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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剪不断

痛苦是贪婪索要付出的代价。

她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就没电了。夕溪看着暗了的屏幕,一时愣住。心尖有点麻麻的,会挂沈御风电话的人,全世界她怕是头一个吧。

其实她平时就不怎么用手机,也总会忘记充电,如果有什么事,大部分人都会找兰云而不直接联络她。现在的他会不会生气呢?她想到沈御风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摇了摇头。

“到了,夕溪,下车。”兰云抱着巨大的包袱先走下车,助理夏天不在,她就自然地做起了夕溪的助理。

“我自己来吧。”夕溪抿唇思索了一下,最后不动声色将手机连同手包一起留在车内。

“那哪行,你没看别的明星,恨不得带一整个车队来,我们人本来就少,你还要自己拿东西,那出场气势就没了知不知道?!”兰云总是可以抓住一切机会教育她。

她笑,想到第一次见到兰云的样子。那时她落魄街头,身上又背了巨大的债务,为了筹钱只好拉下自己的面子,每天早上五点钟要跑到制片厂外面跟一群人一起等待,看能不能得到试镜的机会,出演一个小角色,或者当一两天的群众演员。如果不是兰云慧眼识珠把她捡回来,她说不定会饿死。彼时兰云才从之前的公司独立出来,签了几个当红的明星又很快被人挖走,也是入不敷出的时候,但是签了夕溪后,兰云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卖车卖房支付她的各种培训费,好在她也算是争气,赢了选美比赛,积累了一些人气,运气也不错,狠狠红了几年,把之前的花费都赚回来了。

“你怎么了,一整天跟游魂似的?”

夕溪对着化妆镜任由造型师摆弄,兰云站在旁边看着镜子里的她。

“摆平啦?”她问兰云。

“没有,”兰云想了想嘱咐她,“待会儿主持人要是问你这个问题,扯别的,别被他绕进去。琳琳的事儿,等风头过了,人们就忘了。不过,今天不止你一个艺人,还有其他人,主要聊怀孕生孩子,你一个未婚的,话茬估计也不会往你那边多丢。这话题是难为了你一点,忍一忍,这档节目是目前国内最火爆的谈话类节目,看的人很多,可以增加曝光率,还是很值得上的。”

“嗯,好。”夕溪知道兰云后面的解释是为了让她好过一点,怕她会有心理落差不高兴。以前她事业如日中天时兰云从不让她上这种节目,这两年她处于转型期,戏路变窄了,只靠那些签了长约的广告,曝光率是远远不够的。

夕溪化好妆,穿上自带的出场服,珍珠色的裙子,外搭的西装外套比裙子稍短。造型师示意助手收拾东西,自己忍不住走到她身边称赞:“真漂亮。”

“谢谢。”夕溪笑了笑,听到编导在外面敲门,便跟兰云走出去和主持人打招呼。

造型师的助理看人走了才问:“夕溪那套衣服是哪个牌子的新品?真是绝妙。”

造型师瞥了助手一眼道:“土老帽儿,这个世界上不只有C牌G牌H牌,这女人是出了名的不穿牌子货,她的衣服每一套都是独立设计师的作品。”

助理闻言惊呆:“她现在不过是二线女明星,这么有钱?”

“你这个傻子,没看到她耳朵上戴的那对红宝石耳环吗?摘下来都够你开几间连锁店了。我看她呀,不止做明星这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个让人想不到的大金主……”

沈先生是很少看电视的。沈忠想,因为夕溪小姐的缘故,他怕是把这辈子的电视节目都看完了。

夜深了,江城电视塔的外围忽然亮起灯来,每十五分钟从电视塔中段到顶端的曲线LED灯带会忽然大亮一次,像是在放电子礼花。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沈忠从后视镜观察戴着耳机正在看节目的沈御风的神色,他的脸上一点不耐烦都没有,一点也没。夕溪小姐上什么节目那么好看?他也好奇,于是打开了驾驶位前的屏幕。

镜头正好扫到夕溪的面孔,她一如既往保持着在人前的端庄优雅,但从眼神看整个人都有些游离,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对着镜头笑了笑,很温柔,明明是谈话节目,她却不怎么出声,一点也不像同他在一起的样子,永远在说很气人的话。怎么才没几天,她好像又瘦了。沈御风想到这里,微微地蹙起眉头。他平时并不看这类节目,两个主持人问问题,三五个嘉宾像是闲话家常,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他只是好奇,节目为什么比他还重要。她为了上这个节目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夕溪呢,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一堆人凑在一起聊生孩子,男主持人终于想到木头人一样的夕溪,问。

“男孩。”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沈御风的眉梢微微地向上挑起。

“你喜欢男孩子?”主持人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感兴趣,“可是你明明就长了一张会生女儿的脸呀!”

夕溪闻言立刻怔了怔。沈御风微叹,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学不会掩饰情绪,让人可以轻易读懂她的心。

“没有吧,”夕溪红着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不会啦。喜欢男孩子只是直觉,因为……可以传宗接代嘛。”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烂的理由。沈御风看着屏幕上她那尴尬又无辜的脸,非常无奈。

她说完,屏幕上立刻打出“传宗接代”四个大字,正压在她的头顶上。主持人和嘉宾们都笑起来。

“我真的没想到会在你口中听到‘传宗接代’这四个字呀。夕溪,你是要怎么样?要穿越回去嫁给古代的王爷吗?”主持人的语调不无惊讶。

夕溪的脸更红了。

“不过这么多年真的没听到过你的绯闻呢,你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聪明的主持人不肯放过她。

透过屏幕,几乎能看到她喉咙微微吞咽的动作。她良久才憋出“没有啊,我的情人是工作”这句托词。

男主持人一脸的不相信,对自己的搭档说:“不过,我最近是有听到一些跟她有关的消息。”

“真的吗?夕溪你有男朋友?!”女主持人很自然地接过话题,“是谁?你悄悄告诉我。”

“谁?”

“谁?”

现场一片询问声。男主持人故弄玄虚,没有理自己的搭档,只看着夕溪:“夕溪,我可以说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夕溪一脸的迷茫。

“就是那个导演啊,李姓导演。”男主持人最终还是说出来,嘴角上扬,阴谋得逞。

这下子,全场哗然。能让主持人如此表现,一定是个名导,最近风头正劲的导演,又姓李,不是李巍然,还能有谁?

“啊,我知道我知道。”现场再也听不到夕溪的声音,有明星抢话道,“李导演之前还公开说最喜欢的女明星是夕溪,回国筹拍新片,第一个找的也是她。”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立刻有人激动地附和。

沈御风看到这里,关掉了屏幕。他又坐了一会儿,才对沈忠道:“开车。”

夕溪回公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此时的江城十分清冷,寂寥得令人发慌。她实在是疲惫得很,洗漱后爬上床却始终无法入睡。脑子乱哄哄的,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像是电影镜头,渐次在脑海里呈现。最后出现的是那档直播节目,被她说的“传宗接代”四个字毁了,录影结束后其他嘉宾还在调笑她,是不是要穿越回去嫁给古代的王爷。她翻了个身,立刻想到沈御风的脸,如果是在古代,那他们的猜测没准就是对的。

不知道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多久,门外好像有响动,夕溪的身子僵直了一下,很快听到门铃声。她披衣而起,通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的竟是沈御风。她打开门,吃惊地望着他,他却在第一时间看到她的脚后蹙眉:“你这里没有拖鞋?”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匆忙间竟赤脚走出来:“这里有地暖,就没穿。”之后她又用了几秒时间反应,才很快反身到鞋柜,找出一双男士的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沈御风又盯着那双鞋不说话,脸色不甚好看。

“没穿过的,”她下意识地解释,“买的时候想着也许哪天你会来……”

他“嗯”了一声,神色在一瞬间就缓了下来,声调变得别样沉郁、慵懒。他换上鞋往里走,夕溪跟在他身后打开了客厅的大灯。灯光大亮,她眯了眯眼睛,他挑了沙发中心的位置坐下,王者似的环顾四周。

“要不要喝点什么?”明明是在自己的公寓,手足无措的竟然是她这个主人。

沈御风摇头,看着她,眼中像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让她心跳加速。

“还是喝点水吧。”他深夜来访,让她没来由地心慌。她说着走入厨房为他倒水。沈御风看着她的背影,粉红色的两件式睡衣后有一个很大的桃心图案,松松地扎了一个发髻在头顶,光着脚踩在地上,像是一个小女孩。他本是充满怒意而来,看到这样子的她,怒气就消了一半。还有那双拖鞋,他低下头,那双鞋子上印有“MR”的字样,而门口的那双女式拖鞋,印的是“MS”,连拖鞋都要买成对的,明知他不会穿还是放着,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对他提出离婚。

夕溪端着透明的水晶杯到他眼前,很漂亮的设计,从杯子的底部到边缘刻满精致的蝴蝶浮雕,栩栩如生。这里的一切都很适合她,如她所言,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地方。她把水杯放在他手里,杯子里的水因为震动而泛起小小的涟漪,等他拿稳了,她便收回漂亮的手指,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沈御风微微眯眼。这么多年,她跟他世界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跟这里却契合得很完美,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来……有什么事吗?”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里很小。”他喝了一口水,答非所问。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好似能看进她的心。夕溪微怔,忽然想起今晚那个男主持人的话。女人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爱情,他说:“人总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所有嘉宾都点头称是,只有夕溪默然。她一点也不赞成这个观点。就像程一辰说他有多爱沈妍,她是不信的。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就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程一辰口口声声说爱沈妍,却允许张曼妮站在他身边,他对沈妍的感情说放就放,一定是没有到那一步,若真的爱到沸点,爱便能让人成疯成魔。就像她,哪怕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也是一样,单听到“沈御风”三个字就能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只是这样的爱情太奢侈,她快要负担不起。

沈御风忽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她,那种眼神前所未有。夕溪感觉自己就像一瞬间掉进了他如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眸中,垂在身侧的一双手紧紧地握住,指尖掐进肉里。

他走向她,短短几步,每一秒都像煎熬,可下一秒又似身在天堂,轻飘飘的。

墙上钟表的指针走到零点,他终于靠近她的身体,行云流水一般俯身吻她的额头:“生日快乐,夕溪。”

只是短暂的接触,她却近乎窒息,真是没出息。一定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和她四年婚姻里最亲密的接触。她被吻之后恍恍惚惚抬起头看他,沈御风人分明近在眼前,表情却不甚真切,他同样直视着她,片刻后抬手拂过她的唇。刚才因为太过紧张,她一直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放,现在唇下已经红成一片。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紧张的样子特别好看?”他问。

“啊?”夕溪仍是那个呆呆的样子。

他温和地动了动嘴角,拿出一份礼物放在她手上重复道:“生日快乐。”

“哦。”他摊开她的手掌,把礼物放在她的手心。夕溪左手握住,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眼睛酸酸胀胀的,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所以很快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尖,又抬头掩饰性地对他笑了一下。“谢谢,谢谢你还记得。”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指了指那份礼物:“打开来看看。”

她无奈,只好听话地打开盒子。漂亮的蓝色丝绒的锦盒里,摆放着一对绿宝石的耳钉。看见礼物的一刹那,夕溪的心便似沉入深深的海底。

“这一对,可以收起来了。”他意有所指,微抬下巴,指了指她未卸下的耳坠子。

刚才看她在直播节目里,那对耳饰太过醒目。镜头切近景,她说话时耳坠子会跟着晃动,在她的耳间摇曳生辉。只是那色彩跟她不搭。她安静,红色热烈;她低调,红色张扬;她似无澜的清流,红色则像熊熊燃烧的火。他听到李巍然的名字后莫名烦躁不再等她,却又不说回去,沈忠无奈只好载着他在城里兜圈。也许是天意,路过江城中心地段时他抬头不经意看到商场大幅的宣传广告,也不知怎么就进去买了这一对。这一对好,适合她的温婉,绿宝石旁边镶了细小的钻,就像是她温婉的性格里泛起的倔强。

“我……我去试戴一下。”夕溪看着他的礼物,一颗心沉入深渊。

“不能陪你过生日,今晚还是要回去。”他淡淡地交代。

“那我,”她已经有些哽咽,又努力地压下去故作寻常姿态,“我送你出去。”

他默许,她跟在他身后出门。电梯来得及时,他很快走进去。电梯门就要关闭,她忽然伸手挡在门中间。

沈御风认真地看她。

她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想问我?”他难得主动。

“没有。”她摇摇头,眼里的情绪挣扎了几番,最终还是颓然地放开扶着电梯的那只手,艰难地扯动嘴角重复说,“没有。”

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所以继续追问:“确定吗?”

夕溪把手缩回去,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电梯的门再次关闭。

她只是想问,既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又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忍。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在他面前好像没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秒,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抬手擦了一下泪痕,从电梯厅慢慢挪回公寓,短短的路程从未走得如此艰难。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夕溪看着镜中那个落魄的人影,觉得她就像是一条被抛在岸上的鱼。

她以为他真的是来为自己庆生的,但他不是。

他的到来好像仅仅是为了提醒她,现在得到的爱情和幸福都只是暂时的。

痛苦是贪婪索要付出的代价。

她凄然惨笑,慢慢摘下耳际那对红宝石耳坠,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回忆是什么呢?

对于夕溪而言,那是这个世界上永不能触碰的伤。

那晚,夕溪擦干眼泪,第二日就致电兰云,表示自己愿意接下李巍然电影的角色。原来她还认为有避嫌的必要,现在完全不用了。心里有种空寂,似乎用什么都无法填满,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许在重压之下能够得到某种救赎。

兰云感觉到夕溪的积极,立刻同片方联络。她们很快被通知跟导演组再次约见。兰云很重视这次合作,亲自带夕溪到见面地点,本以为是来签约的,却被告知这次是来试镜。

“我以为我们是直接进组的。”兰云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毕竟这次是李巍然主动发出邀约,而之前夕溪又同他接触过。这些都被视作是导演审核演员的过程,而试镜则表示导演仍在选择,最后的结果未定。

“对不起兰姐,所有的演员都需要先试镜。即使签约也是这样,这是李导的习惯,也是我们制作公司的原则。”

李巍然的助理一边解释一边递给她一份试镜的稿子。兰云撇着嘴接过来,又随手塞给夕溪低声道:“这个李巍然还真的是有点怪癖!”

夕溪倒不介意,低头翻开剧本,她需要试镜的是剧本中的一段独白,已经用红色的记号笔画出来了。她看着,忽然蹙眉,兰云很快问:“怎么了?吻戏?”

兰云的第一反应是正常的,夕溪之所以在红了之后后劲不足,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拒绝拍亲热戏,只这一项就丧失了很多机会。现在的爱情戏,男演员女演员之间的搂搂抱抱和亲吻戏是难免的,特别是主角。兰云曾经花费很多口舌想要说服夕溪,但都被她挡了回去。兰云无法,只好由着她。

“我说,夕溪,”兰云忍不住低声道,“这部戏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放开些……其实……”

兰云看她太过专注,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夕溪的目光从剧本上移开,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你也知道李巍然的这次机会有多难得,我是怕你又因为亲热戏放弃。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不想让你拍?要不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跟他说,谈恋爱也要讲道理……”

“兰姐,轮到你们家艺人了。”此时,李巍然的助理走到她们身边通知。

兰云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挽住夕溪的手:“算了算了,你先去试镜。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聊。”

夕溪没有解释,只点了点头,便走进试镜的房间。房间很空,也很安静。窗帘是被拉上的,前面摆了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桌子后面坐了四个人,李巍然则直接坐在了桌子中间。他的手里拿着剧本,左边的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房子的中间放置着一台很小的摄影机,夕溪需要做的就是走上前对着镜头念完那段独白。

此时的李巍然显得跟他们见面的那天完全不同,他用一种公式化的眼神看着夕溪:“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是,”夕溪的手重重地握了剧本一下抬头道,“我准备好了。”

“OK,”李巍然说,“那么,请直接开始。”

摄影机开机,夕溪站在距离它只有一米的地方,镜头切得这么近,面部的所有细节都拍得清清楚楚。

夕溪早就看过剧本,剧名叫作《侠骨》。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也许根本没有胆量接这部戏。因为这部戏虽然是部战国群英戏,但对于女主角而言它讲述的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那就是爱一个人而不得。女主角虽然外表柔弱却内心坚强,然而她的悲剧就在于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的繁华,却终其一生得不到自己爱的人。

作为一个演员,她当然希望能够诠释一个丰满的角色。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深刻地明白这部戏将发掘到她灵魂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痛楚。

四周灯光全灭,然后头顶亮起强烈的灯光。夕溪站在原地可以感觉到那盏灯照在脸上,灯光的灼热顺着肌肤最微小的细胞蔓延至心底,似乎能在心上烧出一个洞来。在那个莫名的黑洞里藏着她最深的秘密,就像是那对红宝石耳坠躺在锦盒的最深处,如果不是被兰云在家里匆忙找到,她也不会距离伤害那么近,近得似乎可以看到沈御风的脸,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漫不经心其实是处心积虑地提醒她,她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的事实,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用多少时间也无法掩盖。在他的爱里,她的到来是不对的,明明她最早遇见他,可是又那样迟。

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繁华,却终其一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爱。

这个剧本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这个角色的命运似乎就是对她的预言,她不用去过剩下的生活,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结局她还需要在戏里再演一遍,这对于她而言无异于凌迟。

李巍然坐在远处,看到夕溪的脸上表现出最细微的变化,她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但是眼里似乎已经说出了千言万语,那双眼起初干涸,后来慢慢地涌出一股子氤氲的水汽,层层缭绕,似乎让旁人的心都跟着她一起溺在水里,透不过气。

“简歌,放弃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李巍然按照剧本,轻声同她对戏。

夕溪的眼睛还是看着镜头,她微微地怔了怔,很快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却苍凉得似乎容纳了整个日暮之后的沙漠,凝神细听都是呼啸的风声。“放弃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地,她唇齿开阖喃喃地说,“就像是一场洪水淹没了你居住了多年的地方,你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来临,再看着它渐渐退去,露出破败的残迹来,你知道那是你的家,是你隐藏了无数回忆的地方,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从李巍然的角度看,夕溪是真正地进入了角色,随着感情的抒发,她的眼神从伤感变成了空洞,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在这世上活着呼吸都不过是一个过场。明明是自己写的台词,他却被她的表演震撼到了。良久,他经助理的提醒才想起自己还需要同她对戏,于是他垂头继续对那一句台词,声音竟然干巴巴的:“那,你还爱他吗?”

他的话音刚落,她对着镜头的瞳孔忽然收缩又放大,似乎在思考,但是很快又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回答得慢而怯,似乎没有一点生气,但很快又开始无限自嘲低语,“年少时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就把他在心底葬了,明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努力,无论如何也促不成两个人的关系。但后来我遇到了那个人,他靠近我,又离开我。到最后我的付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我选择放手,希望能够保持最后一点自尊,可这么多年过去,我遇到很多人,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地方,却始终有种幻觉……”夕溪说到这里,微微地抬起下巴,用一种苦涩到近乎绝望的口气继续,“那就是他依然还在我身边。”

“OK。”久久,李巍然才示意助理打开室内的灯光,关掉了夕溪头顶的聚光灯。灯光更换的一瞬,光线明灭,她的肩头忽然晃了晃,又很快地稳住了。李巍然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下意识地从桌后跳出来,朝着她走了两步又停住,总觉得她脸上光影变幻,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全是汹涌的悲伤。当初写这些句子,全是多年来他自己的心路,如今经她的口念出,竟然让他更觉心疼,他想要触摸她的脸,又碍于场合不能出手,垂在身侧的左手终究还是握成拳,只轻轻地唤她:“夕溪,可以了。”

他这一声足够温柔,夕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陌生的眼神,如云似雾,她明明是看着他,却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一样东西。

不过是一个尚未出戏的眼神,李巍然竟然又呆住了。

直到下一秒他的助理打开门,兰云风一样地卷进来扬声问:“这就好了吗,这么快?”

“我说什么来着,她的戏很好的。”副导演也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对兰云比了个大拇指,“夕溪的戏从来都没得说,我看咱们李导也被镇住了。”

“那就好,合同的事情我们稍后谈?”兰云站在夕溪的面前,正好挡住李巍然的视线。

“哦,”李巍然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朝着兰云点点头,“好,我叫助理再联系你。我们谈一下合约的问题。”

“成。”兰云也不含糊,又客套了两句就带着一脸如梦似幻的夕溪走了。关上门等下一个大咖来试镜的间隙,副导演才意犹未尽地对李巍然道:“我说什么来着,要比演技,夕溪在演艺圈是数一数二的。短短几分钟,她情绪就能酝酿得这么饱满,难得。”

“那为什么没红起来?”制片人朝晖是李巍然在美国时的同学,对中国的演艺圈还不太熟悉,听到副导演这么说,就顺着问。

“其实一开始是红的,头两年真的是如日中天,拍电视剧一集都叫到了百万以上,后来也是作的,亲密的戏不拍、吻戏不拍,哪有电视剧的女主演能绕过这个的?她又长了一副偶像剧的脸,于是只能演演配角,这圈子多现实,市场热劲一过,什么都能给淹没,演技再好也没用。”副导演解释。

最后小助理也加入讨论:“女明星这样,肯定是有人了呀。不过天涯扒翻了天也没有扒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这个,副导演笑出声来:“扒不出来只会有两个可能,要么,她本来就洁身自好,没有伴侣。要么就是背景太强,强大到我们这些人都很难想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背景这么强,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事红不了,是不是?”

“那很难说,”制片人朝晖手里转着笔杆子悠悠地接口,“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圈子有人想红,有人不乐意,全凭自己决定。她不红,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想。”

这句话像是砸在李巍然的心上,他蓦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同伴朝晖。朝晖多了解他啊,两人在美国的情谊不止一朝一夕,李巍然想什么他心里最清楚,他们之间的那些青春往事他也明白。朝晖敲敲桌子,看出李巍然眼神后的警戒,干脆挑眉落井下石:“一个二十七岁的美女,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更何况她还是个女演员,单身?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你说是不是,巍然?”

“是吗?”李巍然恨恨地瞪了朝晖一眼,将耳后的铅笔拿下来又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下,开口道,“也许她是个例外,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全是不甘。

兰云拉着夕溪走到影视公司的地下车库,隔着大口罩和平光镜的镜片也看得出她精神恍惚,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去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你是怎么了?还没出戏?”

兰云的手是冰凉的,往夕溪的额头上那么一盖,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夕溪微微往后退了退看着兰云,好半晌才说:“兰姐,我……我想自己打车回去。”

兰云一听就皱眉头:“你疯了?你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你?你怎么打车,出了这大门要是被粉丝看到了怎么办?”

她的担心没有错,公司的周围经常会有蹲守的影迷,期望能看到自己的偶像。虽然不一定会疯狂地追逐夕溪,但作为一个艺人,是断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

“那,你把车子借给我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夕溪说着向兰云伸出手。

“你想静静非得要开车干吗?”兰云看着她的眼睛,觉察到她不似平日里那么平静温和,又问一句,“到底怎么了?”

“没事,”夕溪的手又向着她的方向伸了伸,假意一笑,“你不会是怕我弄坏你的车子吧?放心,我技术很好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兰云当然也知道她意有所指,最红的那几年为了躲狗仔队,不光是专职司机夏天,连她和夕溪两人的车技也日渐好起来,堪比警队的反追踪技巧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兰云看她眼里的坚持就知道拗不过她,只好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拍:“真该让夏天那个小丫头放弃休假,赶紧回来看着你!”

她接过钥匙对着兰云点头:“谢谢,兰姐。”

夕溪弯起嘴角把车钥匙收下刚要转身又被兰云拉住:“我看你这两天心浮气躁的才放你出去透透气,你自己可小心点,别出什么乱子。”

她在身后絮絮叨叨的,夕溪不太想听,只摆摆手,直接上车离开。车子要出车库时,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兰云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盯着车尾。阳光照进来,夕溪顺手摘了平光镜和口罩,又拿了手边兰云的太阳镜戴上,很快汇入了江城的车流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只随着下班高峰期的车流走走停停,车里也不放音乐,只能听到发动机低响。太阳渐渐下了山,月亮的清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江城的夜色降临,点亮了万家灯火,夕溪不知不觉就开到了北郊的891艺术园区。等她意识过来去踩刹车,已经到了沈御风的画室楼下。

这片园区里基本上是画廊或画室,白天人多也很热闹,但到了晚上便没什么人气。因为是政府出资新建,便找了最好的规划团队,整个园区的设计别致新颖,虽然是冬天,仍然可以看到浓浓的绿意。

夕溪抬起头,看向那栋楼。这间画室她只来过一次,还是在装修之前。彼时也是新家在装修的时候,沈御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分明是她不会来的地方,却非要沈忠也征询她的意见。最后她不得不亲自来看了一次,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说,这样的阁楼不太适合豪华的装修,何况又是做画室用,墙体稍微刷一刷,把他收集的那些名画啊、石膏像啊,在屋子里摆一摆就好了。沈忠听了她的话,就跟得了懿旨似的,真就照着去办了。装修好了后连同新家的照片一起拿来给她看,新家的照片她没仔细瞧,画室的照片她却看得认真,因为她知道沈御风有多热爱艺术,但也正是因为这认真,让她不小心看到了他一直做做停停正在创作的雕塑,又伤了一次心。那会儿她就对自己说,这个地方,她是一次也不会再去的。

可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她人生里所有以他为中心发的愿,总是会被自己一次又一次打破,没办法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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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中华异想集》,是想写一个很有中国传统特色的现代故事,顾绿章也是个很传统很普通的女生。而关于传统,就会想到传说;而传说,很自然就想到神怪,而后就想到《山海经》了。马腹是《山海经》中吃人的怪物,其实我一直认为应该指的是娃娃鱼……汗,不过小说终究是小说,我看着那段关于马腹的描写,就写成莫明紫了。而硃蛾,我忘了是不是《山海经》中的……但是世上真的是有一种东西叫做“硃蛾”,那是鳞翅目的一种昆虫、形似蝶类,停歇时模拟蜘蛛。而小说中的描写和真正的蛛蛾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写了一种昆虫,觉得和硃蛾有些像,就那么写了。中华的各种角色,都来自我的朋友,只是因为他们是这么全然不同的人、这么值得写成书的人,所以就写了。像在黑龙江的沈方,像在德国的凤扆,都是我珍惜的朋友。但写这本书,多数是为了小桑,虽然我叫他不要看这本书,也期望他永远都看不见,但是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寄托希望,为了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希望他能像我们这群珍惜他的朋友所希冀的,得到幸福。注释(by小嘉)《中华异想集·马腹》中出现的人头虎身的怪物,也就是莫明紫的原形。《山海经》有云:蔓渠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箭。伊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洛。有兽焉,其名曰马腹,其状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顾绿章的家里,虽然不是“蔓渠之山”,却具备了召唤马腹出现的所有条件:有珠宝玉石、有很多的琴丝竹、有向东流的小河,当顾氏夫妻绣完了那件有马腹纹样的裙幅,就发生了故事开头出现的、诡异又神秘的失踪事件。《中华异想集·硃蛾》中出现的怪物,是宝蓝色的蝴蝶,翅膀上长着火焰般的图案,阳光下闪烁得很厉害,拥有强烈的金属光泽。硃蛾的原身是人身上的骸骨,寄生在人的身体后产卵,之后再复制出新的硃蛾,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繁衍……其中一种叫宝砂,受食人者的气息操纵,是更为可怕的怪物。最近发现人怪兽贩卖蝴蝶,买者会咳出一只诡异又美丽的蓝蝴蝶,它会借助人体传播病毒,望众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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