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鱼儿不是鱼,是蓝鱼儿。她正在院子里切红薯。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难看也不好看。切成块的红薯渗出许多汁液,黏在她的指头上,像抹了一层丰厚的奶油,用舌头一舔,立刻就能感到一种黏稠的甜味。蓝鱼儿就这么做。她不时地伸出舌头,在手指头上舔一下,然后把舌头收进去,嘬嘬嘴唇,享受着那甜味。这样不会造成浪费,也能调剂调剂她做这种营生时单调的心情。她把它们切好后,用开水煮着当饭吃。那时候,人们大都吃这种东西。炼钢铁吃大灶后,紧接着是困难时期,庄稼连年歉收,人们只能吃这种东西。许多人一边吐酸水一边往下瘦,瘦得失了眉目,鬼一样。蓝鱼儿与他们有些不同,她也吐酸水,却不见瘦,她是那种喝凉水也上膘的女人。如果你能看见蓝鱼儿舔指头嘬嘴唇的样子,你也就不会惊讶她为什么喝凉水也上膘了。她像嘬一样亲爱的东西,啧啧有声,那股子甜味和唾液搅在一起,顺着喉咙往下滑的时候,她的脸上就会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好像只要能让她这么嘬下去,她就很满足一样,满足一辈子。你只能在孩子嘬他妈奶头时才会看到这种神气。
蓝鱼儿就是这么个女人。
“啧。啧。”蓝鱼儿又在指头上嘬了两下。这回,她没有立刻去切红薯。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叽啦叽啦。她知道是她男人仁俊义。仁俊义趿拉着一双棉鞋,抄着手从大门里走进来,靠在檐墙的棱角上,心事重重地看着蓝鱼儿。有什么难缠的事正让他发愁。
“甜死了甜死了。”蓝鱼儿给她男人说。她说的是她手指头上的白色汁液。“不信你嘬嘬。”她划拉着五根手指头。仁俊义看着蓝鱼儿的手,没吭声。蓝鱼儿以为他想嘬,又有些不好意思。“想嘬就嘬没人看见的。”她说,“看见了又怎么的?嘬手指头又不是嘬奶头。”蓝鱼儿的心里涌起一股温热的情感,“过来,”她朝男人捞捞手,“过来呀。”又捞捞手,看着仁俊义。仁俊义的眉头展开了,眼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很熟悉她男人的这种神情。他要跟她做什么事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有这种光彩。就是这种光彩缠着她,让她跟他一起过穷难日子的,把穷难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仁俊义离开檐墙朝她走来了。蓝鱼儿心里涌起的那股温热的情感立刻搅动起来,一直搅到她大腿上,让大腿上的肉突突跳。她想他也许会把她提起来,夹在胳肢窝里,放到屋里的炕上去。他总是这么一声不吭地夹起她,把她甩在炕上,然后撕扯她的衣服,撕扯得一丝不挂,然后骑她,像骑着马一样在土炕上疯跑。她喜欢他这样。仁俊义一声不吭往她跟前走。她看着他。她感到她的身子正在发软,要软成一团面了。她已经忘记了她的手,忘记了她手指头上奶油一样的红薯汁液。
仁俊义没有夹她。她很快就知道了,仁俊义不是冲着她的身子,而是冲着她的手走到她的跟前的。仁俊义捏着她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长时间。仁俊义说蓝鱼儿我跟你一炕睡了几年咋没发现你的手这么灵巧。蓝鱼儿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才想起她的男人正在夸她的手。她把手从她男人的手心里抽出来,也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说:“就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到了。”她放下切刀,抬起另一只手看。
“真的,像老头乐。”蓝鱼儿说。
就这么,他们同时发现了蓝鱼儿的那双手,像老头乐一样的手。仁俊义的嘴里吐出来一串声音,仁俊义说有了有了日他娘愁得人心慌这下有了。没等蓝鱼儿说话,仁俊义就从大门里跑了出去,啪啦啦啦,给院子里拍出一溜鞋脚声。
仁俊义一口气跑进了队委会。那时候,村长刘洪全和省上来的周盯队正在抽闷烟,仁家堡四清三个月没清出一个贪污分子,在公社县上都失了脸面。嫌疑最大的保管员旺旺死不认账。刘洪全急得直抠脚脖子,恨不得撬开旺旺的宽板牙齿,把眼珠子塞进旺旺的喉咙看看旺旺的心。刘洪全甚至到旺旺的草棚屋里求过旺旺。刘洪全说旺旺你多少承认点,全世界的村子都有贪污的人咱村上没有咋成?难道咱村是天上掉下来的白屎巴牛?难道你忍心让咱村这么落后着不跟全社全县的人一起奔社会主义?你忍心你?好意思你?旺旺把白眼仁一翻,说:“你不忍心你承认去,你是村长你好意思你?”刘洪全像凉水噎住了喉管,仰仰脖子打了个嗝,说:“旺旺你驴日的,你驴日的说得好。”刘洪全给周盯队说:“旺旺的嘴比猪蹄子还硬,得吊到二梁上试试”。周盯队说不成,共产党不是国民党,不兴打骂逼供。刘洪全说旺旺就是看准了这一条才把嘴封严的,你看古戏上咋演的,断官司没有不用刑的。周盯队说我看过古戏,一动刑就出冤案,那叫屈打成招。周盯队不叫周盯队,是工作组派到队上村上专门负责四清的那一类人,村上人就叫他们盯队。周盯队是个认真的人,周盯队说想想再想想总能想出个办法。他们连开了几天几夜诸葛会,眼睛被烟熏成了鸡屁股,没想出办法。旺旺还是不招。仁家堡的四清工作就这么僵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民兵队长仁俊义的婆娘蓝鱼儿的那双手。
“有了有了日他娘有了。”仁俊义一进队委会就这么说,激动得嘴唇乱颤悠,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一样。
刘洪全和周盯队梗着脖子,直着眼,等仁俊义往下说。仁俊义不说了,伸手拿起火炉上的茶缸喝了几口茶叶水。他喝得很仔细,边喝边吹着飘在茶水上的茶叶,他大概喝进去了一截茶叶梗,不时用舌尖抵着,嚼着,咂着里边的深味。刘洪全不耐烦了。
“你有个完没你?”刘洪全说,“再嚼就把茶叶屎嚼出来了。”
仁俊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副自得的神情。仁俊义说村长这你可就外行了虽然你年长可喝茶是外行,不会喝茶的叫喝会喝茶的叫嚼你不懂吧?刘洪全说你把茶缸放下有真屁就放空空屁我不喜听。仁俊义这才吐了嚼烂的茶叶梗,开始说正经事。
“我婆娘的手像老头乐。”他说。
刘洪全和周盯队差点没背过气去。刘洪全说日你先人去仁俊义,我以为你想出好办法了你说你婆娘的手。周盯队是念过书的人,话说得比较斯文。仁俊义同志,周盯队说,你把四清工作搞得很色情啊。
仁俊义眨了几下眼。他不懂周盯队的话。
“色情?我不懂,我就听过骚情。”仁俊义说。
“噢噢,”周盯队说,“色情骚情差不多,咱不能把四清工作搞成骚情吧?”
“当然当然。”仁俊义说,“咱不能打人吊人咱能不能胳肢人?”
这回,眨眼的是刘洪全和周盯队。他们不懂仁俊义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人吊人犯政策让人笑该不犯吧,咱胳肢他。人能抵得住打不一定能抵得住胳肢你们信不信?人能经得住哭不一定能抵得住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仁俊义说。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刘洪全和周盯队。
刘洪全和周盯队神情迷茫,把仁俊义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扭过头互相看。他们突然想开了仁俊义的话。他们禁不住从嗓子眼里喷出来两声笑,然后就嗓门大开,抖出来一串笑声。他们一定想到了某种情景。他们笑得弯腰曲背,满脸涨红,笑困了肚皮,笑得肠子绞在了一起。
“啊哈哈哈,仁俊义你个狗熊。”刘洪全流着眼泪说。
“哦嗬嗬嗬,仁俊义同志。”周盯队捏着袖口上的一枚纽扣说。周盯队穿的是那种袖口上有三枚纽扣的衣服。
他们对仁俊义有些刮目相看了。伟大的时代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形,突然之间就会有一个平凡的人让人刮目,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