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爹很失望吗?”
慕容德的眼里深不见底的寒。
“不敢。”慕容枫声音从颤抖着说。
“又是不敢……”慕容德自笑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声音软了几分,“枫儿,我虽然膝下儿女双全,但若说嫡女,却只有你和慕容榛二人,如今她成了那般样子,怕是再不会认我,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当今世上的人都敬我怕我,我都受之,可我不想让你怕我,你是我的女儿,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隔的。”
慕容枫听着慕容德的话,没有说话,甚至面色都没有变,只是眼睑黯淡下去。
这话若是几年前说,她必定会感动的在慕容德面前哭泣,可如今她不会了,自从他见到慕容德堕了慕容榛的孩子,她对于慕容德便只有怕。
慕容德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隔他们父子之情,这惧怕便是生生的阻隔了他们,让他们之间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慕容德大抵看出了慕容枫的心思,他便不再说起这件事,只是问道:“苏烨这些日子待你可好?”
这些日子,慕容枫根本没见过苏烨,自然谈不上好或不好,当日她虽不愿成亲,可如今既然已经嫁给苏烨,那他们夫妻的事,她便不想旁人插手,她点头说:“好。”
慕容德看着慕容枫脖颈上的伤口,他便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那双粗大的手很是温热,可慕容枫竟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反而有些生寒。
慕容德叹了口气说:“总是委屈了你,以后有什么别总是一个人忍者,告诉唐逸,他自会给你做主。”
唐逸能做什么主?
苏烨的功夫虽不及唐逸,可他绝不怕他。
况且他们夫妻的事,又不算太光彩,她自己处理就是,何必要让唐逸知道。
慕容枫沉默了片刻,再不想理会她和苏烨的种种。猛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慕容德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寺庙中,慕容德来之前,她偶然听到有僧人说要去相府上超度法事,难不成是相府有人离世了?
慕容枫急忙问道:“爹,您又为何在寺庙中?”
慕容德听得慕容枫发问,他不由得摊开双手,看了看自己那满布茧子的手指说:“大抵年纪大了,心便不似从前了,我年轻之时,征战沙场,建功无数,我这双手下白骨累累,我还从未替任何人惋惜过,可今日杀了一人,却让我食不知味,寝不安稳,昨夜梦中竟尽是鲜血,让我有些心惊啊。”
“何人让爹如此不安?”
“便是你姐姐那孩子。”
“咯噔。”慕容枫只觉得心中忽然跳了一下,慕容枫以为慕容德从不会因为人命之事而烦忧,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慕容德终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亲手弑去亲人,必也是不好受的。
慕容枫想起慕容榛,不由得闭上眼睛。
慕容榛的样子在脑中始终挥之不去,那样清晰,那样凄厉。
慕容枫只觉得脑中纷乱如麻,都是至亲之人,慕容德不知道慕容德是如何下得去手,她也有些害怕,不知道她将来会成什么样子,身旁的人,身旁的人,该是她最亲近的父亲,可却是她最惧怕的人。
他们之间这道鸿沟,终生是难以逾越的。
她张了张嘴慢慢的说:“爹,我想您如今该做的不是念经超度,而是放下屠刀,别再造杀孽了。”
慕容德面容严肃的看着慕容枫,慕容枫再不看他,只是不自觉的朝着外面看去,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见到马车纷纷避让,她觉得有些烦闷,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了句:“爹,今日已经出宫了,我想回府里看看娘。”
“你成亲有些时日了,你娘怕是也想你了,只是归宁之日,当是你和太子一同回府省亲,你一个人回去算怎么回事?”
慕容枫无奈的笑笑:“爹你瞧,太子的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他怎肯陪我一同回府?娘在府中素来清苦,我只想见她一面,我怕我回宫之后,又不知多久才能出宫,这等愿望,还盼爹能满足。”
慕容枫思索了一会儿,才略微点头:“你说的对,你娘许是也想你了,你便回去看看吧。”
慕容枫点头:“多谢父亲。”
相府。
慕容枫回到府中,只觉得府中并没有分毫的改变,依旧有下人出出进进,忙里忙外,他们看到慕容枫回来,便急忙都对着慕容枫行礼,口中说着:“参见娘娘。”
礼数周全,比起她在府中的时候,恭敬许多。
晴云跟在慕容枫的身后,看到她们从前在府中的玩伴不禁也高兴许多,慕容枫瞧着晴云有几分高兴,她便笑笑说:“你今日难得回府,便和她们说说话吧。”
晴云道了声谢,便跟着那些丫鬟们玩闹起来。
慕容枫看了一眼东院的闲庭小径,她便朝着东院走去。
浓雾笼罩的佛堂是相府最安静寂寞的地方,慕容枫走到佛堂外,便看到于氏正跪在一个蒲团上念着经文。
慕容枫走到她身边,顿时觉得香火缭绕,她本来在相府的时候就已经被熏得昏昏欲睡,想清醒一下,没想到到了这里她只觉得更有些想睡觉。
她跪在于氏身旁的蒲团上,对着面前的佛祖拜了拜,然后才轻声道:“女儿给娘请安。”
于氏听着这话,不由得睁开眼睛,正看到慕容枫跪在她的身边,她面色之中略微讶异了一下,但瞬间恢复原状,她将佛珠套在手上,对着慕容枫略一行礼:“老身见过太子妃。”
慕容枫慌忙扶住她:“娘,别折煞了女儿。”
于氏淡淡一笑:“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处了?”
“正巧出宫办些事,顺便便到府中看看,太子今日不得空,不然便随我一起来了。”慕容枫说了句,顿时又想起,她去寺中是因为慕容德杀了楚楚,而慕容德去寺中是因为他杀了慕容榛的孩子,桩桩血案都是慕容德所做,只怕是这些事于氏都死不知道的。
“你那脖颈怎么了?”于氏不解的看着慕容枫脖颈上缠着的伤口,慕容枫笑笑,“都怪枫儿不小心,剪树杈子的时候被划了一下。”
“你呀,什么事都不小心些。”于氏嗔怒了一声,随即问道,“太子待你可好?”
慕容枫听着她发问,只觉得心底有些难言之痛,可她还是点头面露笑意,“他待我很好。”只说了这一句,剩下的再也说不出。
慕容枫想,还好她娘在此清修,不过问江湖八卦,否则他们夫妻的事情定然也瞒不了她母亲的。
于氏接着问:“可曾见到你姐姐吗?”
“见到了。”
“那她可好吗?”
慕容榛掉了孩子,还不知怎样难过,她自然是不好的,可这不好却又不能被于氏知道,她点头:“姐姐也很好,皇上病了,她便悉心照料皇上,分不开身,否则早就该回府看娘了。”
于氏轻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几分笑意说:“我算着日子,榛儿已怀胎十月,孩子可出生了吗?”
慕容枫听着她发问,只觉得心底“咯噔”一跳,面色也有几分紧张,她急忙笑了一声:“娘怕是算错了日子,小皇子还没出生。”
于氏略一点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笺纸递给慕容枫,慕容枫伸手接过便问道:“这是?”
于氏淡淡一笑:“榛儿刚有身孕的时候,便托我为孩子取个名,那时我总觉得太早了些,如今孩子想必也快出世了,我拟了几个小名,你带去宫里给榛儿看看,可有她喜欢的吗?”
慕容枫听着于氏的话,心底没由来的痛了一下,她便笑笑,将笺纸整齐的叠好放进袖口之中:“我替姐姐先谢过娘了。”
于氏站起身,慕容枫急忙扶着她,于氏柔声说:“太子忌惮慕容氏,想必待你也是不差的,枫儿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有容人之量,慕容氏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周全,保你地位稳固,可太子毕竟不是寻常人家,此后必定会有良娣,有妾侍,枫儿你不可被她们欺负了,但也不能容不下她们,凡事只随缘便可,不必太过计较。”
慕容枫想,她娘的信息毕竟是太滞后了一些,如今京城中发生那般多的事,她竟一无所知,大抵许多事情,慕容德也不让她知道,她便无从得知了。
其实女人从来都是自私的,便是再大度也不愿和别人一同分享丈夫的恩泽,可她也不喜欢苏烨,那她倒是愿意有容人之量的,苏烨想娶什么人她不会管,况且如今东宫门庭冷落,她除了看小说,也没有别的娱乐设施,若是人丁兴旺一点,那倒是好事,再来两个她们就可以一起斗地主,来三个就可以打麻将,来十个就可以组成一个蹴鞠队,何乐而不为。只不过慕容德杀楚楚的事,必定在苏烨心里留下了不小的创伤,苏烨这一两年之内估计也不会再找什么姬妾了。
想到此处,她便略一点头:“女儿明白了。”
于氏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在慕容枫的眼中,她的母亲从来都是慈悲为怀,她也是士族出身,及笄后便嫁给了慕容德,慕容枫从不知道,一个富贵出身的小姐,为何会如此心如止水一心向佛,她也曾跟着她娘念过几篇佛经,可一闭上眼睛,前几天梨园听的曲子就不由自主的在她脑中回荡,那是如何也静不下心的。
也许她也曾经历了什么事吧。
慕容枫不明白,也不想深究。
小院的山茶花都开了,那一抹抹的白色很是素淡,许是刚刚浇灌过水,如今茶花上尽是五色斑斓的水珠,将山茶花映衬的晶莹剔透。
慕容枫轻声道:“难得回府一趟,我想宿在母亲这里,就像小时候一样,让您给我讲故事。”
“你啊,已经嫁了人,那便再不是小时候那般了。”
“不管什么时候,枫儿在您面前都不会长大,谁让您是我娘。”慕容枫说着,便将头轻轻的靠在于氏的肩膀。
于氏摸了摸她的青丝,低低的说:“可许多事,变了就是变了,永远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