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宁待腻了,待奎屯很合他的口味。翔子被分到财会班,将来毕业好进银行。班上大半是女生,他混入中间,跳舞讲笑话,好多女生爱跟他玩。女生个个觉得他爱自己。他常邀男生下馆子,男生觉得他为人大方。他在班上人缘好。班主任让他当班长,他不干,当班长得罪人,让他当文体委员,他干,这是玩的差事。老师对他很满意。
开班干部会。老师讲话、主任讲话、校长讲话。校长突然表扬他,他莫名其妙。校长是个老头,校长过来跟他握握手。他们一下子有了缘分。
晚上他睡不着,在操场溜一圈。他们家该有的全有了,不用他再奔走于权贵。他给自己发过誓。他妈、他姐也是这意思。
他捏灭烟头往回走。到楼梯口又出来,他像喝了神油,身上烧得厉害。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朝家属楼走去。他没来过这里。他径直进中单元二楼,他心里紧张。他想起第一次扛着贡品敲头儿们家时,就这样惶恐不安。他站一会儿,敲东边的门。开门的老太太打量他,他说:“马校长,我找马校长。”老头正看电视,摆摆手招呼他坐下。沙发跟前的小方桌上有跳棋,他说:“电视没意思,咱们下跳棋。”老头乐了:“我当技校人死光了,都下他妈围棋,都看不起跳棋。你看看你看看,有人么,我老马有群众基础么。”老太太奚落老头子两句。老头跟翔子对阵。翔子先赢一局,再输一局……翔子牵着老头走,老头越走越高兴。快十二点了,翔子赶紧告辞,明天有课。
翔子溜上床,从枕头底下抽出皮夹子,还有三百块,他取出两百八。第二天晚上,他从市里扛回一箱伊犁特扛进马校长家。马校长以为他有所求,一边下棋一边等他说话。他说的都是棋话,一连十几天。马校长看出来了,这小子真喜欢他。
马校长个头很高,看他时却仰起头。老头目光浑暗呈土黄色,仿佛一片荒野需要有人在上面走动,哪怕是草是树。
中秋节,翔子借两百块钱,买一箱库尔勒香梨、一箱肉鸡。老头不高兴了,翔子说:“我爸跟你一样,是个老兵。”他眼中一热,老刘叔的影子像火苗,狠蹿几下。他的真诚特别地道,老头子被感动了,老太太被感动了。老太太夹一块瘦肉,硬让他吃,他张开嘴。老两口笑。老太太说:“我们老两口受骗了。都怪那些狗屁老师,说我们娃娃有出息。上了大学还不够,一个跑意大利一个跑美国。留什么学哟,我们老两口栖栖惶惶后悔死了。身边没留一个。那叫啥本事?我们不要那些狗屁本事。我们就要你这样的娃娃,叫老人心疼的娃娃。”老太太颤颤巍巍,摸他的后脑勺,那是翔子的敏感区域。老刘叔经常瞧他后脑勺摸他后脑勺。他闹不清那勺子里满满的盛了些什么,他们都喜欢摸那地方。老两口把他当亲生儿子。
他给家里拍电报,叫寄钱来。家里寄八百。他从市里弄两盒西洋参送给老马夫妇。他一天不去,老两口就慌慌。老头有时到宿舍来叫他,老师学生很羡慕。老太太说:“老头子这几年全身是病,这一段时间好得光光的。医生也吃惊。”翔子说:“心情好,不生病。”老两口看他的目光那么热切那么期待。翔子买两公斤纯毛绒,托女生打毛衣,送老两口。他再次向家里要钱,家里寄五百。不过很快来封信。他妈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妈有点怨气,嫌他信写少了。
过两天,他妈赶到学校。他妈看他好半天。他红光满面,他妈眼泪打旋儿。他说:“看好啊,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好的。”他妈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了。他陪妈转公园照相。他说:“妈,我领你去高级宾馆就餐。”他从邮局打个电话,来一辆小车。马校长在里边,他说:“我妈来了。”马校长又是握手又是问好。他妈不知道宝贝儿子玩什么把戏,稀里糊涂被拉上车子。
车子进校,马校长邀母子俩进屋。饭桌上热气腾腾,鸡鸭鱼肉等着客人打开胃口像打开春天的窗户。翔子妈吃几口吃明白了,儿子中了魔,中得不轻。翔子妈从马校长眼中看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校长太太眼中也有。翔子妈回头看儿子,儿子美滋滋,吃得津津有味。儿子是这里的熟人。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马校长说:“翔子是个乖娃娃。我活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乖的娃娃,我喜欢他胜过我那俩浑小子。”校长太太说:“翔子比我那俩浑小子强多啦。”翔子妈说:“校长真会说笑话,你们娃娃漂洋过海当留学生,翔子抵不上他们一根脚指头。”校长干咳两声:“老嫂子你说差了。中国不是外国,社会也不是学校哇,咱们都在团场待过,团场的书呆子比草还多。社会需要翔子这样的娃娃。我替我那俩宝贝担心哩,好多方面翔子能当他们老师。”翔子妈说:“留学生国家有大用场。”校长太太说:“那看在啥地方用,他哥俩不打算回来了。”马校长说:“吃,吃,菜都凉啦。”闷头吃一阵,翔子给大家斟酒,校长说:“翔子是好娃娃,我们老两口太喜欢啦。他在这上学你们不用操心,他就是我们的亲儿子。”翔子又斟一圈。翔子妈笑得很硬:“他自小调皮,叫你们费心了。”“娃娃懂事,娃娃很懂事。”
翔子妈下楼时一直赔着笑,翔子拐到楼后边不笑了。儿子说:“马校长像我老刘叔。”他妈火了:“狗改不了吃屎的路。”翔子半天不吭气,翔子妈说:“该有的咱都有了。”翔子说:“我不求他办啥事。我觉得老头是好人,像老刘叔。”翔子妈张张嘴没说出话,话像石头,把她噎住了。她听见儿子说:“我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技校没多少课,这帮娃娃啥都不懂。我跟他们没法玩,我跟老头玩才够味。”他妈喉咙里的石块翻个个儿,他妈看清楚了,儿子若不这样,就会到酒馆里去到赌场里去。她摸儿子一下,摸到儿子的后脑勺,那儿宛若灰色岩石的岸,坚实有力。他妈说:“儿子,娃娃要有血性。”她想从儿子身上唤起些什么,儿子没动静。儿子说:“妈你咋啦?你怕我受欺负?我是受欺负的人吗?我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我不知道害怕是啥滋味,我还真想尝尝呢。”
他妈很快收到儿子的信。可怕的事变成现实——儿子被马校长正式收为干儿子。儿子信中暗示:国外的干哥不回来,老头子一大笔存款可能让他继承。老头在边防部队干了一辈子,存款的数目大得惊人。他妈打病急电报。儿子进家门,妈向前冲几步,看清楚了,方松口气。妈说:“马校长的钱不能要,你是我的儿子。”妈打开小盒子,里边跳出一叠绿纸片,都是存折。妈说:“乖儿子你数一数,看是多少?”儿子像打扑克牌,一页一页码好:“妈,整整五万,都是我的,别人抢不去。”妈说:“自己有要人家的干啥?”儿子说:“人家愿意,又不是我抢的。马校长看得起我,我不识抬举行吗?”儿子说:“你见过马校长么,老头太像老刘叔了。”儿子动感情,脸上挨妈一个耳光。儿子摸一下脸蛋:“妈,你别生气了,我明年毕业就待你跟前。马校长家我不去了。”
哄妈高兴,第二天他返校,妈送他到车站,上车后他给妈招手,手到头顶停住了。他看见严武和女朋友向候车室走,他看见他们的侧影,周围一下子黑了,他俩像一部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像一部爱情故事。他看见男主人公脸侧的伤疤,那是他用手盔打的,那是他三年前的杰作。那狠命一击,没能击散他们,他们反而靠得更紧。后来,严武去内地上大学,那丫头也去上大学,他们还没有毕业。翔子被那伤疤刺得睁不开眼,像大理石的裂缝,你无法逾越。他们消失的时候,在车站停了一会儿。翔子长出口气,顷刻间,他疲惫不堪。车子离开伊宁,荒原望不到边。人们睡了醒醒了睡。“四棵树。”卖票的丫头喊出一个站名。翔子一棵树也没看到,他说:“没树么,咋叫四棵树?”丫头说:“那是以前的树。”“以前的树也算树?”丫头白他一眼:“你少跟老娘耍流氓,四棵树五棵树关你屁事?神经八几的。”他趴在窗玻璃上,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老人,老人的背影很像一棵树。
四棵树一晃即过。那个没有树的小站,就凭班车抛下的旅客而占有一个站名。他身边的哈萨克老头说:“这里以前到处是树,马都走不过去。”哈萨克老头想起那些消失的树,眼睛湿漉漉下起雨。老刘叔死后,翔子很少像今天这么难受。
他在家属楼前站一会儿,回学生宿舍。他在这儿站了三次,心里乱得不行。他进教学楼。他发觉气氛不对劲儿,一楼办公室有一场阴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马校长。马校长走过来,马校长目光呆滞,仿佛刚下审判台。翔子从人们的闲谈中知道,局领导在搞民意测验,马校长有可能下台。翔子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酒店听到老刘叔的不幸消息。闲言杂语像蚊子,能咂干一个人的血。马校长背都驼了,马校长处在旋涡的中心。翔子那时候没有多想,他知道该怎么干。
晚饭前,各班班长被他请进大酒家。鸡鸭鱼虾呼啦啦蹿上桌面,啤酒沫嘭溢下来,像白晃晃的瀑布。小伙子们个个好胃口,开始划拳,划大拳。酒过三巡,拳打二圈,翔子拱手说道:“兄弟请各位英雄喝两杯,想借各位帮一点小忙。”小伙子们大声嚷嚷:“嗨,说,说呀。你够朋友,我们也不是狗熊。”翔子有点激动,像个大首领:“学校某些王八蛋想找马校长的麻烦,咱是马校长的兵,不能看着头儿受欺撒手不管。够朋友的在这填个名,明儿局领导民意测验,咱们就是民意。”“对,对!咱们就是民意。”喝红眼的班长们拥上前来填上名,拍他肩膀,信誓旦旦。
局领导在学生宿舍楼转一下午,收到联名信。马校长从会议室出来,脸红红的像杨子荣。翔子坐在林带里抽烟,他不想惹妈妈生气,他不能去马校长家。他三小时改变战局,马校长晕晕乎乎击败对手。老刘叔遇难时他太小,帮不上忙。他骨子里有一样东西,像水银,沉沉的。
这一天,他总定不下心。他想起荒原上那四棵树,树消失得莫名其妙。老刘叔死了六年啦,今天是老刘叔的忌日。他看见老刘叔乐哈哈跟局领导握手。局领导上小车、呜儿,车子跃出校门。他看见马校长的后脑勺。马校长只要这么站着不动,就是老刘叔的活影子。他们像那些树,那些树消失了,名字还在,人们照样把那地方叫四棵树。老刘叔知道自己会挨枪子,老刘叔喜欢他,所以老刘叔不怕枪子。
上晚自习时,班主任进教室开班会。班主任脸色铁青,发一通火,目光刷子扫到翔子脸上:“你来一下。”
翔子心里怦怦跳。班主任对他一直不错,班主任刚才骂的是他。这么多年他没怕过谁。他拼过刀子,他发过狠,今天叫班主任骂龟孙子。翔子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在咒骂中能发抖。
班主任在楼外的黑地里站住。班主任说:“在教室里我是你的老师,在这里我们平等。我问你,你跟马校长啥关系?”“没啥关系。”“我想也不会有啥血缘关系,你家在伊犁。”“就是,我家在伊犁。”“他儿子都不会替他干这种事,可你干了。你记住。”班主任的目光又刷他一下:“你不是我的学生。一个人可以暂时向权贵低头,但永远不是骨子里的。你这种病态的钻营术是娘胎里带来的,滚吧,你这个杂种!”
翔子当时确实没动。后来他对我说:他很奇怪,语言比原子弹厉害,班主任三言两语把他骂狗熊了。翔子唯唯诺诺,走几步发现走错了,转身向学生楼走。班主任跟前围一群青年教师,他们都看着他。他们说:“马头还有两下子,亲儿子不认他,他能找来野儿子。”“野的有劲儿。”
这是翔子最悲惨的一天。他上楼梯时听到布隆冬布隆冬的吉他声。他靠着楼梯想一会儿,他从很远的地方看自己,他小时候就不像学生,在这里一年多,他更不像一个学生。学生该听老师的话。老师对他来说是天外人,他上学这么多年对老师的话没印象,班主任今天一通话他全记住了。这些话早就有,没人说,没人说并不等于不存在。
他离开校园,远远地离开校园。
校园的声音还在。他想起班主任在教室里说的话。班主任当时就刷他一眼,他头缩一下。班主任说:“人不能太贱,我们不是贵族,但我们的心灵应该是高贵的。”班主任又刷他一眼。
他离开校园,远远地离开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