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最近都在下雨,天阴沉沉的。
好在房间里干燥暖和,但是坐久了也会让人昏昏欲睡。
颜舞整个人都陷入那把豪华过度的路易十四时期休闲椅内,上下眼皮直打架,再这么下去她只能去找两根火柴把眼皮撑住了。
“喂,是不是在叫你?”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问,随后又轻轻地推了推她。
“嗯?”颜舞被身边的人推醒打了个冷战,正听到一个头上盘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女人用低沉、优雅但又不太标准的法语发音重复她的名字。
“这里,在这里。”她打了个激灵猛地举起手并在同一时间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因情绪太过激动、动作又过度夸张,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向她。
颜舞噤声,仔细看对方是个穿着职业装的女性,欧洲人特有的高颧骨,灰色的眼珠在空中绕了一圈再回到她的身上时,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线。这种情况可不太妙,试工之前高度的敏感让颜舞的雷达加足马力,她莫名紧张,头脑里那根昏昏欲睡的神经被瞬间提了起来。
“请跟我来。”那个女人示意颜舞跟着自己,并且引颜舞走至门边,转身对她说,“请进。”当然,声音依旧毫无感情。
“谢谢。”颜舞低声应着,小心谨慎地挪动脚步,像是怕惊吓到别人。
随着白色的浮雕装饰的大门缓缓打开,她才看到了这栋房子内部真实的面貌。犹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凡尔赛宫,奢靡的法国国王住地也不过如此。室内金碧辉煌,洛可可时期的家居雕刻得繁复精致,这种风格总是想刻意地营造一种浪漫,却只会让人更加压抑。她脚下厚而软的地毯可以淹没成千上万的脚步声。
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死气沉沉。包括当她走到桌边时,眼前那个忽然转过身的男人,他似乎一直立在窗口,衬衫长裤,听到有人进来后转过脸来,面部线条刚硬,脸上没有表情,眼睛似乎在瞧着颜舞,又似乎是落在别的什么地方,让人想起卢浮宫里的大理石雕像。
当然,他是帅气的。
然而在对方这样强大而冷漠的气场下,颜舞不可能对对方有任何的遐思,相反动作越发得拘谨。璀璨的日光从后面的窗户照进来,在他的身后形成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他随手松了松领带坐下,修长的手指翻动桌上的文件,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是在进行着空间自我的一场对话。
对面的人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屋内的沉默像是绵密的云层将空气都裹了起来,罩住颜舞的周身,叫她动弹不得。她想要咳嗽一声,可是因为莫名的紧张,那股预备假咳的气流堵在喉头无法动弹。
“坐。”他下巴朝前动了动,终于开口。
“咳。”颜舞同时被自己呛了一下,鼻子里涌起辛辣感,慌忙在那张独椅上坐了下来。她试工无数,也算是久经沙场,可也是头一次在聘用人员还没开口的时候就输了气势。
这个男人不简单!
就在她以为面试即将开始的时候,对方再一次沉默了下来,重新低头去看文件。
这个动作消耗了她的耐心。她不由地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她被通知早上八点钟面试,可是却等到了这个时候。期间已经有很多人等得不耐烦早早离开,她没有。因为这份工作薪水过于丰厚,更何况他们中午居然还给所有等待的人员准备了饭。那是颜舞在巴黎的几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丰盛的午餐里居然还放了龙虾肉。
下午四点半,那么现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四点二十,颜舞习惯性把自己的表调得提前一点。心里盘算着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她还需要赶到12区去刷盘子。之前因为辅修的艺术史要交论文她已经请了两次假,想想那些在指尖流逝的工时费和小费,她还会有点心疼。这次不能再迟到,不然就会丢掉手上的工作,那么接下去就是无家可归。
是对方的沉默让她心慌还是她在担心待会儿的工作会迟到,现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总之这片刻的宁静让颜舞在那把代表了享乐、奢华、甚至是高贵的椅子上如坐针毡。
她的手放在两边的扶手上,指尖不由自主地扣住白色的扶手面,留下细微的划痕,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她不知道在她之前进来的那些人是否也经历过同样的场面,而他们又是怎么样熬过去的。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对方终于抬起头来,说话的同时又将自己的衬衫袖口稍稍地挽了一下,银质的袖扣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中文说得字正腔圆。
“啊,不会。”颜舞怔了怔,随即对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她的这个微笑并不好看,有点魂飞魄散的感觉。
对面坐着的人嘴里假意的寒暄并没有让他看起来一团和气,他有着天生上翘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好像可以从这种对求职者的心理虐待中找到很多乐趣。
变态都有一张漂亮的脸,颜舞这么觉得。
“你为什么会来应聘?”他的手指点着桌面忽然问道。
“为了钱。”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颜舞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子,注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里的京腔一点儿也不跑调。
对方居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个笑也只停于嘴角,他的眼睛里可没有半分的笑意。不过他好像来了兴致,身子后仰到老板椅的靠背,抱着双臂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很诚实。”
颜舞找不出不诚实的理由,特别是在对方看上去洞悉一切的情况下,撒谎无疑是自寻死路。她一向很有眼力见儿。
“谢谢。”她谨慎地回答。
“你看了我们的招聘广告?”他稳稳地看着她。
“是的。”颜舞回答得简单利落。
“真的认真看过了吗?”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那支黑色的钢笔,正在他的手指尖完美地转了一个圈,这样的小动作,让此人稍显人性。
也只是稍显。
“没错。”她回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事实是,她只仓促地扫了一眼薪水栏,看到丰厚的薪水立刻记下了电话,其余的内容根本看不太清楚。
不过这一点,她当然不会完全地坦白。
“看来你对自己的法语很有自信。”他放下手中的钢笔,他突然从中文转换成了法语。
无可否认的是,对方的口语出乎意料地好。
“这是我的第一专业,先生。”颜舞正襟危坐,为了能让自己的回答显得更有说服力,她接着道,“如果您仔细看过我的简历,我曾经为一家法律事务所翻译过文件,法国的法律条文您是知道的,用的是不同的法语体系,就像我们中国的古文。”
他又笑了起来。
颜舞看不出自己讲的话哪里好笑。
椅子被挪后,他的身子向前倾,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所以,明知道自己不符合条件还投了简历?”
这话带了点揶揄,颜舞怔了怔,不过她很快反击:“你们明知道我不符合标准可也还是通知我来了,先生。”
“那么,”他顿了顿后饶有兴致地问,“是什么给了你自信呢?”他扬起好看的眉。
“是你,先生。”颜舞诚实地回答。
你要是不想聘用我何必用这么长的时间来应付我?
当然,以上这句,她当然只是在心里说说。
来法国这么久,别的不说,颜舞在找兼职的方面经验可谓老道,她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眼睛,想以此展示自己的自信。此时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有个奇特的地方,就是可以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她盯住的那双眼像是狐狸一样漂亮,也同样聪明、阴险而狡黠。
然而在这场对视中,颜舞也早早地败下阵来。她不想自己被那样的眼睛蛊惑,于是决定以攻为守:“如果您没什么问题的话,我还有下一份工作等着我去做。”
不得不承认,颜舞被那双漂亮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憷,真想走人,可是想到晚上回家,等待她的是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她就没办法真的迈开脚步。
她急需这笔钱。
此时此刻钱比自尊更重要。
“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吗?”
他微微挑动眉毛,若无其事地问,这种表情看在颜舞的眼里却近乎无耻。
颜舞没料到他瞬间看穿自己的心思,被成功地噎了一下。隔了几秒才反问:“您觉得呢?”她说着还动作很大的转身去看这间书房右边摆放的那个大座钟。
“那么,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坦荡,刚才眼中的戏谑之意也随之已消失。有一瞬间,颜舞甚至觉得,他跟这间房子真的从骨血里融为了一体,就像是中世纪的欧洲贵族,高傲、冷漠,有种表情全无、杀人不眨眼的从容。
那句反问颜舞本来在心里鼓足了勇气,准备等他接了话之后再进行反击,可是现在,她就像是开足了马力准备冲出去的汽车,刚一移动就被刺破了轮胎,整个地泄了气。
面试成那个样子,颜舞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还会聘用她,她又看了下钟,才惊觉自己真的要迟到了。于是抓起身后的包就跑,甚至连一句招呼也没来得及打。因此完全错过了身后那个男人脸上颇为让人玩味的表情。
出门后的她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餐厅,还好没迟到,除了日间那场荒唐的面试,一切都还像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更有甚者,同那个男人带来的低气压相比,这间熟悉餐厅里的乌烟瘴气,第一次显得那么活泼可爱。颜舞从上工到现在一直在餐厅忙碌,连大气也来不及喘上一喘。好不容易熬到午夜,别的员工都已回家。她因为老板的一句“还在试用期,必须要在最短时间之内熟悉餐厅所有的工种”的命令而留了下来。
毫不留情的榨取员工的剩余价值,没有人比这间中餐厅的老板做得更好了。
巴黎的夜很妩媚,但颜舞很少有时间去欣赏。此时的她刚刷完了盘子也拖好了地,正吃力地将运送过来的冷冻的食物一箱一箱地拖到冰库里去。
“喂,要不要吃饼干?”这个尖细声音的主人是老板特别信任的女人,她专门管账,平日里最爱八卦,但是人倒是不坏。此时的她正拿着账本站在厨房的门边,地上都是清洁用的泡沫,她看了看颜舞,又低头皱着眉头踌躇了一下,始终没踏进来。
颜舞早已经饿得睁不开眼了,可她基于一点可怜的矜持,并不愿意表现出很渴望的样子。于是只好站直了身子擦了一把汗说:“谢谢你,不用了。”
“吃吧!”那个姑娘对她拒绝自己的好意显得有点不耐烦,她说着还是决定直接走过来,并将饼干塞进了颜舞的手里又瞥了她一眼念叨:“我隔得老远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她说完就走了,好像是怕看见颜舞尴尬的样子。颜舞看了看她塞给她的食物,原来是幸运饼干。这是在客人用餐完毕之后餐厅送给客人的,在饼干里会夹一张小纸条,通常是一组六合彩的幸运数字,外加一句鸡汤式的人生警句。
尽管非常饥饿,颜舞还是将最后一箱冻货搬到了仓库,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拆开饼干的袋子。她的裤脚已经全湿了,头发上也都是汗水,手被水泡了太久,指腹上的褶皱还没有完全平复,四肢酸痛。她打开塑料包装接着把饼干掰开,里面的纸条上写了这么一句话:“人的一生是由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来决定的。”
颜舞看着那句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秒,之后一口吃完了饼干拍拍手将那张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仿佛全身有了干劲儿,接着转过身去“吭哧吭哧”地继续挪动厨房里被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巨大而沉重的桶。
从餐厅出来已经是凌晨,她一手扶着腰一手还推着自己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因为链条太久没上润滑油的缘故,会在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天气有些沉闷,夜空的暗蓝如经墨镜透射过一般,每一块的颜色都发着黯黯的光。颜舞觉得疲惫,不过这绝对不算是她人生中最坏的时候。
可还是有点灰暗啦,她想,自己一不小心成了这个城市里最难看的画面,日子过得像是一锅被煮烂了的方便面。
她想到这里,用扶腰的那只手伸到裤子后面的口袋拿出手表带上,顺便脑子里快速地算了算时差,国内应该是白天。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她在读学校的公告栏上就会贴出迟交学费名单,她一定榜上有名。鉴于她在意料之内的没有应聘上那份儿薪水丰厚的工作,颜舞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身在国内的父亲打个电话。
可是他又能凑出什么钱来呢?如果是仅凭父亲自己,那点钱对于身在国外花的是欧元的颜舞而言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昏暗的路灯下,有个醉酒的人在饮泣。黑暗总是有这样的力量,再加上酒精,就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
颜舞笑笑,忽然觉得酒是个好东西。人成年以后最可怕的一点便是不太会哭,因为知道眼泪这种东西若无人怜惜便价值全无,不如自己留着,也省省力气。
她正在出神之际,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从那个醉醺醺的流浪汉身边无声无息地滑过去,却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颜舞警惕地退后了两步,但当车窗缓缓地滑下来时,她又有些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体去看。
居然是那个人!
她在夜幕中同那双特殊的眼睛再次对视,瞬间有点头晕目眩。
“我可以送你一程。”迷人的男中音,颜舞下午已经领教透彻。
“我有车。”颜舞很自然地指了指自己手上正在推着的自行车。
那人的眉梢微微地挑起来,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被她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
“既然你坚持。”他也不打算多让一下,说完车窗就开始慢慢地升起来,眼看就要完全阖起来。
此时此刻,那扇慢慢合拢的车窗看上去特别像一扇可以通向唾手可得的金钱通道在关闭。颜舞脑子里一闪念,觉得不能让这事儿白白过去。
“唉!”她竟然伸出手来想要挡住将要闭合的车窗,与此同时还口干舌燥地喊了句,“等一下。”
因为手正放在车窗的上方,随时都有被夹到的危险。颜舞动作停滞,做了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然而数秒之后,却没有感觉到预期的疼痛。车窗又安静地降下,那个男人再次转脸望向她,左边的唇角上翘,表情似笑非笑。
“什么?”他问。
她实在是很怕这样的笑,因为你看不出他是真的在高兴,还是嘲笑你,或者他只是维持着一个体面的有钱人应有的礼貌。虽然穷,颜舞平时并没有这么死乞白赖地想要祈求一份工作,可是这一次她太需要这样一个大方的雇主了,想起那个招聘启事上欧元的符号后面标的一连串的零,她又鼓起了勇气。
“我想知道今天,嗯,那份工作我有没有被录用。”她收回手,诚实地问。
片刻的静默让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静寂的夜甚至可以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不是让你回去等通知了吗?”这么深的夜,这个男人的声音还是十分地清醒,他的眼睛看上去比白天还要冷酷、狡黠和……变态!
“那么说我是没有被录用,对吗?”颜舞的脑子还算是清楚的,尝试整理他那句话的逻辑关系。
午夜已过,她的身体已经对她的大脑发出了疲惫的信号,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酸痛无比,然而她的意志并没有放弃争取,不仅如此她决定尝试最后的自我推销:“如果是这样,我想请您再考虑一下,我的中文和法语都不错,能干活儿也能吃苦,还可以不放假!如果您觉得这些优点都还不够,我……”
他一直没有接话,可是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闪闪发光,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我还可以降低对于薪水的要求。”
颜舞咬了咬牙讲完,有种想去死一万次的冲动,她颓丧地垂下头去,静候那个人肆无忌惮的嘲笑。
时间过去,她并没有等到预期的回应,以至于在那么几秒钟内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终于忍不住偷偷地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类似嘲笑的表情,相反的,那张脸在月光的照射下竟然温和了许多。不过那就那么一瞬间而已,他很快地用他那独一无二的,沉着、从容,有点寻开心的嗓音道:“你还从来没问过你要做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他这样说,反而让颜舞也笑了出来,她坦然地道:“先生,如果您招聘启事上的薪水是真的,那么我坚信您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个价。”
那个招聘广告是她去替别人刷房子时,从地上铺的报纸上看来的,可惜当时墙漆撒得到处都是,有一部分实在是难以看清。不过,若是她没记错,那上面可见的部分只隐约地提到类似文职的工作范畴。
颜舞说完,直盯着他的脸。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令人难以捕捉的微笑,他并没有回答颜舞,而是慢慢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紧接着他的头部慢慢地往后靠,调整到最舒服的姿态,闭目养神,车窗又一次在她的眼前渐渐闭合了,在阖上之前,她看到一缕流光从他的脸上一扫而过,映得他面部的轮廓更加深邃,有种浓墨重彩的漂亮。
这一次,换颜舞目送他的车子离开。
这算是一种报复么?对于她面试时近乎粗鲁的告别。
总之这一刻,颜舞闻着豪华车浓重的汽车尾气呆若木鸡。
她一直目送他远去,直到那辆黑色的、线形华丽的车子尾灯一闪一闪的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以至于当晚她做得梦,梦里的星星近看全都是红红黄黄的车灯。
那夜的相遇如果说颜舞从未产生什么幻想那一定是骗人的。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她保持手机24小时都是满格的电量却没有换来一通录用电话,好像她曾经经历的那场莫名其妙的面试也只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唔,难以想象不是吗?
龙虾肉也是一场幻觉。
被催缴学费的最后一周,颜舞一个人在塞纳河边坐了许久,巴黎在下雨,细微的雨丝看到她的眼里都显得吵闹不堪。最后,她带着的套头衫的帽子已经湿的可以拧出水来,这时她才慢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盯着那面裂了的屏怔忡了好久,终于拨出了唯一可以指望的上的电话。
“嘟嘟嘟……”提示音放慢了她的心跳,同时也加重了她的紧张感。
每当这个时候,这种机械的声音都会变得相当的漫长,今天也照例响了很久。还好,隔着一个大洋父亲终于在最后一秒将电话接起来,只不过他应答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又陌生。
“小舞,什么事?”不知道是因为线路问题,还是碍于旁人,父亲的声音小而低。
颜舞费力的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压得更紧,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一些,她咬了咬牙说:“爸爸,我又要交学费了。”
“哦……哦……是吗。”父亲这一句不像是在问她,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颜程勋,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讲的,接个电话钻厕所里你是不是男人?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伴随着这河东狮般怒吼声的,是更大的砸门声。
这样的大动静,颜舞在电话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刚才父亲是特意躲了起来才接听她的电话,想到这里,她的唇角浮起了一丝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苦笑。
“张慧梅,你,你这是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大了些,可是听上去瓮声瓮气的,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话筒,听得她好生难受。
“你给我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早告诉你你那女儿是个赔钱货!哪次打电话来不是要钱?你就那么,你就那么……”
后面的话她无缘听到,那边便“嘟嘟嘟”的断了线。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此时,纷纷扬扬的雨开始变得细而密,耳中只能听到铺天盖地的一片沙沙的蚕食声。颜舞想她不能够就这样在河边天长地久地坐下去,如果生了病,她怕自己付不了那个医药费。这一次站起身来,仿佛费尽了她的力气。她抹了一把脸,根本没有用,雨水又一次进入她的眼睛。
她慢慢地离开这里,走到马路上去,川流不息的车子在她的眼前急速地驶过。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之前同她一起租房的那个来自菲律宾的室友因为被车撞伤,曾得到了一笔高额的赔偿金,大家都很羡慕。
也许,这是个办法。
尽管十分龌龊。
如果现在她挑一辆好车撞出去,可能会得到不眠不休干上两年也没办法拿到的收入。只要不死,这些钱绝对可以解决她的学费和房租,如果省着点用,她也许可以取消几分兼职,多一点时间看书……
她觉得自己卑鄙无耻,但是又觉得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让她不由地想要铤而走险。仿佛内心的恶魔就在眼前招手。
就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支配,颜舞缓慢地走下人行道的台阶,她盯着那些疾驰而过的车子发呆。紧接着一抹鲜艳的影子疾驰而来,她转脸看过去,是辆漂亮的跑车,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和疾驰的速度就像是某种邪恶地召唤。
她下意识地用眼睛判断着距离,鬼使神差地冲了出去。
天地似乎在刹那静止。她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刹车声音,那辆跑车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擦着她的身体,横在她的身侧。紧接着是后面一连串的鸣笛声和咒骂声。
空气被这车带出一阵强风,颜舞只觉得浑身麻木,忽然觉得天上落下的雨点如铁球,砸得她生疼,最终晃了晃身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黑色的皮鞋,笔挺的西裤,下车的同时撑起一把漂亮的大伞。他走到颜舞的面前非常不客气地“喂”了一声,带有微不可见的厌倦。
颜舞抬起头去看,这样的下雨天,那人还却还带着墨镜,下颌高高地扬起,不可一世的模样。
“中国人?”那人又瞥了她一眼,疑问。
颜舞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只抬手擦了擦眼。
静默数秒,那人忽然说:“上车,我带你去医院。”
原来准备好的说辞,一个字也用不上。颜舞坐在雨地里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傻,还好,什么都没发生,她是被自己的举动给吓到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地转身向后走。
“喂,你没事吗?”这回轮到对方意外了。
颜舞不回头也不说话。
她没脸说。
“喂,我说你,”那个男人追上来抓住她的手腕。
颜舞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候她知道害怕了,怕人家说自己撞坏了他的车。这么冷的天,耳根忽然烫起来。
“我没撞到你的车!”她甩开那人的手大声说。
雨没再落在身上,因为那个人替她撑着伞。他明显地怔了怔,又拿下墨镜,唇角勾起恰当的弧度:“我没想让你赔,再说,这车你也赔不起。”
高高在上的口气,骄傲的不可一世。
颜舞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
“你走路一瘸一拐的。”他不耐烦地解释。
嗯……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脚疼了,好像是刚才冲出去的时候扭到的。
“上车,我送你去治疗。”他说。
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像是坏人。
颜舞跟他上了车,湿漉漉地在名车里坐了许久才微微地偏头去看身边的人,这个人的侧面清秀,黑色的头发亮而柔顺,扎起来的马尾竟然比颜舞还要长一些。她一向不喜欢长头发的男生,可是这一个却不同,大概是因为他帅气而干净。
察觉到颜舞在看他,那人也摘下了墨镜,瞥了她一眼笑:“我叫白忆迟,你呢?”
这个人有一双风流的眼睛。
“颜舞。”她木讷地回答。
等红灯的间隙,他扔给她一条毛巾又问:“留学生?”
颜舞擦头发的手顿了顿,许久才“嗯”了一声。
“你刚才是想自杀吗?”绿灯亮了,他踩着油门,车子像是离弦的箭,“嗖”地冲了出去。
颜舞的嘴巴嗫嚅了两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虽然犯浑,也还没有那个勇气,承认自己是想诈骗。
等车子到了目的地,她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学校,而是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白忆迟绅士风度,先一步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颜舞迟疑。
“你的脚伤了,我家里有药。”他回答。
颜舞起身,车座上留下水渍。她红着脸,转身想拿毛巾擦拭,被白忆迟制止。
“不用了。”
“那毛巾……”颜舞说着,伸手递给他。
“扔掉。”白忆迟指了指不远处的垃圾桶。
颜舞咬了咬下唇,走过去扔掉,再回到建筑前也不忍不住发出微微的叹息声。别墅上下三层,呈一种层叠式的排列组合方式。别墅的每一层都错开,有流水从最高层的屋顶流出,沿着二层和三层错落而下,直至下面的幽碧的深潭,灰白两色的外墙,院内曲折的造景,居然透出了几分中国韵味。
“来吧。”白忆迟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欣赏,而是扬手示意她跟上,他刷了指纹进入大门,只见他将车钥匙往身边的柜子上随意地一扔对站在门厅拘谨的颜舞轻浮地勾勾手指:“进来吧,没人。这是我家的私宅。是著名的建筑大师设计的。”他一边说一边报出了一个长串的人名,然后颇为得意地问,“你一定听说过吧?”
那建筑师一定是个很出名的人,不然他的脸上不会出现这种些微的炫耀的表情,像个拿着昂贵玩具高高在上的小孩子。
只可惜他的炫耀选错了对象。
颜舞慌乱地摇头。
此时此刻,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她忽然觉得不安。
“我想我还是先走吧,我家里也有跌打药……”
白忆迟一怔,接着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牙齿,只可惜这看在颜舞的眼中却像是泛着森森的白光。这一次她的直觉是对的,颜舞看到他动,自己也往后退,可是他的速度委实是太快了些,她下一秒被压在墙上,后脑被重重地磕了一下。她随即闷哼一声。
“亲爱的……颜舞,”他慢慢靠近,情意绵绵地叫出她名字,接着又略微迟疑地说,“你还是先去换上一身衣服吧……”
他说着双臂撑在墙上把她困在怀中。
颜舞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你干什么?”
她的抗拒似乎加深了白忆迟对她的兴趣,他垂下头去追逐颜舞不断向下的面庞,寻找她的唇。
颜舞在他的唇擦到她的唇角时她猛然地推开了他:“你干什么?!”
白忆迟的脸上挂起一抹恶意的笑,他抱起双臂看着她充满戒备的双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冲出车道,你不是想自杀,而是想求财,对不对?”
颜舞吃惊地看着他,哑然。
“被我说中了吧。”白忆迟哼笑一声,再次靠近她,“你真的是留学生?还是……”
他没说出那个词,但是颜舞却从他看她的眼神里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如果再这样,我会报警的!”她壮着胆子,恶狠狠的威胁。
这个男人看上去什么也不缺,所以,他这么做应该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真的想对她怎么样……除非,他是个变态。
颜舞被这最后的两个字一激,随即打了个寒颤。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打开的,室内的两个人同时转头去看,一个男人冷着脸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彪形大汉。
天哪!是那个面试她的人!
这一次的白夜并不像颜舞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身着正装,而是穿着舒服的白衣黑裤,并且一字一顿地喊着:“白、忆、迟。”
其实他的口气很平淡,然而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从他的嘴里念出来,犹如迎面飞来的三支冰刀。颜舞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到“嗖嗖嗖”的声音。
颜舞对面的白忆迟反射性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看白夜的眼神有着明显的慌乱,之后又很快地冷静下来,接着慢慢地浮起孩子般的倔强。他咬着牙跟那个人对视了好久,最终还是别过头去故作轻松地问:“白夜,你来做什么。”
白夜并不应答,目光转向那个在原地瑟缩的女孩。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白忆迟口气不好地重复。
白夜蹙眉,冷冷地看向白忆迟不答话。
颜舞抬头去看那个冷漠的男人,那样的面容很难让人遗忘。见他又走近了几步,她下意识地迅速地站直了身体,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后背随即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好在来人的眼睛只从她的脸上冷冷扫过,最后还是定格在她身边那个叫做白忆迟的人的身上:“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的口气十分冷淡,眉眼含霜。
作为一个旁观者,颜舞都忍不住浑身抖动起来,连牙齿都开始上下打架。
一旁的白忆迟却轻笑了一下,清俊的容颜在灯下越发显得鬼魅,他抱起双臂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再开口时起初的那份恭敬和惊慌早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无可言喻的张狂和讽刺的口吻:“白夜,你管得着吗?”
话音不过刚落,白夜一记左勾拳便将他击翻在地。
快如闪电,没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白忆迟倒地,整个地板都有在震动,趴在地上的他闷哼出声,已经有血从唇角溢出。
颜舞闭了闭眼睛,身子微微向后倾,脚却不受控制,没办法移动。
这绝对是扎扎实实的一拳,没有留半分的情面。那样激烈的动作后,白夜的脸上却像海一样平静,身子挺得笔直。
“白夜!你怎么敢……”白忆迟表情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趴在地上微微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问,俊美的面容因此变得狰狞。
白夜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起身。白忆迟站起来,下一秒扑上去想要还击,可惜拳头只出到一半就被拦截下来,白夜握住他的拳头轻轻一扭,将他反身压制住,用手肘顶在一边的墙上,动作迅猛得就像一只猎豹,口气却很冷静:“我再问一遍,你应该叫我什么?”
接下来是漫长的停滞,空气都凝结了,只有白忆迟的粗喘声在耳际回荡。
白夜看了看身后的彪形大汉,那个法国男人收到眼神,很快地对颜舞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在退出大门前,颜舞听到被抵在墙上的白忆迟咬牙切齿地被迫喊了声:“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