叫,“小黄怎么变成鱼了?”

夏夷则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原本就有‘鲲’和‘鹏’两种形态。时而为鱼,时而为鸟。我们在纪山故居所见之时,是鹏的形态,此时有大水激发,就化为鲲。鲲鹏变化万千,甚至有传说,上古时鲲鹏出海会引发海啸,是种相当了不得的妖怪。”

谢衣点头道:“能得鲲鹏相伴左右,乐公子福泽深厚。”

“好厉害!”乐无异咋舌,“那怎么我见过的两只鲲鹏,一个驮着竹笋包子号杂耍团到处飞,一个睡和吃是天下第一?”

小黄听了,颇为不快,在水中连吐几个大泡泡,似在催促。

“好哇。”乐无异抓起闻人羽的手,踏上鲲背,“就让它带我们过去!”

自与雩风一战过后,闻人羽便郁郁不乐,强颜欢笑。乐无异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流月城那祭司说的未必是真相,即便是真的,你师父被擒,一旦有他下落,我们立刻乘坐鲲鹏赶去。”

虽知道是乐无异宽慰,闻人羽仍稍稍宽心,毕竟他们已经找到了谢衣。

“先前我已用纸鹤火符通知师门,稍后我便再放出火符,请师门调查无厌伽蓝。”

乐无异点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流月城会有报应的。”

见乐无异神情,闻人羽道:“百草谷纸鹤火符使用之人符符相连,再远也能呼应,人死符落,我发向师父的纸鹤仍能发出,足证师父此时仍然活着。”

乐无异听了大喜:“太好了,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能将他救出!”

闻人羽见他语出真诚,心中欣慰,也点了点头。

啪啪啪,小鲲鱼扬起鱼尾连连拍水,谢衣点头道:“盛情难却,我也一借鲲鹏之力。”收起偃甲,跳上鲲鹏,夏夷则也登上鱼背。

小黄载着四人,摇尾摆鳍,很快游到湖心小岛。四人上岸,小鲲鱼摇身变回雏鸟,跳回乐无异腰间行囊,舒舒服服地继续睡觉。

进入主厅,厅中摆放许多偃甲,既有完备成品,也有未完雏形,无论完成与否,均是精妙绝伦。乐无异身为行家,目睹这些偃甲,仿佛进入宝库,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谢衣招待几人坐下,走向上首坐下,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也该以真面目相待。”摘下面具,直面众人。

却见面具后露出一张温润面孔,深灰色眼瞳,五官精致如画,神情姿态有如清风明月,令人心折。闻人羽一见,下意识地望向夏夷则,她见惯夏夷则出众样貌,此时见到谢衣,难免拿来类比,只觉夏夷则俊美绝尘,冷若霜雪;谢衣清隽秀雅,君子如玉。

夏夷则也吃了一惊,唯有乐无异,看着谢衣面貌,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说:“谢伯伯,你、你……”

“我怎么?”谢衣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太年轻了吗?”

乐无异呆呆点头:“亏我小时候常想,谢伯伯已有百岁高龄,该是寿星那样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说着,腰间被闻人羽捅了一下,才知方才又将心思脱口而出。

闻人羽急忙打圆场:“谢前辈,请恕晚辈无礼,前辈成名于百年之前,莫非前辈已经得道成仙,韶华永驻?”

“我也不知为何。”谢衣微笑道,“我与常人不同,百余年来毫无衰老迹象,连白发也不曾生出一根。在常人看来,我只怕如同怪物一般。”

“怎么会!”乐无异边忙不迭地摇头,边四下里看各处陈设的偃甲。

夏夷则追问道:“便连秦皇汉武,也求长生而不可得,前辈竟无心插柳。”

谢衣仍是微笑:“昔年为探寻偃术极致,我曾走遍天下,修习各派秘法,或许其中有一两样学差了也未可知。”

乐无异一边去看偃甲,一边接口道:“哎哎,学法术的人,跟一般人怎会一样?仙人也不会老啊。”忍不住又问,“谢伯伯,你是不是真的做出了活物一样的偃甲?刚才那只蝎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有没有比它更好的?”

谢衣道:“活物一般?你的意思是?”

“我听说,谢伯伯曾经造出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偃甲人。这是真的吗?”

谢衣摇头:“这如何可能?偃术并不能真正赋予偃甲心智。无论偃甲看上去多么灵活,归根究底,不过按着偃师之命行事罢了。以我所知,人心复杂无比,并非偃术所能仿制。”

乐无异失望道:“原来还是不行……”

“你很失望?”谢衣看着乐无异,眼中流露出难得的精厉之意,似在审视乐无异。

“没有,不如说,这才正常……”无异抬头,恰好遇到谢衣锐利的双眸,心中莫名一颤,急忙低下头来,“那个,谢伯伯……那个——可恶,不知该怎么开口……”

谢衣微微一笑:“你可是想学我的偃术?”

乐无异重重点头,望着谢衣:“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偃术还不错。可是这一路经历那些事,我……我甚至没能救下巴叶。”

谢衣不置可否,顿了顿,问:“你学偃术,就是为此?”

乐无异用力地点头:“我想变强,一定要变强!下次再遇到流月城那样的敌人时,我想凭自己的力量,保护闻人和夷则!”

旁边闻人羽和夏夷则,一个道“不必”,一个说“不要”,窘得乐无异脸颊发烫。倒是谢衣颔首微笑:“无论法术、剑术抑或偃术,本当用于回护值得回护之人。”

“偃术一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有穷尽。”谢衣目望屋外湖中,“我颓唐已久,百年之中,偃术几无寸进,更久已不做杀伤性偃甲。那偃甲蝎是我多年前的旧作,久未调试,才会反应过度,误杀那名祭司。近年我造的多是船只车辆,或者灌溉运输器具,你大概不会喜欢。”

乐无异听他话音,似有婉拒之意,不由得大急,眼巴巴地看向闻人羽,又看向夏夷则,闻人羽上前一步,道:“谢前辈……”

却见谢衣微微伸手,止住了闻人羽的话,向乐无异微笑道:“不过你若真有兴趣,稍后我将书房钥匙给你,那里面有我历年所绘偃甲图谱,你大可看个尽兴。”

“好!”乐无异大喜,一跳三尺,无意中触发了室内的偃甲,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勺子一般的木掌,在乐无异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

“哎哟——”乐无异捂住脑袋,仍止不住欣喜。闻人羽和夏夷则也为他感到高兴。

谢衣望向闻人羽:“闻人姑娘曾说,是为了探访尊师下落才来找我。方才情势混乱,未曾细问,请问姑娘恩师尊姓?”

闻人羽向谢衣行了一礼:“谢前辈,我师父名叫程廷钧,百草谷星海部天罡。”

谢衣沉吟片刻:“百草谷?我与百草谷素无往来。”

闻人羽一颗心缓缓向下沉,忽地想到一事:“对了,师父两月前离开长安,寻找断魂人源头……”说着,便将自己与师父下山,直到来到长安等事一一说起。

闻人羽本想询问,十八年前谢衣是否曾前往捐毒,话到嘴边,忽觉不妥:先前种种,始终令人怀疑,谢衣前辈是否与流月城有些关系?若是如此,过早吐露,不只难以问出消息,还会让无异和夷则陷入危险。一面想,一面又不由得自责:先前多亏谢前辈出手相助,自己却还怀疑他,实在过分,无颜面对前辈。

谢衣见闻人羽忽然沉默,问道:“闻人姑娘,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闻人羽一惊,这才回神,连忙说道:“谢前辈博闻广识,不知可曾听说一个叫‘无厌伽蓝’的地方?我师父可能就在那里。”

谢衣微微摇头,目望闻人羽,眼中流露歉然之色:“抱歉,姑娘所言,我全不知情,怕是要令姑娘失望了。”

他似是不忍面对闻人羽失望的眼神,转身望向夏夷则:“夏公子寻找谢某,所为又是何事?”

夏夷则道:“有一事,我们得向前辈告罪。”

夏夷则看看闻人羽,闻人羽走过去将沉迷于偃术的乐无异叫回,三人对着谢衣,谢衣也不由得诧异。

乐无异挠头,“嘿嘿”傻笑。

夏夷则正待开口,却听闻人羽已开口道:“在寻找前辈途中,我们——”

谢衣微微一笑:“三位能找到此间,想必是因纪山故居中留书;再之前,多半是由竹笋包子处得到消息。如此缘分,如此聪慧,实属不易。而且那间故居,十六年前,即已为谢某所弃,三位若是进入,或有所发现,实在无须愧疚。”

三人一路上最为担心之事便是这件,谢衣一句话轻轻揭过,不必说乐无异和闻人羽,就是夏夷则,内心也忍不住对谢衣更生好感。

夏夷则道:“前辈,在下乃是为通天之器而来,在下听闻通天之器能知万事,而在下心中有一桩疑问,无论如何也想获知答案。是以在下冒昧,想请教前辈——”

谢衣面色微变,轻轻摇头:“夏公子,恕难从命。”

“……为何?”夏夷则道,“前辈可是疑心在下所求有违公义?”

谢衣道:“非也。通天之器并不能全知万事,况且,它早已不在我身边。故而,此事我确实爱莫能助。”

夏夷则看看乐无异和闻人羽,都觉得隐隐有些奇怪。

夏夷则道:“晚辈三人曾于前辈纪山故居中,发现有关通天之器的线索……”

谢衣道:“什么线索?”

夏夷则便将经过说来,听罢,谢衣也是不语,手肘支在桌上,微微扶额,心忖:“……莫非……这便是天意……”

三人见谢衣神情,心中越觉奇怪。谢衣叹道:“十六年前,我回到纪山故居,主要是为找寻通天之器。”

乐无异不胜诧异:“难道最终没能找到?”

谢衣点头:“谢某百年前曾前往西域,回返之后,有许多事都不大记得,通天之器下落便是其中之一。”

三人大惊,万料不到是这等情形。乐无异忽地想到那位阿阮姑娘,此时更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乐无异和闻人羽忙取出各自的偃甲蛋,道:“这偃甲蛋应是线索,这就交还前辈。”

谢衣微微一笑,摇头道:“天意难测,不能强求,眼下还是由你们保管为好,来日若得机缘,我自会借取。”

夏夷则忍不住露出失望之情,谢衣叹道:“夏公子,你究竟所求何事,可愿告知于我?如此,我或许能为你想一想别的法子。”

夏夷则缓缓吐了一口气,道:“多谢前辈好意。然而在下身负之事极其险恶,一旦泄露,恐怕各位都将有杀身之祸……请恕在下不能相告。”

谢衣眼眸在他身上微微一顿,似乎洞悉世情,道:“天地广阔,玄妙法门数之不尽。夏公子欲知之事,定有他法可以探听,万勿轻言放弃。”

夏夷则一时讷不能言,只拱手抱了抱拳。

谢衣望向三人,道:“如此,三位便在此地疗养调息,待伤好之后再从长计议。”

三人均抱拳称是。

“此地全无禁忌,随意些便是。”谢衣点了点头,将钥匙交予乐无异,“乐公子,书房钥匙便交给你了。”

“嗯!我定会好好保管。”乐无异接过钥匙,如获至宝,回头一瞧,闻人、夷则均是沮丧未消,寻思三人前来,另两人一无所获,自己反而得偿所愿,心中颇是过意不去,喜悦七折八扣,一时减了不少。

谢衣便要往外走去,看一眼闻人羽和夏夷则,见两人眉宇间愁郁之气更浓,心下叹息。谢衣心念一转,已有计议。

“乐公子,偃甲房中有偃甲图谱,上有偃甲锁扣,若是无聊,不妨试试看能解开多少。”说着,向乐无异一颔首,转身离去。

虽然与三人交往不深,但谢衣百年阅世,早知三人之中,夏夷则法术高强,闻人羽武功高明,但真正的主心骨却是乐无异。乐无异若能情绪高涨,当会带动两人不再愁郁。

谢衣离开之时,忽然又想到,若是乐无异解开全部偃甲锁扣,又当如何?但他一想,觉得乐无异无论天赋如何高明,总是难以尽解,便放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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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星儿,闻名于人妖仙三界的第一扫把星,出生于天降流星雨之夜,从此天生携带倒霉体质,与之亲近的亲人朋友无不受其连累。自责愧疚之下跳楼自杀还把路过的行人压死了,自己却只是蹭破了点皮……罢了,人间难容我,仙界求收留。四方大仙之一的慈眉善目的东方不悔收其为第八十一位徒弟悉心教导,不到一个月师父在前往妖界除妖时竟意外失踪……洛星儿怒了!不是说姐是扫把星吗?姐这就往妖界去认个亲拜个师父,搅它个天翻地覆!妖王:“这小妞瘦是瘦了点,胜在细皮嫩肉”妖界军师:“大王不可!她是三界第一扫把星,吃了她就跟她一样倒霉了!”
  • 佛说白衣金幢二婆罗门缘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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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狂妃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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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花家有名的花痴女,三岁被花家老爷捡回养大,只是花家人却不知她是一只猫妖……被打回原形,再次睁眼的她,花痴女成了狂傲王妃,嫁的还是一个死去多年的病王爷,她更是被这洛城的王爷当着众人的面被骂成不知廉耻,一夜之间臭名昭著!可是,好好的,偏生多出一个面具神秘人来,没事要她再嫁,没事要她保护,没事要她出头……终于在某日,她才知道他竟然就是……当她遇到了面具神秘人。男子勾起一抹笑,茶色眼眸里竟是玩味笑意,虽看不清模样却风华绝代,“娘子,你是来助为夫一臂之力的吗?”说话间靠近某女,却不料喉前抵住一把锋利匕首。她瞬间化身冷血鬼魅,“说,你到底是谁?”某男淡定从容,“孩子他爹!”
  • 舞蹈:妙舞历史长空

    舞蹈:妙舞历史长空

    西周周公旦制礼作乐,这实际上完成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次乐舞大整理,形成了周代祭祀乐舞的《六代舞》,对后世舞蹈发展影响很大。由于先秦时期民间歌谣大都是载歌载舞的,歌词和舞蹈是紧密相连的,所以《诗经》中的很多诗歌都可以看做是那一时期民间乐舞的变相记录。在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之间所进行的“女乐”歌舞互相赠送的情况一时成风,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列国乐舞文化的融合与发展,而中原之外的少数民族舞蹈也已经受到了人们的注意。
  • 第一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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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护命法门神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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