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馆门前的小摊上,他要一碗羊杂碎,他吃得津津有味。他看见一对男女走进宾馆餐厅。他很生自己的气,扔给摊主一块钱。他兜里鼓鼓的,票子像腱子肉贴在肋下。他推开宾馆的玻璃门,服务员把他请到桌前坐下。他点菜的动作相当优雅。老师的话对他刺激太大,他一时想不出抵抗的法子。他看见那对男女在壁灯下娓娓而谈,那是严武跟他的女朋友。他俩今天频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想显示某种高贵的东西。他俩使他最早领悟到人的高贵与典雅。他现在才弄明白三年前他报复严武的原因。
菜上齐了,他没吃几口。理查德的钢琴曲如梦如幻。他走进来,在窗外又听一阵钢琴曲。他们家收录机里全是大喊大叫的曲子。
翔子在街上碰到我。我明年毕业,在这座城市里实习。我们住进宾馆。翔子弄来两瓶洋酒。那天,我们心里都有事,酒喝得闷极了。我们划拳,划不起来,试着玩敲老虎杠子鸡也不行。我们四只眼睛跟酒盅一样圆。我为将来的工作发愁。我的功课不错,可那对工作没用。我们家给我好多钱,这半年我天天钻狗洞。我从头儿们家里爬出来想吼两声。有几次我想把头儿们的丫头给睡了,弄个既成事实,挤进去当半个儿子就有得好日子过。翔子指我肩膀:“不行不行,别人会骂你敲你脊椎。”翔子成圣人啦,我装作没听见。我说:“你少打哈哈,你是这方面专家,咱俩一条街上的,这忙你帮定了。”翔子说:“我以为你混出来了,上大学也要这样。”“留学生也得这样,干啥事不这样?”
那时我一门心思想打动这小子,他肯帮忙我的工作就会有着落。后来他领我到马校长家坐一会儿,我就成了马校长的部下。那时我没想别的。翔子问我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往往说实话。翔子问我:“你是大学生,你说说我算咋回事?”“你小子有能耐。”“你少哄弄我,你们大学生动不动就游行,中央都怯三分,我算个屁。”“我们才是屁,不放肚子胀,放了污染空气。”“我这些年很顺,顺得叫人不能相信。大学生你说说,我到底算咋回事?”翔子压低嗓子说:“老师说我是杂种,嗨,我是杂种。”我说:“你信那个,你们老师要么是书呆子,要么是伪君子。办那事说不定他比你更精明。”翔子说:“划不来,划不来。他把我骂惨了。”我说:“活人就这样,一个爸爸不够用。要活得人模狗样,至少要一个有钱的爸爸,要一个当官的爸爸,要一个君子模样的爸爸。”翔子有点醉,他扳手指算:“数儿不少,其实只有两个。我差一个爸爸。小时候大家说老刘叔是我安腿爸。我刚懂事,老刘叔就吃枪子。我上技校,想学点技能想给这双手练点功夫,马校长把我当亲儿子,马校长差点被弄下去。我扶老头一把,事情办得挺顺当,鸡巴老师骂我一顿,骂得好惨啦。”翔子呜呜大哭,像公鸡打鸣。我劝不动,他推我一把:“滚一边去,这点酒弄不动我,我吐不了吐不了。”翔子哭一会儿,自动安静。“马校长跟老刘叔一模一样。我这人,我这人挺迷信,小时候听人说,一个人有安腿爸安手爸,肯定有安头安眼睛的。我这会儿让老师骂糊涂了,找不到了,找不到就得完蛋。”翔子用眼睛问我,有点像祥林嫂问作家:人有没有灵魂?其实我们的脑袋和眼睛早不在阳世了,在另一个世界里。说实话准挨揍。我说:“你别把老师的话当回事。别让他把水搅浑了误大事。”我吟诵屈原的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翔子问我咕叨啥,我说:“古人说,路很长,要找好多爸爸才能走下去。”我心一沉:屈原走到昆仑山不走了,他回头瞧见楚国又转回去了。他要过了昆仑山,说不定会平步青云兴旺发达。他这一回头,把几千年的读书人都弄成了呆子。翔子看我的眼神那样殷切,我的包里是书,是借图书馆的精装本,封面的英文字母把翔子弄得羡慕。书底下是两瓶五粮液,这是最后两瓶了。我不知道该把它送给谁。酒是好东西,并不是人人喝了都能醉。我知道翔子能办到。我得用通俗的语言打动这小子。他现在像个圣徒,我得打消他的自卑和忏悔心理。我说:“树挪死,人挪活,国家都开放了,你守个鸟。”
后来,翔子牵头我拜见马校长,成为马校长忠实的下属,五粮液是见面礼。玻璃瓶典雅优美,透明的酒液来自大地来自金黄的麦粒,像血打通了陌生人之间的隔膜。在以后的生活中,马校长会尽力帮我,我会得到父亲般的关怀,酒真是好东西。那一刻,我心通通跳,我很快适应了心脏的新节律。我看马校长像看一座钟,我抬起手腕拨快时针,那一刻,父亲古老的声音从我身上消失了。
后来,翔子出事了。翔子出事前找我。我们没心思去宾馆,我们跑到奎屯河下游。周围全是石头,我们喝酒,喝好多酒。翔子说:“我妈跟人睡觉,跟三个男人睡觉。”翔子说他是婊子养的,翔子全身的肉突突跳,像匹累倒在草原上的牝马。他找不见爸爸,那几个男人都到他妈那地方去过,他的小命就是这样开始的。翔子呜呜直吐,胃液像黄酒,有股子药味。
翔子看见他爸在花坛边兜圈子,健身球像一对钢鸟欢快地叫。他爸穿毛布中山装,戴黑呢鸭舌帽,背影斯文像教师,正面看腮帮坚实黢黑,像战火里烤出来的老干部。他爸很像回事。他爸肯定知道老刘叔,以及给他们家流过汗的叔叔们,那些人跟他妈干好事就像赴愉快的晚会。他爸心平气和地挺过来,他爸仿佛一座石像。
翔子后来知道,他爸跟他妈是一对恩爱夫妻。他爸种的玉米长满了特克斯河谷,玉米豆叫,他妈把他爸当神话里的人物。夫妻俩有自己的房子,包的地产量很高,有自己的奶牛自己的羊,有自己的彩电。有一天,夫妻俩去了一次伊宁,伊宁多年没去,今非昔比。夫妻俩一路无话,走进他们半亩地大的院子里,葡萄藤和葵花黯然失色,这里像田野。妻子说:“我们在野地里住了这么多年。”夫妻俩思前想后,这些年他们当真生活在野地里。庄稼秸秆的拔节声,鸟儿的叫声他们听烦了。丈夫说:“他们叫我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其实是野蛮人。”这是人们对他们的嘲弄。丈夫说:“十年前我们随便进伊宁市。那时伊宁不大,破破烂烂的。”妻子说:“怪不得有门路的人都往城里挤。”妻子心疼花园似的院落:“这都是咱们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咱从口里来时空着手。”妻子泪水流得哗哗响。一夜无话。
林带那边有公路。以前夫妻俩把路上的车子很不当一回事,现在看这条路很神秘,柏油路通着城市。谁都想活得舒服、活得受人尊敬、活得人模狗样儿。这一天,妻子在公路上碰到一辆小车,车上跳下来的大个子男人,几年前给她塞过纸条。大个子男人笑眯眯,跟她握手,问这问那,大个子现在是营长了。营长挥挥手,北京吉普开走了。大个子说他在师部工作,管供销。“别种玉米了,我把你们办到伊宁去,开个店就能养活一家子。”
麦子黄了,大个子的车又来了。在金光闪烁的麦田里,大个子营长走不动了,用劲儿扳她,咔嚓一声像掰丈夫种的玉米棒子,她嫩嫩的落在地上。大个子营长咂她苞米豆似的牙齿……她有两个丫头,她跟丈夫计划好最近要个儿子,没想到大个子把“籽”撒上了。大肚皮的时候她紧张得要命。丈夫很自信:“儿子,绝对是儿子。”那年是他们的本命年,虽然是野种,毕竟是儿子呀。儿子周岁,刘营长大功告成,他们在伊宁落户。
丈夫没有丝毫的怀疑。丈夫有理由这么认为。刘营长把她变成婊子的那天中午,丈夫喝了点酒,在她身上激动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很随便。翔子绝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这么随便。刘营长也是一时冲动。
妻子这些年才发觉,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丈夫的沉默里埋着信念,丈夫的花岗岩脑袋坚定不移地相信:翔子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婊子也好,烈女也好,非他莫属。
儿子的后脑勺很尖,跟老刘的一样也跟马校长的一样。她跟马校长没有瓜葛,但人们可以从一推到十,甚至更远。儿子看丈夫的目光有点怪,儿子看丈夫的后脑勺。丈夫仿佛得了神的启示,摘下黑呢鸭舌帽,低头喝汤,丈夫的后脑勺平坦无奇。儿子很失望。儿子在那片荒原上什么也没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树,人们却叫它四棵树。就因为有人在那里下车,就因为偶尔有人影晃动,班车就得停。这老头的后脑勺比荒原更苍凉。这老头是他爸,老头做他爸无须他的认可。在老头之外,谁都能做他的爸,谁都能主宰他。这老头决定他的一切。这老头绝不是他爸!翔子呼地站起来,他妈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死不了。他脸色阴沉。老头从兜里摸出卫生纸,捂住鼻子,老头擤鼻涕的声音像号叫的野兽。有身份的先生不用手绢用卫生纸。老头很像回事,老头竭力要做他爸。翔子瞪着老头,瞪了好一会儿。翔子看见妈脸色发白,翔子就出去了。
翔子走在田野里。已经是春天了,苍穹飞过几只麻雀;有色彩的鸟儿不会马上就来,寒气很浓。积雪不消融也不加厚,积雪白得可怕,一天天被风吹干了,路边的雪溅满黑点。积雪临近春天,像少女,眉宇间流荡着晦气。
翔子越过林带,皮靴踩开干雪。地壳硬朗空虚,冰凉的土缝里汁液饱满的种子像玻璃制品,晶莹透明。他老子弄过大地,弄过庄稼,所以他跟泥土有缘分。
他就这样走到巴彦岱。老刘叔的房子住了陌生人。大黄狗又跳又叫,仿佛要扯碎空气。女主人喝斥着狗,慌里慌张,把他当成坏人。他的手在大衣兜里,他的目光像西伯利亚狼。人人都怕他。
他穿过林带在栅栏边停下。他点一颗烟狠咂一口,烟柱从鼻孔里伸出来像钢青色的铁轨,他心里的怪念头一节连一节,火车似的呜呜叫着没完没了。
有人叫他。他看见窗户里有个中年人招手,他进屋里。屋里臊烘烘。中年人络腮胡子,嘴唇上指蛋大一截香烟,丢给他一根皮绳:“小兄弟帮我一把,拉紧绳子。”他使劲儿拉,皮绳嗖嗖响,盘在手腕上。木桩那边有一匹灰马拼命跳。中年人跟他一起发死力拉,马脑袋垂下去,抵地上的干草,马屁股撅得老高。中年人说:“兄弟,抓牢了,全靠这一回。”中年人打开马槽后边的门,一匹红马冲进来,咴咴叫着撂蹄子撅屁股,欢叫够了,前蹄搭在灰马背上。翔子看见,红马腿间的阳物像鱼雷,哧溜蹿进灰马的身体。中年人红光满面:“成了,成了,嘿嘿,成了。”两匹马亢奋异常。中年人说:“灰马可贞哩,只叫黑马干,别的马近不了身。我试了三回都不行,多亏你小兄弟帮忙。现在松手吧。”灰马扭过脖子跟红马的脑袋碰在一起。中年人说:“牲口跟人一样,开始也讲个感情讲个浪漫,绑一起照样亲热。你瞧,这会儿真他娘的比小两口都热乎。”两匹马呢喃有声,臊热中有股子臭味。翔子看见灰马泪眼婆娑。灰马在想它的黑马,灰马后悔了,灰马很快就会下一匹小红马。黑马这会儿在草原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翔子伸手一摸,抓起马槽上一把刀子。中年人说:“你要喜欢就拿去吧,朋友送的,是把好刀哩。”
翔子走在大野上,像天空滚落下来的雷。他的耳畔嗡嗡响。伊犁河划过草原,一直伸进山谷伸到国境以外。起先,他看见一匹黑马从远方奔过来,奔到眼前却是一座黑石山冈。他的父亲就是这匹不存在的黑马,在大气中自由驰骋。
四月,雪消光了。翔子孤零零来到郊外。他天天如此。同校的学生陆续返校,他待在伊宁市的郊外。他在果园外看那些老头嫁接果树,大剪刀嚓,在树枝上剪一道斜口,再用小刀划开,插上另一种树枝。他们就这样把苹果跟梨子接在一起。老头们个个像妖怪,他们在林子里转一圈,林子就变样儿。
翔子在市中心花坛前边碰上老爸。老爸说:“翔子,回去吃饭,你妈等你好半天了。”翔子望着他这个爸,一对钢球在老头手心里咯咯叫。翔子以为是那匹黑马。翔子看什么东西都是黑的,老头黢黑的脸像沥青。老头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轻声说:
“你的个头模样像你妈,你的神态像我。人看不见自己的神态。”
老头矗立在他跟前,他无法接受这个巨大的现实。翔子认准了,那匹黑马是他真正的父亲,眼前这个老头是他低贱的根源。翔子大概想起我说过的话:人要有好几个爸爸才能长大,才能干事儿。翔子摸出那把蒙古刀,身子一纵,刀锋哗一声像只飞鸟,冲进老头的左肋。老头双眼暴出,悄声说道:
“玉米,特克斯,玉米熟啦。”
翔子穿过林带穿过汉人街。翔子把伊宁市甩开老远,这里是农四师的一个团场。他来过这里。这里是种马场,几匹牝马在地上打滚。一群脏兮兮的娃娃在栅栏上胡闹,娃娃们给种马场的牝马唱歌子。翔子听得清清楚楚:
驴日,
马下,
老鼠把你养大,
把你送给蔫娃,
蔫娃不要……
十多年前他也唱过这歌。这是婊子歌,唱那个来路不明的娃娃。那时翔子唱得好欢,翔子不知道唱的是他。现在他知道了,这歌子真痛快。警察的摩托车停在他跟前,蒙古刀落在地上,像结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