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菲律宾:长夏无冬无伤悲
大海就是我的眼泪。
菲律宾:长夏无冬无伤悲
去菲律宾,真是个偶然。
之前去英国与新西兰,我买的机票都价格不菲,很是心疼,机票太贵只能在吃住方面省吃俭用。而我在新西兰认识了一个超棒的女孩,从她那第一次听说“廉航”这个词,当时的我觉得几百块飞国际航班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一万个不相信。
翌年春节,“一元机票”的新闻闯入我的视野,我鬼使神差点开网站,居然很容易就抢到了国庆期间的机票!(之所以在2月抢10月的票,是因为廉航的促销一般是提前数月开始。)
当然,一元机票不含机建燃油和税费,使用限制也特别多,好在所有加起来一张也只花了不到三百块。出国游竟然真的很便宜。
【请别吃掉巧克力山】
菲律宾是一个群岛国家。我不喜欢每天都背着行李换地方,一眼选中了薄荷岛,此行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座岛上慢吞吞地晒太阳。
薄荷岛不大,主要的景点一日便可游完。许多面包车司机在码头边挥舞着旅游宣传页招揽客人,上面列明薄荷岛一日游的热门景点,如巧克力山、人造森林、蝴蝶园、眼镜猴保护区、罗博河等。
巧克力山听着好像很好吃,其实是一千多座圆锥形的小山丘,在旱季时,太阳把山上的绿草晒干成褐色,远远看去就像一颗颗巧克力一样。我来的时候不是旱季,雨水较多,大部分的草还是绿绿的,看上去只能像是抹茶味的巧克力。
因为远处的山丘低矮,所以会玩的人想出了一种奇妙的拍照方式。观景台上常年有一把破扫帚,你若是夹着扫把用力一跳,照相的人注意不要拍到观景台的地面,那么照片里的你看上去像一个骑着扫帚飞过山丘的巫师。
在岛上还看到了激萌的眼镜猴,它是全世界已知的最小猴种,眼睛很大像带了一副超大尺寸的眼镜。因为白日开园而它是白天睡觉,所以昏昏欲睡的它看起来呆呆的,小小的手紧紧地抱着树枝不撒手。现在许多人表白都说“我想给你生猴子”,请一定要像眼镜猴这么可爱啊!
【海岛慢生活】
岛上最热闹的地方是Alona海滩,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穿着宝蓝色衣服的马杀鸡(按摩)女郎一整天都会在这里出没,在沙滩上铺一张垫子,客人躺下来就开始按摩放松。我也试了一次,一对年轻女郎手拉着手小跑过来,害羞地笑着问我马杀鸡吗?我点头答应了。可惜天公不作美,我刚躺下来就开始刮风,风一起,趴在沙滩上的我直接吃了一嘴沙子,只能慌张地爬起来说next time,下一次。然后她们也急急忙忙地收摊子,追着被吹走的薄物什,可爱极了。
沙滩上的美食也多,新鲜的海鲜到处都是,大喇喇地摆在摊上任君挑选。我最喜欢点一道青咖喱螃蟹汤,微辣,混合着椰香,螃蟹肉晶莹透白,鲜味无穷,汤汁用来拌饭最是开胃。
朋友钟意的倒是蜜蜂农场里的一道鲜花沙拉。一整盘花拌着沙拉酱,咀嚼花瓣时会尝到一种清新的苦味。但吃花总觉得是仙女做的事,让我顿顿吃花还是饶了我吧!
而我们都喜欢芒果冰,几乎每天一杯,甚至好几杯,完全停不下来。果肉和冰沙混在一起打磨得十分细腻,每一口都是冰冰的芒果香,浓郁鲜甜解热。
说到吃真的完全停不下来了啊!我忽然知道我为什么在岛上长胖了……
【把自己想象成美人鱼】
到了薄荷岛必做的一件事是潜水。海里的景色比岸上美一百倍。每年有很多人到这里考潜水证。但旱鸭子也没关系,可以浮潜。带人浮潜的螃蟹船船长也会在你身边保护和指导你。
你只需要戴一个潜水面具,口里含着一根长长的呼吸管,身体向下漂在水面,尽量放轻松,注意用嘴呼吸就行。
别紧张,成群结队的热带鱼会亲切地从你身边游过,你把自己想象成美人鱼就好。
比浮潜更好玩的是乘风破浪带船出海。
和租面包车一样,租船也不贵,岛上物价普遍不高,所以在这里经常有一种出手豪爽的感觉。
一般船长都会建议去附近的处女岛看一看。处女岛很小,在海水涨潮时会被完全淹没,所以一天的观光时间有限,一定要算准时间去。而不少外国美人就抓紧这么一点点时间在沙滩上进行日光浴。
岛上还有卖新鲜海胆的小贩,你要,他就直接劈开海胆放在你的手心里,一口生吞下去又腥又鲜。
我喜欢望着这里的海发呆,近处色浅,远处色深,层次分明,偶尔颜色穿插,活泼而灵动,不同于我以前看到的那些颜色一致的海。
不得不说,热带海岛是个疗伤的好地方。
什么烦心事,阳光晒一晒,海风吹一吹,海水泡一泡就没了。毕竟,你怎么舍得对着这样的美景生气呢?
希望我们的人生长夏无冬。
【TIPS】
1.至少准备两套风格不同的泳衣:在这里几乎每天下水,你不会希望照片上的你永远只有那一个Look。别怕衣服多了箱子重,一套比基尼只要一个火柴盒就装得下了呢。
2.注意防晒:我是油皮,涂许多防晒霜都觉得厚重油腻,直到我发现了防晒喷雾,简直好用得不得了,不油不腻特别清爽。挑选产品的过程中,除了重视SPF防晒系数高不高外,还要注意防水效果好不好。
3.备一条纱巾。当海风吹起来,你会被自己挥着随风飘舞的薄纱的场景美哭的!
4.请务必要海边玩“来抓我啊”的游戏,并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喔!
Part 2:薄荷岛的爱已沉没
大海就是我的眼泪。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从薄荷岛回来后,我对海洋深恶痛绝。
这里的海的确很美,深深浅浅,层次丰富,深的地方深处是岩石,缤纷的热带鱼和悠闲的海龟缓缓游走,彩虹般斑斓的珊瑚如同海底的魔法森林,我在潜水的时候,捡到过蓝色的大海星;浅的地方浅处是细腻的白沙滩,与深颜色的海几乎没有过渡,对比强烈,如同一道美丽的伤疤。
这地方很适合发呆。躺在遮阳伞下的白色沙滩椅上,手边放一本书,点一杯特色的Mango Shake,入目是一副热带风情的瑰丽画卷,碧海蓝天,高耸的椰子树,白色的螃蟹船,沙滩上随时聚集着一群问要不要马杀鸡的蓝衣按摩师,技术很好,收费很便宜。在这里,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一秒都像被烈日晒化的黄油一样缓缓流动。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喜欢这里,可是回来后我对这里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如果有人执意要问,薄荷岛的海就是我的眼泪。
【不然我吐你一脸】
起初,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薄荷岛这个地方。
在微博上,有同学转发了廉航促销的消息,每张机票只要一元钱,所有航线都大促。我正想找个地方旅游写生,就打开看看,原是想抢到韩国或是泰国的机票,但是这几条航线的特价票都已售空,于是烦躁地想哪有就买哪,最后就来到了一无所知的薄荷岛,打算在这里画一个暑假。
整个行程都是巧合,出发前丝毫准备都没有,我就像片树叶,随波逐流,然后就被一个叫吉奥的少年捡起来了。
在宿雾市下飞机后,从码头坐船至薄荷岛,那天风浪极大,超级猫航运公司的客船被浪抛高又落下,我如同连续不断坐了2小时的过山车,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吐出来。
我猜,就是因为下船时已经晕乎乎的,在面对出口揽客的吉奥时,我才会失去了防备心和判断力。
码头熙熙攘攘,揽客的人极多,大多都举着千篇一律的广告单,列举着薄荷岛一日游的六个景点:游罗博河,登巧克力山,拍眼镜猴,逛蝴蝶园,访人造森林和看盟约纪念碑。
平地似乎软绵绵的,我觉得自己是一脚陷下去,一脚拔出来,整个人天旋地转,无力地抱住一根大柱子。
在我这么凄凉的时候,居然有个头发卷曲的讨厌鬼热情地和我做生意。
“小姐,我报的价格最合适,别人都是十个人包辆车三千比索,我看你只有一个人,刚好我也是个摩托车,看你面善,只要五百比索。好不好?”他说的是英语,发音意外的饱满,只是我头晕目眩,现在谁敢给我做英语随堂测验,我就要踢桌子。
“滚开。不然我吐你一脸。”我恶狠狠又有气无力地威胁他,管他听不听得懂中文。
他居然听得懂,马上转换语言频道,说的是一口道地的普通话。“我不滚。真的,五百比索很划算了。”
哇啦哇啦,我果然吐了他一身。
【这辈子我再也不生吃海胆了】
我定的是茅草屋,屋子里有一股特殊的草香,鲜明却不浓烈,我深呼吸几口,总算镇定下来。
送我到旅店的吉奥不断地强调他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记得光顾他一日游。
“好了好了,你出去吧。”我很不习惯在房间里,只有我和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独处,我把他的上衣吐脏了,他只能脱了,身体的线条干净利落,就像是惯于奔跑的豹子,正因为好看,我才不敢多看。
幸好他没再烦我,跨上他的蓝色旧摩托,“突突”地骑走了,临走时还冲我有力地挥手,在阳光下像块诱人的巧克力。
晚上,我感觉自己稍微好点了,穿着双大花拖鞋,朝沙滩走。海风不停,裙摆一直飞,始终像朵花开圆了。
周围没有高大的建筑,小道两旁是低矮的平房,沿街摆着一些海鲜烧烤摊,行人们都穿着艳丽的颜色,很夏天的感觉。顺路走下去直接到白沙滩,树桠上结着一些彩色的小灯,海在夜里略显愤怒,低吼着冲向沙滩,岸边酒吧里的人只是大声谈笑或唱歌,开心泛滥。
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看到大龙虾和肥厚的螃蟹忍不住食指大动,何况价格非常便宜。
在等烤虾的时候,有个人提着个篓子问我要不要海胆,因为旅游业兴旺,岛上居民几乎人人都会说几句英语,交流起来几无障碍。我心情已经大好,看到像刺猬一样的红色海胆,毫不犹豫地说了声好。
那人熟练地撬开海胆,用勺子刮出里面湿淋淋的黄色海胆卵,放在我手上,挤了些佐料在我手心,我吸一口,满口腥甜,忍不住打个哆嗦,想到在国内这东西卖很贵,干脆说再来几个,说不定吃多了就知道美味了。
做人不能贪心,海胆也不该多吃。
“呕……”这就是后果。
来薄荷岛已经两天了,我却一直虚弱得只能扶墙走路,除了旅店庭院里的风景,哪里也没去看过。
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慢悠悠转的木风扇,躺在床上的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懒得回答。
门口有男声和女声,似乎是一问一答,猜测我是不是在里面出事了,声音越来越急。
“砰!”来人索性撞门,几乎把门撞歪了半边。
我慢吞吞地抬起眼皮,看到了吉奥,英俊的脸十分惊慌,看到我还能转眼珠子才安心一些。
“你没死啊?”他麻利地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晕船还没好?”
“这辈子我再也不生吃海胆了。”我在他怀里闷闷地发誓,听到他爽朗哈哈大笑,就好像风吹过森林,扇动宽大的叶子。
【名字一旦被夺走】
我竟然喝到了一碗鱼片粥,比广东的师傅还做得香甜,洒着些青翠的葱花,勾出我的泪水。
吉奥摆摆手表示没什么,他是看我肠胃不适,不适合吃街边的烧烤,本来自己长期在海上奔波,也有点儿厨艺,所以为我烧火熬粥。
他那天还抱我去找医生开了药。
吃药喝粥后,我原地满血复活。
一直麻烦吉奥也不太好意思,我同意五百比索一日游,坐上他擦得铮亮的蓝摩托,戴着个蓝精灵安全帽,搂着他精瘦的腰杆,骑车出发。
我想我不是个本分的游客,一直在向他吐槽,什么巧克力山,不如叫窝窝头山,那种拳头大小,眼睛占脸二分之一的眼镜猴,都抱着一棵树一动不动,怎么交往繁衍……他畅快笑起来的声音吓得胆小的眼镜猴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热带的雨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落下来,沙沙地在叶子上弹着钢琴,越来越激昂。
吉奥折了片大叶子遮在我头上,我抬头看看,傻乎乎地笑起来。
“你瞎笑什么啊?”
我原地蹦了蹦,树叶上的水珠滑下来,我仰着头对吉奥说:“我觉得自己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的龙猫,下雨天,它胖乎乎的头上就会顶片叶子。”
“你喜欢动漫?”
我一下子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当然啊,我从小学画画,一直很想成为一个漫画家。我很喜欢宫崎骏,你看过他的另一部动画吗?《千与千寻》里面说,名字一旦被夺走,就再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完我的话,吉奥的眼神像遮天蔽日的人造森林,越来越暗。
我们还剩蝴蝶园没去,但吉奥一副别惹他的样子,默默地把我载回了旅馆,丢到门口就骑走了。
我后知后觉想起来,他竟然连钱都忘了收。
【海边的白罗钗】
一连几天没有见到吉奥,我也没有再找新的导游,想着他不是很爱赚钱吗?我把生意留给他做。
我每天背着画板去海边,坐在石阶上,一画就是一整天。
起初没人注意我,后来渐渐围观的人有些多了,有些惊叹我画得如此逼真,仿佛画布已经被海洋打湿。
傍晚我收了画夹准备走,一个腼腆的当地男人巴巴地望着我,抿着唇却不敢搭腔。
“有事?我已经有导游了哦。”薄荷岛的旅游业越来越兴旺,到处都是拉客的导游,我以为他也是,但我还想念吉奥,干脆拒绝了。
“不是。”他拦住我,指着不远处遮阳篷里的蓝衣女孩,长发盘起来,以免发尾扫到在做马杀鸡的比基尼客人,巴掌脸上的神情很认真,因为用力按摩,脸微微憋红,五官细致,美得如同漫天晚霞。
这一带,许多马杀鸡的按摩师出没,都是穿明媚的蓝色便装。
“她叫白罗钗,我喜欢她,但她不认识我,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画一副她的画像?”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急着恳求我:“如果你画好了,我可以免费带你出趟海去浮潜。”
这倒是不错的交易。
翌日,我故意把画架支在离遮阳篷很近的地方,画起白罗钗。
她真的很漂亮。我奶奶坚信一白遮三丑,从小给我煮薏仁莲子汤,可她不知道,白罗钗这种金麦子肤色的女生,就像一只振翅的蜂鸟,一颦一笑都似阳光。
她似乎知道我在画她,常没事冲我抬头一笑,惊艳得我画笔掉了几次。
【他到底要去哪里】
我把画完的白罗钗交给男人,他迷恋地看着,舍不得折起来。
我转转酸疼的手腕,问,是不是可以出海了?
他看了看变幻的天色,乌云在不远的天空堆叠,有些迟疑,但似乎怕我以为他说话不算话,咬牙说去吧,把一艘螃蟹船推进了海。
到了海中间,我戴着浮潜面具,扎进水里,一根竖管露在海面上,这样我就可以通过它用嘴呼吸空气,在水下不用抬头,专心看海里的风景。
海里的鱼群也不怕人,我故意伸手去拽它们的尾巴,它们也只是不耐烦地扇开我,继续游曳。
浮潜了一段时间,我在男人的催促下冒出水面,看到远处岸上的人正着急地收拾东西离开,而头顶的天空黑压压的,海浪开始变大。
“我们也赶快回去吧。”
在我们返航的路上,我看到这种鬼天气下,居然还有一艘宝蓝色的螃蟹船不要命地朝更远的地方划去。
男人着急地吼他几声,可是他似是没有听到,背影冷酷而决绝,沐着雨,执意前行。
我感觉有些熟悉,迎着雨瞪大眼睛看清他真的是吉奥。
我怕他出事,希望男人划过去把他劝回来。“喂。别往回划,帮我把他拉回来。”
“他是疯子,海神要发怒了。”男人惶恐地喃喃着,这种风浪,划着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螃蟹船简直是自寻死路。
风雨飘摇,男人根本不听我的。
我见吉奥的船在海里上下颠簸十分惊心动魄,想到他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赤脚飞奔去找医生,咬牙安慰自己毕竟小学是游泳队的,且相距也不远,就猛地扎进海里,朝吉奥游去。
海水,真是难喝得要命。
【还有人记得陈宣晨吗】
我迷迷糊糊醒来,感到身下有柔软的沙子。
我坐起来,看到自己不知怎么已从海里回到沙滩上,一旁的吉奥浑身湿淋淋的,不满地看着我。
好像我跳进海里去追他的螃蟹船……然后,救人的人反而被救了。
吉奥劈头盖脸地骂我:“你当自己有几条命啊?”
我和他吵起来。“那么危险的风浪,你非要往海洋深处去。我要不是为了把你劝回来……”
他突然就愣了,看了我许久,目光越来越沉重。
过了好久,他才再度说话。
“其实,你上次提起《千与千寻》,我和里面的白龙一样,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回不了家。”
十年前,薄荷岛上的一对夫妻清晨出海捕鱼,在沙滩边看到一个被海水推上岸昏迷不醒的男孩,他们把他带回家,细心照料。
这对夫妻没有孩子,在这个每家每户动不动就有五六个孩子的贫岛上,丈夫仍旧珍视自己的妻子。
男孩醒后,约是脑袋受过剧烈的撞击,加上年纪小受了惊吓,从前许多事情模模糊糊,记不起来,这对夫妇便把他当作是海洋的恩赐,抚养长大。
那个男孩就是他,吉奥。
当吉奥长大成年,薄荷岛的旅游经济也已发展兴旺,每天迎来无数的海内外旅客。一天,他抱着一箱螃蟹送去餐馆,听到一对男女在讨论到底要不要点咖喱螃蟹汤,这种他在记忆里从没听过的语言却明明白白,他慌张地丢了箱子,鲜活的螃蟹挥舞着大钳子爬出来,四处横行。
他头疼欲裂,然而脑海深处的点滴却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叫陈宣晨的孩子。
他终于想起来了,十岁的暑假,热爱航海的父亲买了一艘帆船,带着母亲和他准备开始环游东南亚。
他欢呼雀跃,对海上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可是海上风云变幻,天气好的时候风和日丽,天气不好的时候,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爸爸笑着说,男生就是要被海风砍出几刀,才是男子汉。
没人料到风暴会忽然来了,海风折断了桅杆,导航仪器全部失灵,他们在海上盲目颠簸,最后被一个巨浪扑倒,妈妈第一个跌入海中,断掉的桅杆插进爸爸的胸膛,他浑身鲜血,怒瞪着眼睛,吼:“陈宣晨,你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陈宣晨忘记自己抱着一块船板顺水漂浮了多久,似乎从白天到黑夜,似乎有鲨鱼围着他打转,似乎有天使在他耳旁劝他放手,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抱起了他。
醒来后,他已经不记得“陈宣晨”这个名字,变成了“吉奥”。
这些年,他与养父母的感情已经很深。
蓝色螃蟹船是养父亲手做的,连蓝色的油漆都是他们花了三天,一边喝着椰子,一边涂上去的,作为他加入新家庭的礼物。
他是伙伴里最早拥有自己的小船的,爱划到海中央,玩得乐不思蜀,常常害养母着急,沿着岸对着海喊到嘶哑:“吉奥,回来了,回来吃饭了。”
还有院子里系在椰子树上的吊床和秋千,都是养父专门为他做的,夜晚,他就躺在吊床上晃啊晃,看着晴朗的星空认识各种星座,养母边唱歌边为他打扇,养父把芒果加冰和水打成冰沙,整桶端过来,插着三根小叶杆,吸一口冰冰凉凉。
他们是这样宠他,让想起真相的他不忍离去。
反正,亲生父母已埋葬于大海,他痛苦地决定,就让陈宣晨永远是个秘密吧。
有些时候,被思念折磨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会拼命地划船,不愿承认内心深处的渴望,也许,再发生一次海难,再失忆一次,会幸福一点。就像今天这样。
这个秘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现在,却告诉了我。
也许,他是期盼有人能再叫他一次陈宣晨。
而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陈宣晨。
【回家的路】
我不再叫他吉奥,我叫他陈宣晨,连名带姓,不可磨灭。每次我这样叫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别样的神采。这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上次他因为名字的事情落荒而逃,连累我连蝴蝶园都没去成。捡了个凉爽的早上,他在旅店门口按喇叭,叫我出来,带我完成未尽的旅程。
他故意把车开得飞快,那段路有些碎石子,颠得我只能紧紧抱住他。
蝴蝶园里人不多,我们一进去,就惊起了许多栖息的白蝴蝶,四处飞舞,好像缤纷的落英。短暂的喧闹后,它们又停下来,栖息在缠绕的藤蔓上。
陈宣晨很会抓蝴蝶,轻手轻脚地靠近它们,合起翅膀抓起来,放在我的指尖,神奇的是蝴蝶并不会飞走,仿佛被施了魔法。
陈宣晨又抓了许多只,放在我的耳垂上当耳环,脖子上作项链,衣服上当胸针。
蝴蝶的脚摩擦着,我感觉有点酥痒,鼻子闻到蝶翼上的花粉,忍不住要打喷嚏,却怕惊扰了它们,强忍着不敢动。
陈宣晨看我定身的模样,轻笑着,美丽的脸庞朝我靠近。
我猜到他要做什么,却不敢动。
当他温暖的吻真的落在我唇上,我吓得坐在地上,身上的蝴蝶纷纷飞走。
世界寂静,只听见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赚钱吗?因为我很想攒钱回国读大学,而你坚定了我的信念。你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在】
以前我总想,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和他在沙滩上漫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的每一步,都走在他的脚印里面。一生,我们都一起走。
每天,我们都搭螃蟹船出海,有时候是浮潜,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海上飘荡着。
“忘了带浮潜面具。你等一下,我回去拿。”陈宣晨拔腿就跑。
我索性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篮子的冰冻啤酒,低头走路,迎面撞上一个女生,我抬头道歉,同时认出她是白罗钗。
“对不起。”
“没关系。”她也认出我是经常在沙滩边写生的少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撕烂的纸,展开来,正是我画她的画像。“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不想他留着我的画像,如果他再找你画我,请你拒绝。”
我点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陈宣晨回来后,四处找我,这才看见我,伸手替我把沉重的篮子提起来,另一只手把我牵着。他问:“你认识白罗钗?”
薄荷岛很小,几乎每个当地人都认识当地人。陈宣晨认识她,我也不奇怪,但是我注意到,白罗钗一直震惊甚至难过地看着我和陈宣晨紧紧牵着的手。
“陈宣晨,我们走吧。”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罗钗后退一步,咬着玫瑰般的唇,难以置信地问:“吉奥,她叫你什么?”
到了海上,我还是没能忘记白罗钗伤心欲绝的面容,我拨着水,垂头丧气地问:“她喜欢你吧?”
“只是一起长大而已。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她,起初,我不会说本地语,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但她愿意。”
“可她漂亮。”我赌气把水泼到他身上,跳进水里。
他也跟着追来,一把拉住我,把一个蓝色的海星送给我。“你和她不一样,她和别人一样叫我吉奥,可是你叫我什么?”
“陈宣晨!”我低声叫他的名字。
“我在!”他笑意盈盈地答应,把我抱紧。
【永远的保护神】
那日以后,我尽量避免遇见白罗钗。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执著的疯狂,像螃蟹的大钳子。没想到,我避着她,她却找上门。
每天十二点的时候会有客房服务,一直以来都是个爱在耳际插朵茉莉的女孩子来打扫,这次我打开门,却是冷静的白罗钗。
她似乎知道是我,一点也不惊讶,打个招呼,解释道:“马杀鸡的按摩师太多,竞争激烈,有些时候,我也到旅馆打工。”
她开始麻利地整理起房间,整理完了,却不忙离开,与我灼灼对视,我以为她是在提醒小费,连忙摸了五十比索递过去,她眼底显露不屑,别过头,静静地和我谈判:“他一直把我当妹妹,可是他不知道,在一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不可能只当他的妹妹。”
一年前,她跟着阿姨开始在沙滩上做马杀鸡,她还青涩,对着衣着清凉的客人不好意思,按摩大腿的时候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可是家里的经济特别困难,爸爸的渔船破了,她还有六个弟弟和妹妹。
为了家,她也陪着笑脸,不停地问着来往的客人:“马杀鸡?”
有些客人不喜欢在公开的场所做按摩,她连忙收拾东西跟着去他们下榻的旅馆。
出事的是一个高大的蓝眼睛男人,她跟着进房间,正说:“先生,请你躺下来。”他却马上把她扑倒。她挣扎、尖叫直至绝望。
如果不是吉奥刚好帮一日游的客人提行李到相同的旅店,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她几近赤裸地扑进吉奥的怀里,所有的不安都慢慢沉下来。
她仰望吉奥愤怒的脸,觉得这就是她永远的保护神。
“你不能带走我的保护神!永远不可能!”白罗钗愤愤地摔门离去。
晚上停电了,我早早入睡,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
【告别的一天终于会来】
几天里,我的身上长满了红疹子。镜子里的我就像一个毒蘑菇。陈宣晨带我看医生,以及帮我找了许多土方草药,但都没什么用。
我不得不考虑提前结束旅程,但这也意味着我和陈宣晨的距离变得无比的遥远,让我十分犹豫。
陈宣晨抓住我挠痒的手,说:“别再坚持了。你先回去,我会尽快着手申请大学的事,很快就来找你。”
我听从他的建议,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国。
他来酒店接我时,随口一问:“护照、钱包、手机带好了吗?”
我摸了摸口袋,惊叫一声,想起手机还在床头柜充电,他便帮我回房拿,顺便再检查了一遍床上、柜子里这些容易忽略的地方,是否有东西遗落。
当他拿起枕头,一不小心扣子解开,落出一些枕芯里的花草。
他凝视着它们,瞳孔放大。他熟悉本地草药,一下子认出这是几类皮肤接触易致人过敏的花草。酒店绝不会把它们塞进客人的枕芯中。
我一下子就知道是白罗钗做的,她曾出入我的房间做清洁。
我顾不上赶飞机,在电话里退了票,然后执意要找她说个清楚。
白罗钗在陈宣晨家中。她正端着椰子壳,往里舀乳白色的汤汁。陈宣晨的父母慈爱地看着她,双老鬓角斑白。
我不想在他的养父母的面前与白罗钗大吵,便让她出来单独说清楚。
她一动不动,望着站在我身边的陈宣晨,他正看着我脸上的疹子,一脸心痛。
白罗钗冷笑一声:“我需要说清楚什么?我做一切都是为了把你赶走,把吉奥留下来。吉奥,难道你真的要跟她走吗?”
“走?”陈宣晨的养父母疑惑极了。
陈宣晨迟早要坦白,只能说出憋在心底好久的秘密:“你们都说,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发了一场高烧,因此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一直相信,可是渐渐地,我想起来了,我无法欺骗自己,我不属于这里。”
他的眼圈红了,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虽然我的力量也不多,但愿意全部传递给他。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折磨。
直到女人嘶哑地开口:“我们知道,成年后,你变得很沉默,总是一个人躲起来,锁在房间里。我和你爸担心你怎么了,就贴着门偷听,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在屋里,可是你却在不停地说话,还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我们都很担心你是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你爸把你的声音录下来,去问学校里的老师,我们才知道你是在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中国的古诗。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来了,却不敢告诉我们,可是你又实在想念故乡,只能不断地重复小时候学过的东西来安慰自己。虽然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们谁也不敢揭破,怕说破了你就会回去……”
这一天,终究会来。
【一个人来,一个人回】
陈宣晨已经向家里摊牌。
我干脆在薄荷岛多留一段时间,让他和这座岛慢慢告别,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他回国还差些钱,白罗钗不由分说把自己攒的私房钱都拿出来给他,如果他不收,她便泪水汪汪,问他是不是不肯原谅她。
我很警惕白罗钗的一举一动,每天谨慎地把旅店翻得翻天覆地,陈宣晨劝我,她已经知错了,让我大方一点,也许在他心里,她做了一些错事,也是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我虽然有点不满,但想到我们马上一起回国,便忍下来。
“你不能带走我的保护神!永远不可能!”白罗钗声嘶力竭的誓言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桓。
我一直祈祷事情别发生,但是越是恐惧,担心的事越会发生。
我在一个下午闯进陈宣晨的木屋里,看见疲惫的他躺在床上,白罗钗帮他做马杀鸡,她什么也没穿,他什么也没穿,推拿油亮晃晃的。
我泼了一杯水到他的脸上,怒极反笑,是我太天真,我们只相识了短短时日,怎么敌得过十年岁月?
而后,我默默地买好了机票,一个人来,一个人回。
【如果来错了时间,就不能看到处女岛】
离开薄荷岛后,我一直很痛苦。
朋友见我不肯提起在岛上遇见什么,就贴心地组织了许多聚会,鼓励我多交朋友,早日忘记过去。
聚会上认识的一个男生对我很好,他真诚地想要帮我抚平伤痛。
我想永远忘记那片伤心的海,便接受新的人吧。
一年后,我作为学姐去迎接新入校的学弟学妹。
新生群中有一个人很像陈宣晨,我慌张地忘记自己今日的工作,扭头就跑。
他发现了我,紧追不舍。
“你残忍地删去了所有联系方式,我始终联系不上你,只能在安顿好那边的事务后,回国先找到以前的亲戚,再慢慢找你,今年终于打听到你的消息,申请了你的学校,再次见到你。我和白罗钗什么都没发生。那日,她来我家告别,给我端了一碗椰香粥,我喝了就不省人事,幸好你及时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我与男友约好今天都要来迎新,他这时才到,走到我身边,自然地牵住我的手。
陈宣晨紧盯着我们十指相扣的双手,如同潮打空城寂寞回,最终平静而陌生地说:“没事,我是今年入学的新生,问一问食堂怎么走?”
在薄荷岛附近,有一座神秘的处女岛,每天只有短短几小时的观光时间。
当大海退潮的时候,这座岛会神奇地露出水面,当大海涨潮的时候,这座岛上的树林和沙滩,又会被汪洋大海所淹没。
如果来错了时间,就欣赏不到岛上风景。
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像这座岛。
我的爱,已沉没。
他来了,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