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最旁边的一个男人,穿着丝绸长袍,头发梳得工整,跷着二郎腿,一只锃亮的皮鞋不住地上下抖动。这男人身边一个穿着艳丽旗袍的女人,看着似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打扮得倒是美艳,可就是显得俗气得很,正拿着一颗葡萄要往嘴里送。
这女人见陈国来了,给陈国丢了个冷眼,看得出没把陈国当回事,这女子哼道:“陈老板,忙什么呢?怎么才来啊。”
陈国赶忙上前一步,他对这一男二女都熟悉得很,毕恭毕敬地叫道:“二太太,三太太,刘管爷,我来迟了,来迟了,见谅!见谅!”
坐在旁边的男人,就是段士章府上的刘管家。说起段士章这个人,可是北平城里上可通天下可彻地的人物,段士章咳嗽一声,何止北平,京、津、冀三地都要抖上几抖。这屋子里坐着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二房和三房,吃葡萄的年轻女子,乃是三太太,名叫陈紫烟,十来岁的时候就入了青楼,结果红得发紫,终于攀上了段士章这高枝。二太太倒是大家闺秀,满族正黄旗,大清朝覆灭之后,家族就破败了,改名叫做王怡婷,段士章觉得她长得端庄秀丽,血统高贵,八字又能旺夫,便娶了她做第二房太太。
刘管家没有起身,只是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陈老板啊,坐吧。”
陈国忙道:“不敢,不敢,我站着就是。刘管爷、二位太太有什么吩咐?”
刘管家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来说道:“二位太太,我和陈老板聊两句,马上就好。”
二太太、三太太应了声,也没想过多地答理他们。
刘管家从一侧转身走出,他的模样长得倒是平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白面无须,五官四平八稳,三十多岁的年纪,算是一张熟人脸。只是他一睁眼,却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尽管他脸上不见喜怒之色,却有一股子市侩狡诈之气从眉目间投出,一看面相就知道此人极不简单,若在清代,这架势不是黑帮头子就是大权在握之人。
刘管家走了两步,坐在桌边,见陈国还站着不动,说道:“陈老板,坐吧,我都是熟客了,还客气什么?”
陈国应道:“刘管爷坐,刘管爷坐,我站着习惯了。”
刘管家捡起桌上的一颗葡萄,放入嘴中,哼了声:“坐吧!让你坐你就坐下。”
陈国冷汗直冒,连声称是,刘管家越是这样说话,陈国越是担心。陈国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却不敢坐实了,屁股只挨着半边凳子。
这个刘管家,看着贵气得很,可刚才简单两句话,却有一股子匪气蛮横的劲头隐含其中。陈国清楚,这个刘管家的主子段士章,在京津冀三地黑白通吃,既是官商政客,又是大流氓头子,甚至能够调动十万人左右的部队为他卖命,他要想当北洋政府的总统,也不是当不了的。但段士章为人不喜张扬,身处暗处反倒可以自由自在,能由着性子做事,许多杂事都由刘管家出面处理。
陈国哪敢得罪刘管家,刘管家拔一根毫毛下来,都能压死自己,他心中提着十万个小心,坐在椅子上,猜测刘管家到底要说什么。
刘管家吐出葡萄皮,咳嗽一声,说道:“陈老板啊。”
“在!在!”
“我叫你来,倒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你这个旺风楼,杂耍的花样是不少,我每次来都没见到重样的,二太太、三太太也挺喜欢你这里的,北平城里能比得上你的,也还没有。可是……”
陈国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刷的一下,额头豆大的冷汗滚下。
“可是你这里,戏法怎么总是那几样呢?什么九连环、仙人栽豆、古彩戏、变鸟变水缸这些,看都看烦了!你说今天有新鲜的,我看还是换汤不换药啊!”
“刘管家!刘管爷!实在对不住,最近这几十年,变戏法这行当衰败得厉害,好多古戏法都没人会了,我派了很多人遍中国地打探,现在还都没有找到能入了段爷法眼的。”
“哦?你不是说能找到会七圣法的吗?杀人复活有意思!结果是没找到啊?”
“刘管爷!刘管爷!您误会,您误会了,上次是南方小道消息,说湖南衡阳一带人会,我上个月就派人去找了,结果那个人是个骗子,根本就不会,纯粹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他自己胡吹说是七圣法,是谣传,是谣传。”
“哦……那可惜啊。”
“刘管爷!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找来又新鲜又刺激的戏法,您再宽限我一些日子。”
刘管家重重嗯了一声。
陈国吓得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如同捣蒜一般鞠躬,就差没跪下磕响头了,陈国哀声道:“刘管爷,您千万别生气,我豁出这条小命,也一定让您满意。”
刘管家说道:“陈老板,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尽力了,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还不都是为了段士章段老爷!知道你全国各地找人开销也大,这个拿去,贴补一下。” 刘管家说着,从袖口中摸出一个通体绿幽幽的玉扳指,丢在桌上,陈国一看这东西就知道,至少值二两金子。
陈国急道:“刘管爷!这怎么好!求您拿回去。”
刘管家根本就不再看陈国,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对二太太、三太太说道:“二太太、三太太,咱们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你们看是不是该回去了?”
陈国只好上前,将玉扳指收下。陈国明白,这可不算赏钱,这种成色的玉扳指,乃是死人戴过的东西,盗墓盗出来的,是给他的催命符,意思是说你办不到,就等着死吧。
三太太陈紫烟骂道:“回去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二太太王怡婷拉了拉三太太,说道:“回去吧回去吧,回去晚了老爷要骂人的。”
三太太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站起,对刘管家说道:“走吧走吧,催、催,你就知道催!烦死了!”
刘管家满脸堆着笑,赶忙给二太太、三太太拿来外套,伺候着她们穿上。
三太太眼睛一直看着桌上的玉扳指,酸溜溜地自言自语道:“老爷啊,那个叫柳荫的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这么费心,还亲自操持着,破费这么多,就为了给她找戏法看啊?”
刘管家笑了一声,说道:“三太太,这话你可不能当着老爷的面讲啊!老爷会生气的!”
三太太不依不饶地说道:“柳荫不就是会变点戏法,是个冷美人吗?老爷怎么就喜欢她,都好几年了……”
二太太拉了拉三太太,说道:“妹子,别说了,这里还有外人。”
刘管家也说道:“是啊是啊,二太太、三太太,咱们走吧。”
三太太哼了一声,扭着身子,向门外走去。
陈国赶忙上前相送。
三人一言不发,从侧门快步出了旺风楼,已有两部黑色轿车飞快地从街角驶来,候在门口。
刘管家请两位太太登上轿车,转身对陈国说道:“回去吧回去吧!”
“是!是!二位太太、刘管爷请慢走。”陈国点头哈腰地说道。
“记得去找新鲜的戏法来啊!别等到段爷生气,那可就麻烦了!”刘管家哼了哼,拍了拍陈国的肩膀,上了另一辆轿车。
陈国目送着这两辆轿车离去,这才长长喘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伙计二毛子赶过来,凑到陈国身边,远远望了眼,说道:“陈掌柜的,怎么样啊?”
陈国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还是新戏法的事情,妈妈的,真是头疼。”
陈国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对二毛子喝道:“过来!”
二毛子赶忙凑过去,陈国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你给我盯住那个叫张贤的,看看他有些什么花样!”
“是!是!”二毛子连声应道。
陈国用手指点了点二毛子的脑袋,说道:“给我精明点!别让他注意到你。”
陈国走后,一个和二毛子相好的伙计偷偷摸摸赶过来,把二毛子拉到一边,问道:“二毛哥,那个段爷怎么会对变戏法这么感兴趣,我记得去年还不是这样啊。”
二毛子张望一番,低声说道:“潘子,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再告诉别人啊。”
“二毛哥,你还不信我?”
“你记不记得,今年正月十八,段大爷带着他第四房太太,好像叫柳荫,柳太太来了一次,据说这个柳太太自从嫁给了段爷以后,从来就没笑过,但这个柳太太似乎很喜欢戏法,刚好那天我们陈掌柜亲自上台演八仙取果戏法,结果柳太太那天终于笑了一次,段爷就开心了,赏了多少银子。从此以后,段爷就隔三差五带着柳太太过来看戏法。”
“这不是好事吗?”
“好什么啊,这个柳太太挑剔得很,眼界又高,看遍了我们这里的戏法后,就不来了。段爷拿柳太太好像没什么办法,于是让刘管家逼着陈掌柜,让他找新鲜的戏法来,陈掌柜自然就去找啊,最初是找到几个戏法,可每次报信到段爷府上,说大概是个什么花样,吹得神乎其神,柳太太一听就没兴趣,还是不来,可把陈掌柜给急的!要是得罪了段爷,段爷一句话下来,咱们这个旺风楼就等着关门大吉吧,陈掌柜没准小命都不保。”
“敢情根儿上是这么个事情啊。他娘的咧,段士章段爷,就算是仙女下凡,他都能弄到,怎么对一个姨太太这么在意?那个柳太太是长得漂亮极了,却是个冷美人,摸一把说不定都冻着了手!屋子一黑,脱光了也不就那样!如果是我,觉得还不如落子馆的小婊子玩得痛快呢!”
“你懂个屁!这叫情调,情调你懂吗?说了你也不懂,滚滚滚,晚上找你的小婊子去,懒得和你掰扯。”二毛子说完,就要离开。
潘子抓了抓头,一脸傻笑,并不生气。他们这些人,地道的京油子,平日里就贫嘴惯了,潘子根本就不当二毛子在骂人。
二毛子转念一想,一回身又抓住潘子,低声道:“潘子,这事你要是再和别人说,传了开去,咱们俩可都要玩完,这不是吓唬你的啊,你哥哥我是憋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告诉你的。”
“二毛哥,打死我,我都不说!你放心好了!”
“行,你可记住了啊,我现在出去有点事要办,你给我盯好了那帮子大茶壶,别让他们偷懒,怠慢了客人。”
“放心吧您哪!”
二毛子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出了旺风楼,向着张贤离开的方向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