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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燃烧不尽的炎夏

热带小岛上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不会有春雷,

不会有秋风,

不会有冬雪,

只有燃烧不尽的炎夏,

每一口滚烫的呼吸都像是能把人的心烧焦。

午夜时分,机场冷清。

这时间起起落落的只有红眼航班。之所以叫“红眼”,是因为飞机在深夜飞行,乘客往往熬得双眼通红,这种航班唯一的好处是票价便宜,所以卓星月选择在这时离开。

这是二十二年来,她第一次乘坐飞机,且是独自一人。她羡慕地看着那些有人送别的旅客,妈妈已坐着回市区的末班车离开了,因为红眼航班起飞太晚,若等到那时,回去只能打的,而出租车费用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昂贵的支出。

此时此刻,卓星月只能强忍着不安的情绪,独自等待红眼航班值机柜台开放,不时摸出手机温习一遍坐飞机的流程,怕自己登机时闹笑话,也顺便看一看有没有新的短信。

手机没有坏,杨决也根本不知道她要离开,所以没有消息是正常的。这也好,她可以静悄悄地告别。

幸凉。

她抬头再看了一眼机场大厅墙上镌刻的两个铜字,这座城的名字。至少一年的时间,她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

熟悉的城市有太多的回忆,离别的心里溢满了悲伤,但她决定用一首欢乐的歌为自己送行。

闭上眼睛,塞上耳机,她告诫自己专心听歌,不要再多想,就算愁白了发,也于事无益。

看不见,听不见,卓星月不知道安静的机场大厅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焦急憔悴的年轻男人四处张望,难过得毫无顾忌地大喊一个名字:“卓星月。”喊到后来,他声音哑了,带着一点点恨。

现在机场的人不多,都好奇地望着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他或许以为自己来迟一步,要找的人已经飞走了,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腔的怒气无处发泄,冲看热闹的人咆哮:“看什么看!”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全场唯一没有看向这里的人,卓星月。

他踉跄地爬起来,朝她跑过去,一把扯掉了她的耳机,连带手机一起扔到地上。

屏幕碎裂,有他的心碎得狠吗?

如果不是他莫名不安,千方百计从家里偷跑出来找她,从她母亲那知道她搭乘今晚的飞机离开,他是不是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她已经远远离开,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才被通知一声“我走了,你保重”?

他盯着卓星月,而她睁开眼睛,微微一惊,极好地掩饰了惊喜,瞬间化为冷漠,吐出他的名字:“杨决。”

不论她是期望还是不期望,他到底来了。

“跟我回去。”他出声,而她不吭声,也不动。

“我不会放你走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只能留在我身边,不准离开。”他勃然大怒,抓起她的手,力气重得几乎折断她的手腕。她忍着痛,执拗地坐在原位上。

看客们的视线都投向这边,有些人相互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大致是“哦,小情侣闹别扭嘛”的意思。

一张长椅,卓星月坐在这头,隔着几个空位,一个穿着黑色长袖衬衫和长裤的年轻男人坐在那头,他此刻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备受瞩目的地方。

与此同时,杨决一脚踹翻卓星月的行李箱。劣质的大箱子本来就满载,拉链一下子崩开,这些年两人相处至今累积的纪念品一件件滚出来,照片、书信、礼物……

大半个箱子装的都是回忆。

“既然决定走了,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要假装你很在乎的样子。”杨决阴沉沉地笑着,随意地捡起来,一件一件丢进黑衣男人旁边的垃圾桶里。

卓星月无法继续不闻不问,她带这些,说明她在意。她终于动了,伸手去拦,恳求道:“阿决,你不要这个样子。”

杨决见到一丝渺茫的希望,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抱着。“星月,你知道你这一走有多远吗?一千八百公里。你知道你这一走有多久吗?可能一年,可能十年。异地恋最可怕的不是距离和时间,而是你不需要我,我不需要你,日子照样过,我们从此成为彼此生活的旁观者,让那些努力分开我们的人称心如意。”

感觉到怀中的她慢慢变得温顺了,杨决的心更柔软,像哄着一只小猫,温柔地在她耳边呵气:“留下来!我想你的时候,可以跑步到你家来看你一眼;你饿的时候,我可以马上抱来一箱你爱吃的零食陪你慢慢吃;我难受的时候,可以手一伸就紧紧抱住你;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可以趁那兔崽子没跑远揍他一顿;我遇见烦人的女生的时候,可以一把把你抓过来说我有女朋友了;你生气的时候,我可以一直追着你直到你笑了……”

他描述得太过美好,令她想要流泪。道理她都懂,爱是需要不时浇水的,两个人离得太远太久,它容易死去!可是她别无选择。他的怀抱很温暖,可是她不能留。

“阿决,不要那么天真了。你忘记事情糟糕到什么地步了吗?留下来就是坐以待毙,我只有走,才能为我们争取到一线生机。所以,求你放手,让我试一试。”卓星月决心已定,用力推开他,蹲下身,捡起手机,费力地合拢行李箱,执意离开。

异地恋的成功率极低,百不存一,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恋人忍痛分离?因为他们都相信,远方有一个蜕变的机会,可以为爱人带来更好的未来。

这个世界上,卓星月似一只新生的飞蛾,不知道自己扑向的是毁灭的火焰,还是希望的光明?但是,为了爱,她愿意燃烧得渣骨不剩。

卓星月拖着沉重的箱子,路过那个黑衣男人,他递给她一个资料袋,破掉的袋子露出大学毕业证书的一角。这对她此行是很重要的东西。

“谢谢。”一定是刚刚杨决丢东西时随手扔出来的,刚好扔到他脚边。可是黑衣男人的脸上没有被人感激时应有的笑容,看她的目光更像视其为一个麻烦。“这是公共场所,你们很吵,请不要打扰到其他旅客。”他说话时,一张冷峻的脸面无表情,因为穿着黑衣,显得皮肤极白,不怒自威的气势如同黑夜的主宰,危险而惑人。

卓星月忙不迭抱歉,而在原地不动难以置信看着她竟敢离开的杨决忽然醒过来,以为她被陌生人斥责了,即便恨,还是习惯性地保护她,暴脾气一上来,吼道:“你怪她干什么,机场是你家的吗?”

周围的旅客窃窃私语:“不是他家的,也不是你家的啊,跩什么跩?”

杨决从未这样公开被人指责过,一直以来,他都被众星捧月,此刻他凄凉地觉得自己今晚就是一个疯子,第一次抛弃尊严求一个人留下,还被千夫所指。

卓星月很想帮他说一句,是的,没错,机场就是他家建的。在幸凉市,蓝洋企业的大名如雷贯耳,直接关乎本市的经济发展,而他正是蓝洋企业董事长的公子。

可是,这时的他哪有平日光芒万丈一呼百应的意气风发?

虎落平阳。

机场犹如斗兽场,卓星月和杨决红着眼看着彼此,他如愤怒的猛虎,她似倔强的牛犊,他们在此斗得两败俱伤,毫不相让。

“请乘坐D3913的旅客到A3-7柜台办理乘机手续。”机场广播响起,现在绝大部分旅客就是在等这一班飞机,纷纷拖着行李去排队。

这也是卓星月在等的飞机,可她知道杨决既然来了,以他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一定会豁出一切不放她走的。于是她不得不央求离她最近的黑衣男人:“可以帮我个忙拦住他吗?他在的话,我没法登机。”

听到她哀求别人的话,杨决怒火中烧,威胁地瞪了黑衣男人一眼,担心他会多管闲事,但那男人只是疏离地看着他大步拖着她往出口离去。

卓星月一路不停地挣扎着,猛然低头咬住杨决的手,尝到血的腥气。他吃疼松手,想要再把她抓回来的时候,黑衣男人再次收到她求助的目光,似有一丝触动,长腿一迈挡在了杨决面前。

“她看起来不愿意跟你走。”

杨决从小就伴着可能被绑架的危机长大,家里一直有请名师教他防身格斗技巧,按理说他的突围能力很强,可是在这个人面前,他好像毫无用武之地,始终突破不了防线,眼睁睁地望着卓星月匆匆换好登机牌,跑到安检区去跟保安说了几句。然后她钻进安检门消失无踪,保安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黑衣男人见保安过来了,不再拦他,提起自己的行李淡然离开。

卓星月躲在安检门后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愣愣地看着杨决一脸不甘地被保安强行架走。那时,他红着的眼终于流下眼泪,她听见他一直在殷切呼喊她的名字。他的呼唤像是大千世界里仅剩的声音,震得她耳朵里的鼓膜生疼。

过了一会儿,黑衣男人也过了安检门。卓星月追上去,不停地道谢。他只看她一眼,拿出一包黑色包装的纸巾,递给她,不是什么温柔的关切,纯粹是看不下去她嘴角有血迹,咬过杨决的血迹。

“我不会哭的。”卓星月时刻绷着一根坚强的弦,面对艰难的人生,她没有资格懦弱。

“血。”他言简意赅地提示,然后越过呆住的她,不再理会。

她带来的麻烦够多了,而他正好是不喜欢麻烦的人。

航班还没开始登机,黑衣男人在登机口附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开始翻书,卓星月怀着歉意厚着脸皮尾随坐到他旁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来以示感谢。

这里不少人刚刚都在外面的大厅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但没注意到角落的两个人,夜深了又需要聊聊天打起精神,就不约而同把这件事当作谈资。

一个女孩子说:“我以前出国留学四年,我男朋友也没有像他一样要死要活啊。真是的,拉拉扯扯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卓星月听见一群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人针对杨决毫无根据地恶意揣测,忍不住怒斥他们闭嘴。

瘦弱的她再次成了全场的焦点。

见是她出头,那个说话的女孩子冷笑一声:“呵呵。伤他最深的就是你,现在猫哭耗子假慈悲是几个意思?”她晃晃手里的绿茶饮料空瓶,丢进一侧的垃圾桶里。

今晚怎么到处都这么吵?黑衣男人合上书,锐利地看了卓星月一眼,见她单薄的身子气得浑身发抖却挡不住众人的冷言冷语,似是随意开口道:“还没开始登机,不如我讲个故事吧。”

他的声音讲起故事来很好听,如同深夜电台的男主播,像海浪一层层拍着海岸的声音,让人着了魔一般想永远听下去。

“万仞悬崖上,有两个人在上面危在旦夕,A快要掉下去了,好在B努力拉着A,可是B也一点点向悬崖下滑去,如果B不松手,最后两个人都会掉下悬崖。于是A就请求B放开自己,悬崖下面有湖,自己会水,B不会游泳。如果两人一起掉下去了,A可能活下来,B却会死。但是B不肯放弃,因为他相信自己再努力一把,也许可以把A拉上来。A和B因为不同的决定而争吵起来,A想撒手,B却想抓紧,你们认为谁对呢?”

大家都听得有些入神,绞尽脑汁地想答案。只有卓星月一听便听出了弦外之音,震撼之余莫名感动,明白他是在用这么一个哲理小故事为自己解围,很有智慧,也很动人。

她的眼睛升起雾气,蒙蒙昽昽地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也许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

带头的女孩子像是为了引起英俊的他的注意,抢先答:“这个问题很难呢。悬崖那么险峻陡峭,两个人又精疲力竭,B很难徒手把A拉上来。虽然若是A撒手掉下去,两个人都活下来的几率最大,可是,按B对A不顾生死的爱,B会自责一辈子吧?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保护A的责任,也会觉得A在关键时候不相信自己能够拯救她。我觉得没有谁对谁错啊,都是互相深爱,只不过立场不同。”

听完女孩的回答,黑衣男人突然带着一丝寒意看过去,指着卓星月说:“她是A,而那个男孩是B。现在,你们还觉得他求她不要离开很可笑吗?当你不了解别人的处境时,请不要妄作评价。”

当你不了解别人的处境时,请不要妄作评价。

最后一句如暮鼓晨钟,刚刚议论纷纷的人都静下来,面面相觑,再看向卓星月都挺不好意思,再看向黑衣男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佩服,道歉的声音起起落落,之后,大家不敢再叨扰这边。

世界安静了,黑衣男人继续看书,书皮是黑色的,凸起的纹路是一朵花怒放的形状。

卓星月忐忑不安地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的事?你知道悬崖代表什么?悬崖下的湖又代表什么?”

她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这个人,可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在这以前,她从未认识这般喜欢黑色,头发、衣服、纸巾、书都是黑色,孤独如谜一般的男人。她已经在心里给他取了个贴切的绰号——黑先生。

再次被打断安静时光,黑先生不悦,已经懒得抬头看她,翻着书漫不经心地说:“听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的问题。你实在很麻烦,如果你感谢我,离我远一点就是最好的回报。”

他回答,刚刚在大厅,他本来不想插手,可是她可怜兮兮地向他求助,他只能帮忙拦住杨决。当她跑远了,杨决既突不破他的防守,又怕追不回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恳请他让开,并说出原委:“因为家境悬殊,她是被我家逼走的,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到千里之外打拼受苦,去争取继承什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姑妈的酒店来弥补差距,我是男人,我可以保护好她!”可他没有让开,经历过许多世事,他一眼就看清杨决的虚弱,这个男孩估计是趁夜从家里逃出来的,连自保都艰难,何谈庇护别人。他只是反问一句:“你保护得了她吗?”杨决本想逞强答能,但在他看穿一切的目光里,竟然说不出话。

答完,黑先生指一指远处的空位,不动声色地提醒她该离他远点了,希望一切到此为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卓星月被戳中伤心事,她背井离乡,的确是迫不得已。

在幸凉市,杨决的父亲杨修身是商界的领军人物,跺跺脚,一个地方的经济就要发生天大的变化。而卓星月的母亲只是大学西门外摆摊卖葱油饼的普通妇人,卓父是遇难的建筑工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根本连较量的资格都没有。

“这里是人行道,不准摆摊,你这属于占道经营。”

周围的小贩远远见到穿蓝色制服的城管,早就望风而逃。可是卓妈是烙葱油饼的摊子,收拾起来很麻烦,她奋力蹬车的时候,正好被两个城管拦下,没收了摆摊的家当。

市区寸土寸金,卓妈根本租不起门市。为了生活,隔几天她又起早贪黑地出来摆摊子。但街上好像有专人盯着她一样,无论是改时间换地方,城管总会第一时间收到举报消息。

卓妈干脆想着去小餐馆打工,餐馆老板挑剔卓妈的年龄和效率,薪水故意压得很低,卓妈也甘心接受,但她一到哪家店,哪家店就要开始应付一拨又一拨的突击检查和顾客挑事,后来,老板们都心照不宣地辞退卓妈。

同时,市里的房东也把她们母女赶出去,因为有人出高价买他的房子,要求马上过户,现在的租客自然就不能住了。

流离失所的第一个晚上,两人在大半夜里住进五十元一晚的招待所里,看着蟑螂在斑驳的墙壁上肆意地横行。听着妈妈时不时叹气,卓星月整夜睁着眼睛,眼睛疼痛,却无法流泪。

她逐渐明白,如果她一意孤行和杨决在一起,将会面对成百上千种无可抵挡的手段,她和她的母亲将继续被毫不留情地打击。

这一晚,她深深呼吸,拨出了此生最不愿意联系的手机号码,不是杨修身的号码,是杨修身身边的邓秘书的号码,她还没有资格联系那个在电视上、报纸上、别人的讨论里频频出现的蓝洋企业一把手。

电话接通后,她直接说了八个字:“如他所愿,我会离开。”

做出这个选择,不是因为她懦弱,而是因为她负担太重。如果她是个孤女,可以任由杨修身的势力吹来冷风射来箭雨。可是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她能抵挡百万伤痛,却抵不过妈妈一滴无辜的眼泪。

邓秘书很满意,问:“你去哪?”不是关心她的去处,只是衡量一下她滚得是否足够远。

卓星月深吸一口气,说出近日收到联系甚少的馨姑妈寄来的一封信。来信的大意是她的继子方君最近在潜水时失踪了,多半不可能生还。她疾病缠身,丈夫早逝,一个人打理多年积累下的酒店事业力不从心,希望从亲戚里找个可靠的人来帮忙。待她过世以后,这个酒店就由那人继承。

邓秘书沉吟半晌,夸道:“你是个聪明人,在幸凉没有你的出头之日,寻死觅活私奔也毫无用处。不过,小决知道这件事吗?”

按邓秘书对杨决的了解,他恐怕又会闹得鸡犬不宁吧?杨家的独子杨决,单名一个决字,本意是希望他在商场上杀伐果决以继承庞大的家业,却没想到遇着喜欢的女孩,他的性子居然这么烈,从小的精英教育、富贵出生和长辈的殷切希望抵不上卓星月的一个笑容。

卓星月冷笑一声:“他从哪里知道?你们禁止我们见面也阻挠我们联系。何况,我也不愿意让他知道,因为他一定不会同意。他那么骄傲,一直觉得此事因他而起,就应该由他了断。他不会愿意我独自去承受那些未知的挑战和痛苦。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回答。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杨董事长纡尊降贵做这些来折磨我们母女,不觉得不合身份吗?”

意外地,邓秘书莞尔一笑。“呵呵,你太高估自己了。他要事缠身,根本不知道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他什么话也不必说,自然有许多人争先恐后揣测他的心思帮他去做。你没办法指责他,因为他确实不知情,他的手非常干净。你要闹也闹不起来,因为所有的事都师出有名。记住,永远不要怪别人无情地打击你,只怪你有太多弱点让人有机可乘。如果有一天你无懈可击,每个人都会敬重你。我言尽于此,你明白了吗?”

道理很残忍,但是卓星月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这世界,有很多人愿意对你重复一千遍不切实际的名言警句鸡汤,却很少有人愿意把真相血淋淋地剖开给你看,告诉你,生活就是如此残忍,成王败寇。

黑先生说的万仞悬崖,正是卓星月和杨决的身世差距。

黑先生说的悬崖底下的湖,正是此次红眼航班的目的地——巴荷岛,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不会有春雷,不会有秋风,不会有冬雪,只有燃烧不尽的炎夏,每一口滚烫的呼吸都像是能把人的心烧焦,这里也是这场感情唯一可能逃生的地方。

馨姑妈在来信里写道:“别看不起我的酒店,巴荷岛地处热带,全年适合旅游,这里的白沙滩和潜水项目每年都吸引了不计其数的国内外游客。这家猫星酒店,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断扩张,小有规模,在当地颇有名气和地位。你去搜搜知名的《旅行箱》杂志,前些年他们的编辑到巴荷岛来旅游,入住我的酒店,给酒店打了四星半,推荐语是每间房都有漂亮的海景,农场里有十九只不同性格的猫(女主人养的灰猫不能算猫,是亲人,读者务必注意),并且贴心地提供宠物美容服务,人宠情深,和谐自然。”

馨姑妈从小就喜欢猫,猫星酒店靠猫出名,倒也不意外。卓星月接到信后,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猫星酒店,有很多去过的人都分享了入住期间的照片,果然到处都有猫。

酒店靠海,设施齐全,酒店内有农场自供蔬果,还有六幢别墅,两幢客房大楼,两个游泳池(一个室内,一个室外)、两个农场自营餐厅和一间与猫相关的手信铺。

随着巴荷岛越来越热门,猫星酒店的名气与日俱增,几乎成为巴荷岛的必游景点之一,未来升值潜力不可估量。

这是有生以来,卓星月遇见的最好的机会,她渴望改变蝼蚁一般的命运,渴望能强大得让某些人刮目相看,渴望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当机场广播通知开始登机,她毫不犹豫地起身,没有回头。

飞机起飞的刹那,眩晕的感觉像是预示着她以后翻天覆地的人生。她紧张地抓紧扶手,环视周围的人,有的仍然在安详地睡觉,有的照常在看书,有的镇静地翻阅杂志,慢慢地,她变得和他们一样,从如履薄冰到如履平地。

飞机在巴荷岛机场降落时,天仍未亮,这时间人不多。下机的旅客都有自己的方向,或自行搭车离开,或与接机人汇合。唯有卓星月拉着行李箱,在冷清的大厅彷徨四顾,她读遍所有的接机牌,没有一个写着她的名字。

她发觉自己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以为自己穿越千里来投奔的馨姑妈一定会安排接机人。

在原地傻傻站了一会儿,卓星月决定还是先给馨姑妈打个电话,可她的手机在出发前就被杨决摔坏了,她到处找不到公用电话,这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黑先生也是坐的这一班飞机。

许多人在飞行途中去卫生间换了短袖衣裳。巴荷岛处热带,比幸凉市燥热许多。可黑先生还是穿着那一身黑,甚至连袖子都没有挽起来,这在热带应该很热,可是他竟然没有出汗,仿佛天生的低气压气场影响了身边的温度。

卓星月其实不敢去问他,可是在她犹豫的期间,机场大厅,剩的人更少了。

“对不起。”她硬着头皮紧追上他。

她看得出,他有一丝不满,明明告诉过她离他远点,这么短的时间又再次找上门。

“你能借我用一下手机吗?因为……”她正欲解释,一个黑色的黑莓手机就递到她面前。

他的脸上写着“速战速决别再烦我”八个字。

卓星月对馨姑妈的电话号码烂熟于心,没想到拨过去竟然是关机,那一瞬间,内心的绝望如同滚雪球一样飞速壮大,她不顾杨决的反对,千里迢迢来到巴荷岛改变人生,竟然出师惨烈。她甚至怀疑极少联系的馨姑妈是不是一个骗子?

正常人大概这时候会顺便安慰一句吧?可是黑先生无视她如丧考妣的样子,抬手看看时间,催促:“别发呆,打完没?”

她恳求:“再打一个。”她落地后如不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妈妈会更加担忧。

在黑先生面前,她自然而流利地撒谎,称馨姑妈已经派人来接了,让妈妈不要担心,一切顺利。

卓星月带着笑含着泪报完平安,还手机时发现屏幕上沾着自己的泪水,正要窘迫地收回来擦干。

黑先生接过去,不以为意地用拇指一拭,温热的泪水浸入指腹。这一刻,他忽然心一软,反正麻烦了这么多次,不缺这一次。

“没有人来接你?”他问。

她点点头。

“你知道怎么走吗?”

她惭愧地低下头。

“你去哪?”

“猫星酒店。”

“跟我走。”

黑先生走在前面,脚步很快,没有刻意慢下来等她,她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就跟上去,以为他有车来接或者是搭出租车,没想到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公交车站,竟是准备绿色环保出行。

卓星月一愣,他连路线图都不用看,是本地人吗?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很热,还穿着长衣长裤?奇怪!

公交车来了,卓星月在前面找到位置坐下来,正要招手说这边还有一个空位,却见他无视她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把跟她的距离拉得远远的。

她不知道自己要在哪站下车,只能遥远地一路盯着他不放,脖子都酸了,眼角的余光打量车窗外的热带风景,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也许无人接机是馨姑妈的第一个考验,心情渐渐轻快起来。

“白沙滩站到了。”公交车自动报站。

她见他一动,迅速跟着动,挤到后车门,站在他身旁,却听他说:“我到了,你还有一个站。”

车门一开,车内的空调冷风和外面的热气激烈地撞击。

相对于他的冷淡,她热情地挥手告别。他看见她毫不设防的笑容,竟有一丝不满,板着脸提醒:“下一次,不要有人叫你跟着走你就走。”

卓星月理解他其实是想说,社会新闻中不缺残忍的暴力案件,她这样莽撞地跟着人走,不知道会被带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在机场,你都不怕我借了你手机就跑,我怎么会怕你对我意图不轨?”

车门快关了,他跳下车,望着她清澈的眼眸,竟无言以对。

肮脏的世界,冷漠的人性,竟然还有人笑靥如花。

卓星月在下个站下车。走到猛烈的阳光下,一路辗转奔波的她一阵眩晕,但在抵达猫星酒店门口的那一刻,她用力地咬红苍白的嘴唇,拍红疲惫的两颊,努力让自己显得有精神一些。

藤叶编织的绿色大门上挂着猫星酒店的原木招牌,白漆简单地勾勒出一群调皮的猫咪图画,门两边的白色栅栏向远处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生态自然、安静美丽的猫星酒店。

卓星月憧憬无比地踏出新生活的第一步,此时一只棕猫飞快地从她的脚边跑过,她差点踩到了它。猫咪没事,健步如飞。她镇定心神,继续前行。

平整的草坪上,有一条用小小的圆石头铺就的路,尽头是一个草亭子,也是酒店的接待处。

接待处里有一个戴着草帽的姑娘在值班。不过早上不忙,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哼歌,一边抖肩和扭腰,像一条欢乐的海带。卓星月等了一会儿,见她实在投入,咳了一声开口道:“您好,打扰了。”

姑娘回头一看,露出一个大大的抱歉的笑容,牙齿洁白:“对不起。您是登记入住吗?”

“我是卓星月,新员工,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会在今天报到?”

“馨老板提过今天会多一位新同事,是她老家的女孩。我当时还问她需不需要去机场接你,可她说不用。啊!”姑娘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懊恼地捂住嘴巴,漆黑的大眼睛扑闪着,脸上黑而健美的皮肤透出一丝红。

“没事。我自己不也来了吗?”卓星月谦虚地说,“以后请你多多指教,我对酒店的工作没有经验。”

姑娘摘下头上的草帽,戴在卓星月的头上,愉快地说:“没问题,我是罗亚,欢迎你成为猫咪的奴隶。”

猫咪的奴隶!这句话倒有趣,猫星酒店以猫闻名,这里的猫也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习惯了闪光灯和众人的恭维与爱护,据说个个都超级会耍大牌。

“我马上打电话给馨老板汇报,你先坐一下吧。”罗亚随手一指亭子里唯一一张色彩鲜艳的布艺沙发。

沙发上有一只慵懒的白猫,毛发如雪,肚皮朝上,睡得正香,就连亭子里的风铃被海风摇响都无法惊扰它的梦境,只是尖尖的耳朵偶尔动一动。

卓星月坐在它旁边,沙发往下陷,它顺势滑到她的腿边,就在触碰的那一刹那,它睁开杏仁形的眼睛,眸子里绿色冷光一闪,爪子迅捷地一挥。

幸亏它穿了白色的软皮靴,卓星月的腿上才没有被抓出血痕,不过也吓得叫出了声音。

罗亚正对着电话不停地说“是”,听见声响,这才发现沙发上躺着一只嚣张的白猫。她赶紧挂断电话,钻出柜台,动作熟练地鞠了一躬,谄媚地说:“雪公主,对不起啊,不小心打扰到你了。”

白猫闻言,似是满意地抬起了小小的头颅,爱惜地舔舔身上的毛,轻盈地跳下沙发,竖着尾巴,慢悠悠地去视察其他地方了。

卓星月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罗亚耸耸肩,无奈地解释道:“没办法。这只猫叫雪公主,公主般美丽,公主般傲慢,是酒店里最受欢迎的三大萌猫之一。它排场特别大,不允许别的生物接近它身边,任何时候都像公主出巡一样。所以我们只能给它穿了鞋,防止它抓伤客人。不过客人们反而因为它的臭脾气而更喜欢它,都争着给它拍照。唉,怪我,刚才没注意到它。”罗亚说完,左看右看,似乎怕这只聪慧的猫还在附近偷听。

“那其余两大萌猫呢?”卓星月家里从来没有余粮养一只宠物,所以她对猫咪这件事挺头痛的。一只猫都这么难搞,何况猫星酒店一共有十九只猫。

“你遇见就知道了!”罗亚摇头叹气,特别叮嘱道,“不过,你谁都可以惹,就算是全球首富来咱们酒店,你把玉米浓汤泼到他脸上都可以,却绝对不能惹上一只老灰猫。没什么客人喜欢它,但是它是馨老板的专属宠物,养了很多年了。它如果不喜欢谁,无论那个人在酒店干了多久,干得多好,都会被馨老板辞退的。不过,你也别想讨好它,这臭猫软硬不吃,只听馨老板的话。”

在罗亚口中,喵星人俨然成了猫星酒店最不可侵犯的存在。

更惊人的消息在后面。罗亚说她刚刚请示了馨老板,接到的指令是让卓星月马上到猫舍开始工作。

“我也不太明白,确认了几次。馨老板确实让你直接开始工作,工作岗位是猫舍的清洁工。”罗亚也很迷茫。按常理,卓星月是馨老板的亲戚,又是大学毕业生,怎么会被安排去做这种工作?她还以为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吹冷气,管理网站,打打电话,联系一下旅游团……何况对方才刚来,也不让人先休息一下。

卓星月何尝不疑惑,捏紧拳头,勉强地笑一笑:“没事。你带我去吧。”

这不过是日后万千挫折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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