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值得一试。他们立刻叫来了蓝鱼儿。蓝鱼儿浑身散发着一股红薯的气味。蓝鱼儿把她那双浸满红薯汁液的手伸在了仁家堡队长刘洪全和四清工作队周盯队的眼皮底下。仁俊义没有说错,那确实是一双灵巧的手。他们甚至有些迷惑,一个浑身是膘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灵巧的手,胖女人的手都像发面一样,手指头和手腕粗短膨胀,手腕上打着肉褶,像勒着一圈线。蓝鱼儿的手腕和手指头偏偏很长,像葱。五根指头并拢起来,关节稍一弯曲,就真是一对老头乐了。没有哪一双手比蓝鱼儿的手更适合胳肢人了。他们把他们的想法轮流给蓝鱼儿说了一遍,然后就敲定了。
胳肢旺旺是在那天晚上进行的。喝罢晚汤以后,仁家堡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队委会的院子里,屋檐下挂着一盏汽灯,强烈的灯火里,是一张张老嫩不一肥瘦有别却一样亢奋的脸。他们都不愿意失去激动一次的机会。他们都装着一肚子红薯糊糊。
旺旺被提前叫到了村委会。他依然像一堆死牛皮。刘洪全咽了一口从胃里泛上来的酸水后说:“旺旺,你还不想交代得是?”旺旺不吭声。刘洪全说你认识仁俊义的婆娘不?旺旺说咋不认识?刘洪全说认识就好,一会儿让她胳肢胳肢你。旺旺感到有些可笑。
“笑话。”旺旺说。
刘洪全说不是笑话,你看院里人站满了咱到院里去。
“到天上去我也不怕。”旺旺牛犟牛犟。
刘洪全说怕不怕待会儿再说咱先出去。他把旺旺从门里推了出来。院子里立刻安静得只剩下了出气声。
“蓝鱼儿蓝鱼儿。”刘洪全脖子上的头像货郎鼓一样。
蓝鱼儿从墙旮旯里走出来,站在汽灯光里。
刘洪全说旺旺你靠墙站好。
旺旺靠墙站好。
刘洪全说蓝鱼儿你过来弄。
这时候,旺旺才知道事情成真的了。他张着眼窝,看着蓝鱼儿朝他跟前走。蓝鱼儿站住了,伸出那双灵巧的手,划拉了一下手指头。旺旺怯了,骇怕了。旺旺说蓝鱼儿你一个女人家胡摸抓男人的身子就不怕人说闲话?蓝鱼儿说我顾不得了。旺旺说你把我叫叔哩叔和侄媳妇耍不得的。蓝鱼儿说叔这不是耍是工作。说着,蓝鱼儿的手指头就上了旺旺的身,一阵奇痒立刻袭遍了旺旺的身子。旺旺尖叫了一声,跳起来。好你哩好你哩叔给你磕头作揖行不?蓝鱼儿的手又上身了。旺旺扭着身子跳来跳去。好你哩嘻嘻,哈哈好你哩。蓝鱼儿站住了,扭过头对刘洪全说:“他这么跳我弄不成。”刘洪全说,去两个人,把旺旺贴在墙边。人堆里走出两个小伙子,扯开旺旺的胳膊,旺旺就直挺挺站在了墙边,胳肢窝和肚子成了没遮没拦的开阔地。蓝鱼儿的两只手很容易地抓摸上去,像两只怪兽一样,在旺旺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胡蹦乱跳。
“嘻嘻嘻嘻。”旺旺像吸气一样笑着,脖子伸长了许多,后脑勺死死抵着墙壁。
“哟嗬嗬嗬。”旺旺拼力收缩着肚子,抖着大腿。
“噢哈哈哈。”旺旺的肚子猛地腆了起来,龇着肮脏的宽板牙齿。
蓝鱼儿的手指头像抓兔子一样。
就这么旺旺像扭麻花一样,笑出了满头汗水,笑失了眉眼,笑软了浑身的肉和每一根骨头。后来,笑就变成了嚎。噢嗬!噢嗬!他这么嚎着,翻着白眼仁,模样比哭还要难看。
开始的时候,人们觉得很开心,跟着旺旺一起笑。这会儿,他们笑不出声了。他们的笑僵在了脸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旺旺。他们感觉旺旺再笑两声就会笑死。
扯旺旺胳膊的两个小伙子松开了旺旺。
“噢嗬,我贪污了,噢嗬,两斗麦子。”
这就是旺旺在软下去的时候说的话。
旺旺软成了一摊泥。
第二天,仁家堡的人们敲锣打鼓,把四清工作的第一张喜报送到了公社。
后来,蓝鱼儿又胳肢过几个人。
胳肢刘洪全的时候,蓝鱼儿多少有些不忍心。她看见刘洪全像霜打了一样。刘洪全叹了一口气,叫了蓝鱼儿一声妹子,听得蓝鱼儿心直动弹。
“妹子,”刘洪全说,“该怎么胳肢你还怎么胳肢,撑不住了我也交代。”
“你看这事弄的,我也没办法,”蓝鱼儿说,“好多天不胳肢人,我这手就痒痒。”
蓝鱼儿说得很诚恳。
“就是就是,”刘洪全说,“弄得多了就上瘾了,跟抽烟一个道理。”
她胳肢了他。刘洪全没有撑住,成了四不清分子。
再后来就是胳肢仁俊义。那时候,队长又换了新人,队干部都换了新人,只有民兵队长仁俊义还在位。刘洪全划不过,就起了事。
“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刘洪全这么说。
新队长觉得这话在理,就说:“遛遛就遛遛。”
蓝鱼儿不能不胳肢她男人仁俊义了。先天晚上,他们在炕上坐了半夜,眉心都挽了个愁疙瘩。
“咋办呀你说?”蓝鱼儿问仁俊义。
“你说咋办?胳肢人的是你你说咋办?”仁俊义说。
“包子是空的,馒头是实的。”蓝鱼儿说。
“你以为旺旺刘洪全他们交代的都是实的?他们撑不住了胡说哩。”仁俊义说。
“你甭胡说。”蓝鱼儿说。
“我撑不住了也会胡说。”仁俊义说。
“硬撑。”蓝鱼儿说。
“那得看你的手了。”仁俊义说。
“不睡了,我胳肢你,你试着撑。”蓝鱼儿说,“人怕胳肢怕的是生手,我的手你熟悉,也许能撑住。”
蓝鱼儿让仁俊义躺在炕上,然后试着胳肢,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手虽然是熟手,可抚摸和胳肢是两回事。只要蓝鱼儿的手指头拨拉着挨上仁俊义的身子,仁俊义就像打别虫一样蹦跳,笑得上下不接气。他们一直试到天麻亮,终于绝望了。他们互相抱着哭了一阵,流了许多泪。
胳肢如期进行。那是蓝鱼儿胳肢人以来感觉最好的一次。蓝鱼儿想,反正他撑不住要笑,还不如让他笑个够,反正都是胳肢,还不如好好胳肢一次,把瘾过足,也不枉胳肢人一场。人在无路可退的时候就会这么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蓝鱼儿就这么做的。她胳肢得痛快淋漓。仁俊义笑得鼻眼里喷出了血。血滴在蓝鱼儿的手背上,她以为是鼻涕,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鼻涕不该这么热她停住手,往上一看,才知道是从仁俊义鼻眼里喷出来的血,红而鲜亮。蓝鱼儿傻了,她没想到她男人会笑成这样。
当天,民兵队长就换了新人。新换的队干部们每人都做了一把老头乐,他们不用它挠痒痒。每天晚上,他们在被窝里偷偷练习着抵抗胳肢的耐力。他们相信耐力是锻炼出来的。谁知道哪一天蓝鱼儿的手就会抓摸到他们的身上。
一年后,蓝鱼儿又坐在院子里切红薯。她不时地伸出舌头,在手指上舔一下,嘬嘬嘴唇,享受着那种黏稠的甜味。她男人仁俊义蹲在门槛上看着她切。他再没骑过她。不是不想骑,一看见蓝鱼儿的那双手,他就蔫了,一点办法也没有,直想哭。他说蓝鱼儿你把手放到身子底下我看不得它了。蓝鱼儿也很难过,她把手压在身子底下让仁俊义骑。仁俊义似乎行了,骑上去。这时候,蓝鱼儿就管不住她的手了。她舒服就想抱仁俊义。俊义俊义好死了好死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仁俊义的屁股。仁俊义尖叫一声,从她的身子上弹了起来,恐怖地看着蓝鱼儿不知所措的手。蓝鱼儿恨不得把她的手剁掉。就这么,他不能骑她了。
这会儿,仁俊义看着蓝鱼儿切红薯。看着看着,他站起来,朝蓝鱼儿走过来,拉住了蓝鱼儿的一只手。
“看看,我看看。”仁俊义说。
仁俊义给蓝鱼儿笑了一下。
仁俊义突然抓过切刀,朝蓝鱼儿的手腕砍过去。蓝鱼儿的身子猛地挺了一下。仁俊义抓过蓝鱼儿的另一只手,又砍了一刀。他把砍掉的两只手扔上了房顶,然后抱起蓝鱼儿,上县城医院缝针去了。
以后的几年里,仁家堡的人老看见蓝鱼儿吊着两条没了手的胳膊,在村外的大路上向远处张望。他们知道她想仁俊义了。仁俊义正在蹲大牢。他们觉得她有些可怜,不忍心和她打招呼。
那两只手一直在房顶上。
(原载于《延河》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