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他们来了。他感到他的腿软了一忽儿。他知道他们迟早要来的,可当他看见他们正朝他走过来,腿还是软了一忽儿。
他们一共三个人,他看得很清楚。尽管他们离他还有好一截路,尽管太阳正好在他们走来的那个方向,虚光很大,他还是看清了他们是三个人。他们并排走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想可能是镢头什么的。
从他们走来的路上,一直可以走到那个村子。村子只有七八户人家。那地方他常去。他现在就想到那里去。事情就出在这上面,他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们来了,他就不能去了。他知道他们会来的。
这时候,山里很静。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那些鸟不知在什么地方钻着。这里离村子挺远,当然听不到狗叫声。风只有碰到什么东西上,才能发出点响声。在这么个日子,太阳在天上照着,什么东西都明明亮亮的,谁也想不到会出什么事情。谁也不会这么想。
他们来了。
他感到他有点激动。他用手托住腮帮,那里长了很多硬毛。他看见他们站住了。他们可能看见他了,所以才站住。他们也许要说些什么,总得商量商量怎么干。那三个人什么也没说,只站了一会儿,又朝前走。这让他有点意外。也许他们早商量好了。
现在他才感到,这里地势有些险要。早时候,这里闹过土匪。他们就钻在这一带的山里,后来被剿了。这些山叫罗子山,最高的那一座像一只狗头。山东边是一条河,远近的人都知道这条河。一到夜里,许多人都听见河的声音。但现在听不见,也看不见那个狗头,因为他在山底下的一条沟里。那些沟沟壑壑都不声不响。他想如果是他一个人站在这儿的话,他一定会害怕。可现在不是他一个人,是四个。那三个人正朝他走过来,他们要对他干一桩事情。他们到底来了。
他最先看清的是他们的眼睛和嘴,就像石头在地上碰过后留下的几个坑。他还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人。后来,他看清了他们的脸色。他们并不像要干一桩事情那样的表情,脸上土不拉叽的,有些晦气。他不知道他的脸这会儿是个什么样子,可能也很脏。他就这么想着,一直等那三个人走到他的跟前。他没猜错,他们都拿着镢头。
在这儿可不好,他想,离路太近了。
他这么一想,就转过身子,朝沟里走。他走路的时候,仍旧用手托着腮帮子。那三个人好像知道他的意思,跟着他一块儿往里走。他们离他只有三步远,他能听见他们的喘气的声音。
他认识他们。矮个儿在中间,他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他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住在他们家,矮个儿待他很好。后来,矮个儿就可怜了。高一点的是矮个儿他哥,另一个是他兄弟。他们是兄弟三个。那天,他们寻找到他揽工的地方,把他叫到没人看见的旮旯那里,他就知道快了。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他哥说。
“知道。”他说。
“知道你还做?”
“嗯。”
“你不怕人家卸你的腿?”
“怕也没用。”
“那你还做?”
“嗯。”
“不光是卸腿?”
“我知道。”
“这是要命的事。”
“我知道。”他说。
他把一根毛毛草放在嘴里嚼,眼睛看着别处。他一直看着别处。他的腮帮子上长着那种硬毛,像插进去一样。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样对我。”他说。
“现在他们知道了。”
“我知道他们知道了。”
“那你还不走?”
“我不想走。”
“等着让他们弄死你?”
“我不想让他们弄死我。”
“你这人。”
“我做了他们不会饶的事,他们要弄我,这是他们的事,我总不能因为他们要弄死我,就不干我自己的事。”
“就为了那个烂脏女人?”
“他们这么说她?”
“你毁了一家人。”
“我没想要毁他们一家人。”
“可你毁了。”
“我没想。”
“你还要毁了你自个儿。”
“我没这么想过。也许你说的都对,可我没想过这事。”
“那你现在想想。”
“我可是不想。你要我想,你倒是说话。”
“你和她走算了。”
“她不走。你知道,她给饭锅里下过毒药,没毒死他们,她就不走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没叫她这么干,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想我不管。她说就这么过活着,我想这么过活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走你的。”
“我可不愿意。我可没想过要离开这里。人不是走到哪里都可心。”
“哪里黄土不埋人。你又有手艺。”
“我不愿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你非要惹出事来。”
他们都感到风吹着他们的鼻尖。土坎上有一撮土溜下来,拉起一点烟尘。山里总有风,总有些干土从土坎上溜下来。
“我就是给你说说,事情总要出来的。其实你离开了,什么事也就没了。”
他哥看了他一眼,看他没说话的意思,又说:
“你知道,我是他哥。虽然分开了,可我是他哥。”
“我知道你是他哥。”
“我得管这事。”
“这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管这事。”
“你一走,什么事都没了。”
“如果你们要弄我,我也没办法。要让一个人死,他就没办法,这是他们的事。”
他们不说话了。他们掏出一条纸条,把烟末撒在上面,卷了一个烟筒。他哥看着他卷好,看着他划火柴。他使劲吸了一口。他们再没说话。他把烟吸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扔在地上,用脚跐了几下。后来,他们就走开了。后来,天就黑了,他睡了一觉。他好像做过梦,起来后一点也记不清了,不知道梦了些什么。能记得的就这些。
他听见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后边响了一声。当时,他想吸烟了。他把一只手塞进口袋,想抽出一张纸条。他的口袋里总装着纸条,他总能从什么地方弄到这种东西。他听见那一声,身子就向前趔趄了一下,又站住了,因为他想站住。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歪过头,想看看是谁弄得那一下。他只看见一把镢头上好像染上了什么。接着,他感到头上有什么往下流,一直流到他的脖子里。他有点想尿,他可能尿了一点。后来,他就倒了,身子撞在土坎上,又滚下去。他的那只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没有取出来。
他们都听见了那一声,声音不大,可他们都听见了。他们看见一股凉粉一样的东西从他的头那里吐出来,有点红颜色。有一些往下淌,把他的头发弄湿了,接着,就看见他倒下去。他们围着他。刚开始,他的身子还不停地弹,过了一会儿,就一点也不动了。那时候,沟里已经有点冷,他们就把他留在那儿,从原路往回走。他们谁也不说话,走过一个岔路口,就朝村子走了。后来,总之是后来,矮个子记得,他跑到乡政府,给乡长说了那天他所干的事,他说是他一个人干的。乡长先是瞪着眼睛,然后就不让他回家。他看见乡长给县上接电话,摇了好大一阵才摇通了。乡长结结巴巴说了半晌,他只听清了一句:“盖佬把,把嫖客打死了,用镢头砸了一下。”他还听见窑里几个人笑了笑。再后来,来了个戴大盖帽的人,让他领着到那条沟里去。他吓坏了,因为那个人没有了,一群蚂蚁在那里爬来爬去。他们看见了一只鞋底,已经腐朽了,一株水条杨从鞋底中间长了出来。
他哇地一声哭了。
这些,矮子记得很清楚。
(原载于《延河》1987年第7期)
注释
[1]方言,被戴绿帽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