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天颜舞上班迟到,她急匆匆到卫生间换工作服,在进门的前一秒眼角扫过一个人,手上的动作微微地顿住。
颜舞回头去看,那人一身休息装扮,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遮住了那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降低了他眼神的锐度,然而即便如此,他的人跟这整间餐厅仍然极不搭调。
“喂,你……”
颜舞怔怔地看着他,不太相信自己跟这人是偶遇。他有钱有势、态度倨傲、身上无一不散发着一种优越家境的气息,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吃饭?
这里可是巴黎最脏乱差的一个区。
那人像是此时才发现她,微微偏头,礼貌地向她点头致意。
心忽然跳得很快,有那么一瞬间,她错觉这也许是白夜对她录用前的调查,不过她又很快地否定了这一点,因为这种小事大概并不值得他亲力亲为。
中午是餐厅人最多的时候,她换衣服出来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白夜。他居然还没走,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优雅地用餐。
“嘿,窗口那边的那个帅哥是不是想要追你?”颜舞的同事一手托盘里端了六杯饮料,一手端了两个盘子,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在演杂技,“他刚才跟我打听你。”
其实很好奇他到底打听了什么,然而颜舞还是握住双拳,垂下眉眼道:“算是,认识吧。”她说完并没有过去,而是转身为另外一桌黑人夫妇点餐。
那对黑人夫妇带着一个小孩子,是个黄皮肤的亚洲人。
“我们想让她感受一下自己家乡的食物。”他们笑着说,这对夫妇衣着得体,是那种常见的巴黎最普通的中产阶级,他们是医生或者法律工作者,过着体面的生活,爱心泛滥。他们领养亚洲的婴儿,给他们最好的教育,反过来,孩子也成了他们最好的门面。
这个世界上最直接最紧密的联系,无非是利用。
颜舞恶毒地想,但凡是你还有一点被利用的价值,也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生存空间,别管是宽阔的还是狭窄的。
她刻意地忽略那个人的存在,可还是觉得今天似乎有什么不同了。虽然白夜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看她,可她现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工作,像个女大力士一样地端盘子,虚假地微笑逗人开心,手脚麻利地从桌上抽走小费。这些往日里做得非常心安理得的工作,今天似乎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李铭!你说,到底是哪个女人?!”
尖利高亢的声音,如同夏夜的一声惊雷,在人的头顶响起,并且还伴有吱吱啦啦照亮了整个夜空的闪电。
一时之间,整个餐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循声看过去。
颜舞正在为那对黑人夫妇上菜,她看到坐在母亲身边的小孩子,先是一怔,接着咧开嘴巴放声大哭起来。
“你说!你今天不说,咱们都别好过!”
颜舞回头,看到那位浓妆艳抹的老板娘拉了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收银台的前方,堵在门口的位置,丝毫不介意被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她。
“萌萌,咱们回去,回去说好不好。”李铭是这间餐厅的老板,矮而胖,他卑躬屈膝地对着那个女人不断地央求,不时地还跟店里的店员们使眼色。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这不就这么些个女员工。我告诉你啊,今天把你那个她辞了,咱们还有戏,否则……哼!”那女人说到这里,翘起二郎腿,抱着双臂,转头不去看她的男人。
餐厅里的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地退场,他们带着厌恶地神情甩下小费,撤离的速度仿佛是在逃避一场瘟疫。
空调开得如冰窖一般的餐厅里,李铭却出了满头的大汗。
“萌萌,真没有啊萌萌。你这,你这不是让我丢人吗?”
“还有比背着自己老婆外遇的男人更丢人现眼的吗?你嫌我丢人!李铭,我问你!我跟你结婚,我丢不丢人!以我的条件,我可以找比你更好的!当初就是看你人老实!”她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又道,“人家早就跟我说了,别以为你有钱了还能对我这么好。我还不相信!现在,我都想把我自己的脑袋剁了给人当板凳使!”
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尖利,一双凤眼在餐厅里扫视,将所有的嫌疑人细细打量,看谁都像贼。
“说,今天你不说出来,咱这日子就别过,你这餐厅也别开了!是个大学生是不是?长得挺清秀?”她看了一会儿,又朝向自家老公。
很显然大家对于老板娘这种间歇神经病式的大发脾气早已经见惯不怪。此时此刻都尽量地保持沉默,以求自保。
整间店里,就只有临窗而坐的白夜还在淡定地吃饭,坐姿良好,细嚼慢咽。
颜舞下意识往窗边看去,这才发现他还没走,露出吃惊的表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微妙的表情,让老板娘盯上了她。
老板口中那位可爱的萌萌小姐忽然伸出涂得猩红的长甲指着颜舞,撕扯着声音歇斯底里的大吼:“她!是不是她?!”
紧接着,所有人都转头去看颜舞,包括李铭。一瞬间,颜舞从老板的眼里看到一种释然的目光。
还有在场所有人如释重负的叹息。
听说,上一次也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就是被这样赶走的。
颜舞放在身侧的拳头重重地握了握,没有出声。
“你别吵了萌萌,真是没有的事!你太敏感了,什么人说话你也信。你看,我什么都听你的,既然你不喜欢她,我马上把她开除好不好?啊?”李铭立刻满脸堆笑地哄她。
“不是我……”颜舞背对着白夜,满面通红地辩解。如果被开除她的一部分生活费就泡汤了,况且她也不想为别人背上这样一口黑锅。
老板娘的身后,收银台的小姑娘紧张地看着她,就是那位曾经给过她饼干的姑娘。
一个年龄不大的姑娘却被老板信任到可以管账,一瞬间,颜舞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否认得这么快,做贼也知道喊抓贼啦,”老板娘阴阳怪气地冷笑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颜舞站得笔直,忍不住开口冲回去:“她是谁我怎么知道!”
这时颜舞微微地侧身,余光可见白夜放下筷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对于那个老板娘来说,这间餐厅就是她的王国,她是女王,所有的员工是牛是马却不是人。她大概也没想到颜舞会这样毫不留情地顶撞她,于是骂了句脏话,顺手将收银台上的仿古花瓶往地上一掼。那一束残败的玫瑰花散落一地,破碎的瓷片躺在一片污渍当中就像是颜舞的自尊。
耻辱感慢吞吞地涌上颜舞的脸颊,她浑身战栗,更觉得自己的脸肿胀得厉害,灵魂出窍。
“结账吧,我不做了。”她的身体因为受到这样的侮辱而微微发抖,但是理智告诉她再这么纠缠下去样子只可能更难看。于是她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说,“萌萌是吧,但愿我走了以后,你再也抓不到你老公找别的女人。不过,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你朋友说的对,别以为苦出身就老实,人长得拧巴就不花。”
“你……”老板娘像是吃了火药,闻言张牙舞爪如虎一般地向她扑过来,颜舞怔怔看着她十指鲜红的指甲,竟忘记了躲闪。就在快被她伤害到时,颜舞身后忽然有人将她往后拽了一下,她踉跄了一下,下一秒被白夜护在身后。
完全没有想到的转折,餐厅里再次静默下来。
颜舞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那只被他高高握住的留着血红指甲的手。
“你,你干什么?!”刚才还气势逼人的老板娘往后撤了两步,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白夜冷哼一声,放开她的手,接着又回头对颜舞道:“走吧。”
“等一下,我要拿衣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拉上白夜,只是好像在刚才的一瞬间,二人似乎临时结成了一个小同盟。
“宝贝儿,算了算了。”老板是怎样精明,打眼看一下白夜其人便知不好惹,但嘴上还是不肯认输,“咱大人有大量,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颜舞匆匆换下工作服,收银台的那位姑娘居然站在门口等她,见颜舞出来,立即塞给了她20欧元。
“这次的黑锅,就当我还你那天晚上给我的饼干了。”在那样一个晚上,这个女孩曾经温暖过自己她没有忘,颜舞说着将钱同衣服一起退了回去。
再次走出来时颜舞发现,白夜居然真的在等她。他的外套随意的搭在小臂上,脸上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不耐。这样尴尬的场面后,居然有这样的男人在等着自己为自己出头,这一次,被她认为冷漠无情的白夜真是给足了她面子,这反倒让颜舞觉得有些惶惶不安。然而在这种不安背后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尴尬。她最难看的样子,被他完全的欣赏,他现在一定觉得很可笑,很畅快吧?!
推门而出外面的空气新鲜了很多,颜舞转脸对白夜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顿了顿道,“今天还不需要被送吗?”一辆黑车在他的身边慢慢地停下,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被人调戏的感觉……
“不,不需要了,”她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张卡晃了晃,“我可以坐地铁。”
“既然你坚持。”他微微笑了笑,阳光明明很温暖,照在他的脸上却显得苍白清冷。这时他的司机已经走下来帮他打开车门。
“等一下。”在他即将上车时,她忽然喊。
白夜转过脸来看她,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的心猛地跳快了两拍,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当做是好奇。”他说完便转身上了车。
好奇?好奇什么?
好奇她么?还是反问她为什么好奇。
颜舞呆呆地看他离开,径自风中凌乱。
一个星期之后又见到白夜。
他是为什么会来,颜舞也不清楚。只是那辆豪车停在公寓的楼下实在是惹眼。颜舞瞥了一眼即刻认出了它冷漠的颜色,再看第二眼时见一个那天送她回家的白夜的司机诺威尔正抱着一束枪炮玫瑰从街道的对面走过来。诺威尔也瞧见她了,立刻对着颜舞飞了个暧昧的眼风,像是认识许久的老熟人,很自然地走上前来打了个招呼。由于法语的腔调特别,每一个尾都拖得老长,让他这声“哈喽”听上去相当暧昧。
此时的她已经猜到车里坐着的是谁,没来由的,颜舞的心像是被一根很细很细的鱼线提起,整个人都从未睡醒的混沌里清醒过来。
诺威尔笑意盈盈地替她打开车门,那个男人就坐在最里面的一头,靠着窗,闭目养神。
其实颜舞大可以在这个时候走开,却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俯身进了车子里,她刻意坐在最外面,同白夜隔得老远。即便这样,她还是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有种淡淡的酒香。她又瞥眸看了那人一眼,他仍未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若静止,眼角有东方人才有的上扬的角度,漂亮的弧线,只是不笑时显得太过厉害。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那双眼睛忽然张开了。
颜舞赶紧转过头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她清楚,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擦枪走火,金星四溅。
白夜没说话,却不期然地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她从他最细微的表情中嗅出一丝荼靡的味道。
今天的他穿得比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正式,灰色的西装袖口上戴了精致的袖扣,在他身边还放着一件黑色的礼服,被整齐地折叠。他转头过来看颜舞,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缝。这时候车外的天色也变了,久违的阳光从厚厚的黑色的云层中照射出来,为他的侧影打上了金色的光,将他一侧的眉眼、鼻梁、唇线都细细勾勒,宛如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有种感觉,自己遇到这个人,情绪总是非常容易崩坏,所以坐了一会儿后颜舞决定先开口问他:“有什么事吗?”
白夜也不回答,只是懒懒地抬眸,勾起唇角,给了她一个魅惑众生的笑。
颜舞眨眨眼睛,觉得这人真的醉了,不然他绝对不会这样对她笑。
而她呢?
她对这个笑有点想入非非,觉得如果她顺着这根藤摸下去,一定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于她而言,这些人都像是生活在传奇里。
“那天如果我没去,你会跟白忆迟……”他的口气说不上冷,但是也并不柔和。
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慰问她,颜舞怔了怔,脸上随即挂上不快的表情。
“这不关你的事,而且已经都过去了。如果你没特别的事情找我,我要走了。”她去拉车门,作势要走。
白夜伸开长臂挡在她与这门之间,姿态暧昧,但是口中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不用您。”
车门好像被锁上了,颜舞打不开,她回头看他,他却越发地气定神闲。颜舞只好深吸一口气,唇抿出一条直线又收回来,无可奈何抱起双臂做出防卫的姿态:“好吧,先生,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她故意把那个“您”字的音吐得重重的,好让他知道自己的不满。
“你跟白忆迟的事。”他说。
“嗯哼?”颜舞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忘掉它。”他慢慢地说了三个字。
她顿了顿,忽然“呵”地笑了一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下意识地重复:“忘掉它?”
“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他说着变魔术似的,左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夹着的白色信封伸到她的面前。
那个信封正面的右上角处有一个灰黑色的标记,类似家族族徽的纹样。看似普通的白色上面却压了暗花。
白夜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仍然是半靠在椅背上的,他的姿态就像是在海滩度假,他的手指修长,指甲被剪得很短,只留下很小的一个白边,骨节匀称、毫无瑕疵。
他的动作那样的坦然,坦然到骄傲,骄傲到很有些无耻。
“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先生。我同白忆迟之间也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那天是我倒霉,被撞了,我没想到他会带我回家!”颜舞得承认,此时此刻自己是有些气急败坏,“所以你也不用拿钱打发我,我巴不得跟他没有半点联系,我自己可以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气愤,不只是被误解,还有一个莫名的原因,是因为面对的是他。
白夜的脸上并无什么意外,他仍旧露出那种笑,礼貌的、不耐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
也正是这种笑,让颜舞觉得屈辱、难堪和无所遁形的羞愧。
“我不要你的钱。”她说,“请您开门,我要下车。”
“想好了吗?”他的这句问话像是陷阱,诡谲狡诈,残酷无情。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可以在面试时那样拐着弯地拿她寻开心,又能够在她收到威胁时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颜舞觉得迷惑,这些幻影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手里拿着的那是一张支票吗?上次去店里找她也是为了这个?
想到这里颜舞轻笑一声,脸上泛出一丝轻蔑:“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先生。如果你听不懂中国话,我还可以用法语再解释一遍,我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是怕我泄露什么事情也大可以放心,你也看到了我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跟你们完全没有交集,不会有人想听我说什么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腰杆儿挺得笔直。
“真的不打开看一下吗?”他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但还是坚持将信封按在真皮座椅上推到两人中间的位置。
颜舞有种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未知的陷阱。在还没有意识之前就被卷进去了。
她正在出神,手背却是一暖,那人忽然握住她的手,拉伸,最后轻而坚定地放在那只信封上。
接着,车门的暗锁“啪嗒”一声打开了。
“再见。”他收回手去,眼睛也没再看她,永远不失冰冷的礼貌让人厌倦。
颜舞别无他法,只得拿了信封下车。
外面依旧很冷,她裹紧了外套。白色的信封被她抓在手里,越来越皱,看上去很残破。
当他捉住自己指尖时,颜舞真的吓了一跳,此刻她右手上仍一丝温暖的残留。
看上去那样凉薄的一个人,手居然是暖的。
豪车消失在公寓楼的转角,她慢慢地拆开了信封,出乎意料里面只是一封信,更具体的说是一封录用函。
颜舞有一些恍惚,到这一刻,故事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她急匆匆地冲出公寓早早地去面试,从清晨一直等到了那一日的下午。
车子碾过刚下过雨的地面,那种细腻的摩擦声压过白夜的心。
“回公寓。”白夜抬手捏了捏眉心,对司机淡淡地说,抬起左手握了握拳又重新舒展开来,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车子滑过那个女人的身侧,他隔着窗户往外望,还能看到她困惑的表情。白夜蹙眉,自然地抬手放在车窗下食指始终有规律地敲击着。他想起她在面试时倔强的眼神,那天夜里偶遇时,对于金钱毫不掩饰的追求,以及那天那间破旧的中餐厅里,她强硬的态度。
这些都让他想起一个人,很重要的人。
或者说是曾经重要。
刚才坐得近,他闻得到颜舞身上的气息,是人间烟火的味道。不像另一个人身上的香,远远近近,若即若离。
窗外的天空又开始变暗,是下雨的前兆,想她的时候,就有雨点“噼噼啪啪”的敲打在车窗上。他想起三年前刚遇到她时的那一幕,他坐在车里,她弯下腰,长而卷的头发从肩头滑落下来遮住她半张脸对他笑。还有她时常出现在他眼前的样子,眼睛如杏子一般的漂亮,不用眼线,却喜欢刷厚重的睫毛膏,眨动起来根根分明。他的记忆跳转,很快想起她昨天的样子,新娘的装束让她的肤色看上去更白了,天空是阴沉的,她却像应了那背景的一朵白莲,若雨水落下,会微微向水面俯首,姿态柔软。婚宴的会场被布置成了玫瑰花海,那个人为了她似乎将全巴黎的伯爵玫瑰都汇集到了那里。她则手捧着鲜花,立在丛中笑,只可惜缓缓走向的那个人却不是他。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白夜的脸,一定能够看出他眼里格外的痛楚。
他刚参加了那个女人的婚礼,具体的说,是他爱的女人同他哥哥的婚礼。
白夜按住额角,想要减轻不断折磨他的偏头疼,这病不大,痛起来却很要命。
在遇到她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病。
诺威尔从后视镜看他:“您的电话。”
白夜的眼角微微的动了动,似乎早有预感会是谁,然而他终于没有张开眼睛。诺威尔跟他的时间不算短了,知道他的意思,低声回了两句话便挂掉了。
车内刚安静了一会儿,白夜贴身的电话又响起来。
他蹙起眉头,上面闪烁的是她曾经无数次被他调侃的名字:朱丽叶。
这是她的真名,真的很难想象是怎样的父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正好姓朱咯,这有什么不好,英文名字也一起有了,这样多好。”她的普通话稍带广东腔,听上去软软糯糯,像香甜清爽的绿豆糕。
昨天的婚礼他几乎没同任何人说话,只盯着她看,正面、侧影、背影……许多个画面如静止,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后才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地连成动态的画面。白纱遮掩下的她,让他觉得陌生。他记得她最喜欢穿黑色的礼服,露出好看的锁骨,带各式的项链,美化自己颈项间的风景。她知道自己的漂亮,也太会利用自己的美。甚至在他质问她之前,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卷着自己的长发,高跟鞋一点一点地提着他的小腿,淡淡地问他:“夜,你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
他不说话,也不笑。很多情绪,趁着夜色在他的胸中饱胀,是前所未有的感觉,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以前没有。”他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可是现在有了。
他终是没有说出后一句。
她呢?
她微微地笑着点头,转身嫁做他人妇,成了他的嫂嫂。
这所有的现实都令人作呕。可是午夜梦回却又抵不过那样新鲜的相遇,她就像是上帝为着他安排在人间的伏笔,在转角的瞬间走出来,他被如潮水铺面而来的爱情击中,根本就没有潜逃的可能,而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想到这里,白夜的脸上出现了鲜有的不耐烦的表情,他微蹙着眉毛按掉了电话。
因为那两通没接起的电话,回公寓的路似乎也变得十分漫长。白夜转头去看窗外不断过眼的风景,如雨中的欧式建筑有着特有的年代感,巴黎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可现在也觉得怎么看怎么令人生厌。
“去流水别墅。”白夜对诺威尔道。
诺威尔从后视镜抬眼看了看老板,也感觉到他今日特有的心浮气躁。他打着方向盘开始转向,一个小时后到达了市郊的别墅。
白夜下车前让诺威尔先下班了。
近郊的别墅很安静,建筑的线条简洁凌厉,前面搭配的却是一个中式的庭院。若不是上次为了白忆迟,他都忘记这里还有这样一栋房子。
他感觉非常累,酒精的作用在身体内发酵,胃部有些灼烧感,心里却空荡荡的寒。几乎是机械般地刷了指纹,进入室内,又换了鞋子。因为正在发怔,他并没有注意到在门厅的角落里还摆放着一双女鞋。
白夜正打算去沙发那边,却听到偏厅位置的厨房里发出“叮”的一声,他察觉不对,悄声走了两步拧眉去看,却正撞上拿了一杯牛奶的朱丽叶。
那是一张绝世美丽的脸,即便是卸去了妆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为什么不肯接我的电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同时说话,又同时沉默下来。又过了许久,只听白夜淡淡地说:“你不是应该在加勒比海吗?”
他开口问这话时,就像是被人抡起刀子,手起刀落,精准地切在自己心上,一口鲜血顶在喉头,腥了一片。
朱丽叶一怔,接着又笑了出来。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喝了一口牛奶,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咂了一下,接着绕过白夜径自走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原来快过期的牛奶味道也没那么差。”她说。
白夜定定地在原地,听她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淡淡的,不带一点儿情绪的色彩,显得那么凉薄,而且无所畏惧。
一股子怒气,积攒已久。搁在心里像是一把栗子被放在火上烧开了长长的口子,急不可耐地“啪啪”爆掉。可也就在他那张脸上罩了薄薄一层冰而已。
“白夜,你过来。”她的语调上扬,命令的里面饱含着一种撒娇的成分。
白夜不想动,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瞧着她的脸。她挑起唇角媚媚的笑,唇角的两个梨涡让人在那样的笑里轻易沦陷,仿佛就算是杀人放火也可轻易原谅。
也许是美人计。他这样想。
虽然很拙劣,却足以叫人为之倾国倾城。
她仔细瞧着他,又不说话。只伸了脚去蹬他的小腿,一下、两下、三下……第四次的时候白夜往后一步,躲开了她可以触及的范围。
理智比什么都重要。他暗暗地提醒自己。
现在的朱丽叶不是那个他追求的女人,而是他的嫂嫂了。
白夜缓缓起身随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朱丽叶顺势又靠了回去,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听说你真的找了个女学生做助理,怎么样,漂不漂亮?你真的想自己培养一个未婚妻?”
她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就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鼻尖还能够闻到属于她的香甜气息。
白夜抿了一下唇角,他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笑了,态度暧昧不明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种事?”
朱丽叶也笑,嗤笑。只不过因为是美人,所以即便是这样的笑也让人瞧着舒服,她眼角的那颗泪痣甚至让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不要这样,说得跟你很了解我似的。”
两句话如此轻描淡写,却已经如黑暗中的冷兵器“乒乒乓乓”的碰撞。
“从不。”半晌,他冷冷的重复,“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了解过你。”
朱丽叶本来低头看着空杯子思索着什么,听到这他这样说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挑衅的味道。
这一次她失策了,白夜抄着口袋潇洒的站起身,对她眼中的冷嘲热讽视而不见。他太会忽视别人,只要他不想回应的,你用千军万马围堵,他照样是那个样子。若是旁的人看到白夜的这种神情,怕是早已经退避三舍,只是朱丽叶知道他心里对自己的偏爱,所以有恃无恐。
“喂,”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谁知这一次他并没有停步。
“喂,白夜!”她心里也有火气,顺着他背影延展开来,如疯长的藤蔓般“蹭蹭”地向上蔓延。
“我说过,这不关你的事。”他站住,微微的偏头,只能看到一点淡的脸颊,语调比北极的寒风更冷。
“你什么意思?”她不满地问。
白夜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停下脚步,站在门厅回望起居室里窝在沙发里的她,语调平缓而冷静:“字面意思,大嫂。”
这个称谓让二人具是一凛,白夜首先回过神来,开门走出去。仅下了两个台阶,他便听到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自己他的心也随着那一声沉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