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底迁居西安,快十年了,西安南郊大小雁塔、曲江全是唐长安的遗址。老家岐山地处关中西部宝鸡地区,即古老的周原,回老家去西郊长途汽车站赶班车,必过西郊大庆路丝路群雕,因为在天山十年的缘故,每见到丝路群雕中雄壮的石骆驼就会想到丝绸之路。西安东门外的八仙庵每周日早晨古董贩子书贩子云集于此,隔三岔五去淘旧书算是一大乐事。若有朋自远方来,就相邀去城墙内广济街回民街品尝清真小吃,再拐向大皮院化觉巷参观中国最古老的清真大寺,一千多年前唐代的清真寺。陕西回民沿丝绸之路向中亚腹地迁徙时,把在中国乌鲁木齐和伊犁、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以及李白出生的托克马克修建的清真寺一律叫陕西大寺。很少去北郊,最远就是火车站附近北门外的大明宫遗址。北郊未央区对我来说都是史书上所记载的秦阿房宫、汉未央宫。2014年9月初有机会去北郊看汉长安遗址,坐地铁到钟楼进入市中心,再到西华门坐238路公交车跑整整两个小时到汉长安遗址。下车时问司机公共汽车多长时间来一趟,司机告诉我大概一小时一趟。
汉长安遗址临近渭河,属于肥沃的河滩地带,陕西人把这片沃土叫关中的白菜心心。大秦王朝当年从咸阳东扩,已经把新城区从渭河北岸延伸到辽阔的河南。秦太短暂,只在河南修了离宫,项羽焚毁的是河北的主城区。楚汉决战,韩信在前线猛攻,萧何经营关中,发关中兵及粮草,刘邦屡败屡战,死缠硬磨耗尽了项王的元气。萧何另一壮举就是在秦的河南离宫所在地王气十足的龙首原上修建未央宫,让刘邦感受到了做皇帝的尊贵和威仪。汉武帝时,张骞就是从未央宫前向西凿通西域的。西安西郊大庆路上的丝路群雕只是一个标志,丝绸之路确切的出发点应该在汉长安未央宫。汉长安未央宫如今只剩下几截黄土夯筑的城墙根,两千三百年的风霜雨雪,留下的残余部分依然散发着远古的雄风。展厅里有瓦当有陶俑有大气磅礴的空心砖。我对骆驼更感兴趣。
1984年秋天大四第一学期,我在宝鸡购得上海书店刚刚出版的繁体字竖行排印的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最先吸引我的是这本书的封面,黑白相间中一匹挂着铃铛的骆驼,驼峰上的赫定状如骆驼,可谓形神兼备,封面的汉字为深红色,古朴大气犹如汉代石刻画与画像石。1985年大学毕业留校任教,1986年秋天我携带大学时购买的一千册书包括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马坚先生翻译的《古兰经》、范长江的《塞上行》《中国的西北角》以及古波斯诗人萨迪的《蔷薇园》《果园》和哈菲兹的诗选,沿丝绸之路西上天山。萨迪说过:一个诗人应该前30年漫游天下,后30年写诗。中国古代,尤其是唐代诗人都有壮游天下的传统,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跟波斯诗人所见略同。
古长安曾经云集了多少波斯、阿拉伯的商人学者,今天的西安依然保留着波斯、阿拉伯文化的痕迹。关中与西域血脉相通。周穆王曾漫游昆仑,与西王母相会,周人就来自塔里木盆地,《穆天子传》算是周人的怀乡之书。周公筑洛阳,“宅兹中国”,周人东迁彻底告别大西北彻底中原化了。去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的长篇《百鸟朝凤》就是写故乡岐山,核心就是青铜器。周人逃离家园时把青铜礼器全埋在地下。汉朝重振旧山河,不再是天子巡游,而是张骞这样的孤胆英雄,一百多人的外交使团,几经周折,13年后回到长安时只剩下甘父相随,甘父本是降汉的匈奴人。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前后30年,匈奴女人与他生有一子。草原民族有英雄意识,有英雄气的血性汉子不分民族人人敬仰。那是个大时代,英雄时代,凿通西域的张骞,牧羊北海19年的苏武,血战数月斩杀数万匈奴将士、绝境中投降匈奴的李陵及余部,娶匈奴女人后来形成北方草原新兴民族黠戛斯,唐时灭了回鹘汗国称雄漠北,黠戛斯即后来的柯尔克孜族,与中亚吉尔吉斯为同一民族,创造了史诗《玛纳斯》,诞生了艾特马托夫。
西域十年,笔者深切地体验到大漠草原民族的率真豪气,陌生人相逢,几杯酒下去顿成知己。关中地处大西北,相当于伸向中原的桥头堡,也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交会处,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重点在关中,关中简直就是一座大熔炉,五胡乱华,最终是鲜卑北魏的彻底汉化,形成强大的关陇集团,诞生了伟大的隋唐王朝,李世民家族就有一半鲜卑血统。究其源头,应该是张骞凿通西域的功劳。关中文化基因就是一种开放姿态,容纳各种文明,从五胡到延伸万里的丝绸之路,波斯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包括罗马的基督教文明。直到近代,这种开放性包容性的古风依然充满生机。陕西文学第一代领军人物柳青,陕北吴堡人,大多吴堡人都是明代江南吴地移民,柳青身上有江南血脉,江南的细腻与北方高原的粗犷造就了一代文宗。另一位短篇小说大师王汶石是山西人,秦晋隔河相望,皆属黄土高原。其他艺术门类的大师就更多了,长安画派的领军人物石鲁是四川人,赵望云是河北人,何海霞,满族,北京人,他们落脚关中,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创立崭新的长安画派。秦腔大师魏长生是四川人,大西北各族民众喜爱的秦腔艺术被这个四川人推向顶峰。
秦始皇和汉武帝聚天下豪强于咸阳于茂陵,汉唐时的五陵少年应该是天下豪强之精华。欧洲的崛起是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的,而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新大陆的发现者应该是张骞,张骞泅渡的是茫茫瀚海,更让人惊叹的是张骞开通的丝绸之路给沿线人民带来了繁荣与富足,中原的丝绸瓷器漆器药材输往西域,西域的葡萄西瓜苜蓿石榴进入中原。哥伦布给欧洲人带回了财富和市场,给美洲的原住民带来了灾难,美国学者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中有详尽的描写。19世纪70年代,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来到中国考察后写了一本书《中国》,正式提出“丝绸之路”这个观念。李希霍芬的学生、瑞典人斯文·赫定比老师走得更远,终身未婚,五次来中国,最长的一次达九年,最后一次来中国时快七十岁了,帮助国民政府勘测从中原到新疆的铁路线。斯文·赫定是清末民初来中国边疆探险考察的洋人中对中国最友好的一位。欧美包括日本的探险家们在西域瀚海总是想到伟大的张骞和玄奘。在天山脚下读这些探险家的著作我感慨万千,我们的探险家都在古代,都在汉唐,到了大清王朝,边疆成了流放地,纪晓岚到了乌鲁木齐,洪亮吉、林则徐到了伊犁,也是坐着牛马车晃晃悠悠大半年。再也没有张骞班超玄奘苏武的豪气了。
泅渡瀚海,马都不行,一定要骆驼。这也是长安成为丝绸之路起点的关键所在。中原大战,冯玉祥西北军在甘肃征几千峰骆驼,到西安还好好的,出潼关到洛阳全死掉了,沙漠之舟最远只能到长安。我们可以想象前后30年穿梭于瀚海的张骞已经跟骆驼融为一体了,彻底地骆驼化了。司马迁《史记》所谓:“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简直是对骆驼的刻画。骆驼吃苦耐劳的韧性尤其是耐干旱的能力,作为农耕民族象征的牛都不能与之相比,骆驼的脑袋跟马脑袋一样俊美,骆驼的眼睛跟羊眼睛一样深情,骆驼兼备了大漠草原牲畜诸多优点,也兼备了中原农耕地区诸多牲畜的优点,如果真把戈壁沙漠看成滔滔瀚海的话,骆驼可谓水陆两栖动物,神勇无比。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13年,归来时长安都轰动了,长安百姓满朝文武及汉武帝见到的是一个罕见的骆驼,张骞再次出使西域,骆驼就不再稀奇了,骆驼包括骆驼驮来的西域宝贝已经进入汉人的日常生活。张骞出使西域前后30年,几代人享用过的东西再寻常不过了。我们今天见到的汉朝瓦当、空心砖、石刻、石像画,种种器物无不充满淳朴粗犷厚重大气的品质与风格,我以为都是骆驼的气质透入了汉人的血液与心灵。骆驼成功地焊接了西域与中原、农耕与游牧、骑手与农夫,所有汉代的器物都带有骆驼蹄子与嘴唇所特有的丰厚,也带有骆驼宽阔雄壮的腰背所特有的下垂中包含着的巨大升腾而起的伟力。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的石马全是往下垂的,垂放收敛中自有一股雄浑的力量,静立中自有一种博大的动,一种整体的气势。如李泽厚所言:没有细节,没有修饰……突出的是高度夸张的形体姿态,是手舞足蹈的大动作,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在汉代艺术中,运动,力量,气势就是它的本质。”(《美的历程》)气势来自于速度,来自于“笨拙”,精致不会产生气势。过于精致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瀚海的粗犷大气融入中原,最终成为一种审美趣味。
笔者在西域十年,在准噶尔盆地第一次见识沙尘暴席卷而来,盆地底部干裂的沟壑都被狂风吹响了,惊恐中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气势,什么叫大气磅礴。后来去阿尔泰,途经乌尔禾魔鬼城,那些史前动物一样的雅丹地貌在大风中鸣叫长啸,天风吹响大地,我马上想到中原老家的笛子、箫以及鸡蛋大的埙。后来我写散文《大自然与大生命》、写长篇《乌尔禾》,让羊跟骆驼一样横渡沙漠瀚海,渡过瀚海的羊,人们叫它永生羊,不能杀掉去吃,要放生,永生羊是通神的。西域归来,我的小说在《人民文学》推出时,李敬泽最早写了评论《飞翔的红柯》,其中一个关键词是:速度,这正是西域瀚海给我的恩赐。李泽厚比较了汉唐宋石像画和陶俑,唐俑也威武雄壮,但缺少气势,太过华丽鲜艳,宋石像画细微工整精致,气势与生命的质感与汉代不能相比。我最心仪的骆驼只能在我人到中年的时候,经历了种种磨难,以长篇《喀拉布风暴》来完成,旨在打通天山与关中。陕西关中人张子鱼西上天山,新疆精河人孟凯东进西安。一般人都知道西安,而偏远的精河另有一番魅力,相传蒙古王爷的妃子不慎落入河中有了身孕,西域这种生命力极强的河流很多,比如阿尔泰的额尔齐斯河,比如让猪八戒怀孕的子母河,精河更威猛罢了。如此河水浇灌的大地,沙漠深处生长罕见的地精,都是动物的精液与植物种子结合而成的,其中骆驼的精液所生的地精几近人形,不但沟通人类的各个民族,还沟通天地万物,神人一体。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在中亚草原额尔齐斯河边罕见的暴风雪中体验到上帝与人同在的,巴赫金也是在中亚的大漠草原领悟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魅力的,所谓复调,应该是各种生命的合唱,是人与他者共鸣后的和弦,最终形成浩大的旋律,而不是简单肤浅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