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从下午两点就开始散了。没两袋烟的工夫,赶集的人就珠子一样,滚进方圆几十里的十几个梢沟。街道上空落落的。收购站门前的石头上坐着三个老头,表情淡漠地说着什么。几条狗在街上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风从西街口灌进来,溜过街道。街道的尽头是一所学校,没有围墙,一棵槐树上吊着一个铁片,上下课当铃敲。学校的旁边是一家逢集才开业的食堂。
那个提着纸包包的汉子就是从食堂里出来的。他拐进学校,时间不长,又从学校里出来了,背上多了一个铺盖卷。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相跟着。石头上的三个老头儿一直仰着脖子,看着他们走过来,下了街口的土坡。
当他们登上一个高坡的时候,沙坪镇就变成了一个空火柴盒子,一无声响地被丢弃在山梁的阴影里,两根指头就能把它捏碎。
看不见人影,看不见树影,也没有庄稼,满眼都是山梁、山坡。坡上有一些梯田,秋收后留下的玉米根直乎乎对着天空。山顶上是种小麦的土地,光秃秃的,像一顶顶贫瘠的帽子。太阳还有一阵才能跌进不知哪一架山梁的背后。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那些帽子金灿灿的,赤裸裸地袒露着,让人寒心。背阴处长着些草一样的东西,已经干枯了,像一片又一片垢甲。
那个汉子眯着眼睛,望了望挂在天空的太阳。
“走小路。”他说。
小孩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个汉子,只跟着他,走上了一条通向拐沟的小路。风从沟里窜出来,有点冷。
这条路只能通向顶天峁。那是这个镇所辖最西边的一个村子,三十多里。路不时地在拐弯的地方消失,又在远处爬起来。就是这样的路。
“你说你给我送馍,不让我回家,你又不了。”小孩说。“念不好书我不管。”
汉子不说话,好像没听见小孩的话。
“我真不愿意跟你回去。”小孩说。
“你妈想你。”汉子说。
“妈好点了吗?”小孩的头并没有歪过来,只盯着路面。
“她说她想你。”
“看了妈,我再来学校。”
“……”
小孩歪过头,看了看汉子的脸。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就不再言语了,顺脚把一块石子踢进沟底。
他们又看见太阳了。
“太阳真耀眼。”小孩说。对面的崖畔上有一些蒿草一样的东西,不是树,也许是些不能活的小树。
小孩没什么事可想,就看着那些东西,看着几株高一点的,看什么时候能把它们转到背后去。
“这路真难走。我都不想走了。”他说。……
“这路近。”
“这么多沟。我都讨厌沟了,这么多。”
“水冲的。”
“我就不信。”
“一天一天冲的。”
“我就不信。”
孩子仰头看着那些山梁,层层叠叠的,都是这样的山梁。
“你说不让我回家,你又不了。”孩子说。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溜浑浊的歌声,只唱了两句就停住了:
来了来了又来了,
对面壕壕下来了——吆喝!
他们走了好长一阵,才看见是个拦牛的,看不清模样,只有头上的白羊肚手巾很显眼。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鞭,在坡上转悠着。他好像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去,唱了两句:
来了来了又来了,
清水河里过来了——吆喝!
每一次都不唱完,两句后边一定有个吆喝牛的动作,似乎那个歌儿就应该这么唱。曲调很简单,也只有两句,不停地反复,可他唱得很特别,速度很慢,发声的部位不在喉咙,比喉咙低一点,声音就是从那里拱出来的,出口以后,又被干巴巴的风撕成了长短宽窄不齐的破布条,显得吃力而沙哑,使他的歌声带上了一种说不出是奔放还是拘谨,是凄凉还是悲壮的味道。歌声使一贫如洗的天空和一眼望不透的山包子显得更加单调、寂寥。歌声虽然沙哑,却传得很远:
来了来了又来了,
花花大门进来了——吆喝!
“爸,他唱歌呢。”小孩说。……
“拦牛的。”
“他唱的什么?”
“酸曲。”
“酸曲是什么?”
“胡编的。”
“他怎么老唱?”
“心里恓惶。”
“唱歌了,心里就恓惶?”
“就恓惶。”
“唱歌的人都恓惶?”
“都恓惶。”
孩子不做声了。转过一个弯,又看见那个唱歌的人。他还在唱,沙哑的歌声像撕碎的布条,在干冷的空气里摇来摆去,落在沟岔里,沉下去了,四周冷冰冰的。
“我真不想跟你回去。你说你给我送馍的。”孩子说。
“我说了,你妈想你。”汉子说。
他们已经走到沟底了。两面都是山,天似乎暗了下来,太阳光只能照在最上边的山包顶上。风偶尔拨弄一下沟坡上的干草,一条小河向深沟里流过去。小路被河水拦了一下,又向对面的高处伸去。
“我本来就不想走这条路,你硬走,都怪你。”
“歇歇吧。”汉子说。他放下铺盖卷,靠着崖畔站住。小孩站在他的旁边。汉子坐在铺盖卷上,低头看着脚尖,想着什么。孩子站了一会,便跑到河水跟前,用手撩水花。一会儿,又走回来了。
“看你把我叫回去,人家本不想跟你回去。”孩子说。
汉子抬起来,看着孩子,拉住孩子的手。孩子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盯着汉子那张粗糙的脸,脸背着光,更显得粗糙不堪。
“三子,你成大人了。”汉子说。他把孩子拉过来,把孩子的头偎在他的胸膛上。
“你又喝酒了。”孩子说。
汉子不说话,用脸偎着孩子的脸。
“三子,你姐走了。”汉子说。
“走哪儿?”
“不知道……跟一个过路的男人走了。那个人在咱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你姐就跟他走了。”
“姐为什么要走?”
“……”
“你没挡?”
“没挡。”
“妈呢?”
“你妈也没挡。你妈哭了。”
小孩在汉子的怀中看着天。天好像一个大布包子,把下边的一切包得严严的。布包子出奇的蓝,连一丝儿风也挂不住。
“我听见你姐和那个人说话哩。你姐找的人家。说了一个晚上,我都听见了。我睡着了,你妈摇我,我起来听。你姐和那个人在院子里。就这样走了,连窑也没回……你妈就病了,我给你妈抓药,也叫你回去。”
山包子上已没有太阳光了,阴影最先伸进那些凹进去的地方,那些地方就像被刀子砍过一样,坐上了一层厚甲。高高的崖畔不言不语地向沟底挤过来,再一看,它们又冰似地冻住了。山梁上的那些土地,已藏起了那种让人寒心的黄色。暮色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沟壑也罢,山坡也罢,都模糊不清了。
“山到什么地方了?”孩子仰着头,问。……
“很远。”
“能翻出去么?”
“能吧。”
就这么,天真的黑了。沟里的风像带着指甲,在他们的脸上划来划去。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汉子站起来,重新把铺盖卷搭在肩膀上。那实在算不上铺盖卷。
“天黑了。”他说。……
“我就不想跟你回去。你说过,你又不了。”小孩的声音很委屈,但他还是跟着汉子走。他们走过沟底那条不知名的河水,开始爬沟,沟里能看清的只有这条弯曲的路。
他们听到了一声狗叫。
“咱庄上的狗。”孩子说。
他们又看见了几团灯光。他们的脚步突然慢了。汉子打了一个寒噤。孩子害怕似地向汉子身边靠了靠,抓住汉子的后衣襟。
灯光看起来很近,其实,走起来还很得一阵。
(原载于《中国》198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