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是吐蕃人,就不会。”裴玄静坚决地说,“他们对佛陀的信仰极其坚贞,怎么可能去损毁佛骨?”
她看着脸色骤变的京兆尹:“郭大人,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
裴玄静厉声道:“事已至此,郭大人如果还要刻意隐瞒的话,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郭鏦急道:“裴炼师!咳,我直说了吧——在飞天大盗一案中,京兆府也、也失窃了。”
裴玄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问:“京兆府被盗了什么?”
“……是一张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是,而且是在元和十一年时重新绘制的,比原来的图纸详尽许多。”郭鏦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炼师还记得那一年的蛇患案吧?”
她当然记得。
“当时,波斯人李景度与江湖郎中崔淼合谋,在长安城四处引发蛇患,崔淼则以灭蛇为借口,伺机探索城中各处的地下沟渠,绘成图纸。此事败露后,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带着图纸来向我求情,并担保此图再无副本。我看在李素的面上,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兼之崔淼郎中救下皇子十三郎,立了大功,便自作主张没有追究。他们绘制的图纸,我就收在京兆府中了。没想到……”
裴玄静在震惊中沉默着。
郭鏦等了等,补充道:“只因我原先把图纸之事隐瞒了圣上,所以这次图纸被盗,我也没敢向圣上提起。”
裴玄静哑声道:“崔淼已经不在了……所以除了郭大人之外,知道图纸的人只有李素和李景度父子。”
“是的。”
“好。”裴玄静点了点头,“我们已经知道,李景度是大安国寺前佛骨劫难的主谋,而飞天大盗一案中失窃的东西都与之相关,所以李景度无疑也是飞天大盗案的背后主使。京兆府中所藏的京城沟渠地图,毋庸置疑也一定是李景度策划偷窃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图纸藏在京兆府中。看来司天台监李素大人当初说的是实话,李景度手中亦无副本,否则就没必要偷了。”
“可是他偷图纸又为了什么呢?”
“郭大人有没有去问过李素大人?”
郭鏦哀声叹气:“李景度一死,李素就上表肯求圣上降罪。圣上至今尚无答复,李素便自我禁闭在府中,不饮不食。我去见他时,人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对于我的问题,他一概置若罔闻,闭口不言。唉!我觉得他是有了死志的。”
“所以从司天台监那里,郭大人什么都没问出来。”
郭鏦低头不语。
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问:“失窃的图纸与京兆府的原图有何不同,郭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郭鏦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小心地摊开在裴玄静的面前。裴玄静不由横了他一眼,看来外貌忠厚的京兆尹大人早有准备了。
郭鏦对裴玄静的眼神视而不见,指着图纸道:“这就是京兆府原先的图纸,但我把李景度、崔淼那份图纸上不同的部分,都标在上面了。”
在一整张泛黄的陈年旧纸上,若干条新鲜的墨迹显得格外突兀,扭曲如蚓。
裴玄静一眼便看到了:“金仙观!”
图纸上金仙观的位置,先用黑墨画线,蜿蜒至坊墙。从坊墙这端开始,又有一条用红墨画出的新线,一直延伸进了皇城内部。整张图纸上唯有这一条红线,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郭鏦道:“金仙观下的地窟,以及地窟和暗渠相连的连接点,都是李景度和崔淼他们标注出来的,在原先京兆府的图纸上并没有。”
裴玄静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是的是的。崔淼曾经让禾娘哄骗李弥,去金仙观后院的地窟下一探究竟。后来段成式带着皇子十三郎李忱去地窟下面找“海眼”,差点儿被暗渠中涌来的河水淹死。段成式拼命游出沟渠,凑巧为崔淼所救,他与十三郎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她知道的。
原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就标在了这张图上。
可是——她指着那条突兀的红线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李景度的图上标出的吗?”
“不是。”郭鏦的语气很古怪。
“不是?”
“李景度的图上只标出了黑线的部分,到坊墙的位置就中断了。据我所知,坊墙的地下建有一扇铁门,已经封死多年。上次段成式和十三郎去地窟玩耍时,不知怎么触动了机关,将铁门打开,才使他们误入后面的地下暗渠险些丧命。而崔郎中和李景度以灭蛇为借口,最远只探查到铁门,就此路不通了。所以,在他们绘制的图上只标注到坊墙的位置。”
“郭大人,我问的是红线的部分!”裴玄静快要耐不住性子了,“是谁画上的?而且,这条红线怎么会通向皇城里面呢?”
郭鏦看着裴玄静:“裴炼师,红线是我画的。这才是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
她好像有些听懂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从金仙观下的地窟可以直通皇宫大内?”
郭鏦缓缓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仙观的后院会成为皇家禁地;为什么当皇帝发现污水涌出池塘时,会立即下令填埋地窟,甚至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为什么在事件平息之后,皇帝还是封死了池塘,并派出禁军严密守卫金仙观。
她喃喃道:“崔郎只探得地窟到铁门为止,所以李景度的图纸上只画到了坊墙。而坊墙后的秘密……”
“除了圣上,只有司天台监李素与我是知情人。”郭鏦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次段公子虽然开启了铁门,但他和十三郎为了躲避涌入的河水,走了岔路,从暗渠凫水而出,并没有走到通向皇宫的这一段地道。”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幸而崔淼和段公子都与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擦肩而过了,否则早在元和十一年,他们几个就都没命了。”
裴玄静追问:“地道通向宫内何处?”
“嗯?”郭鏦好像连耳朵都不听使唤了。
裴玄静加重语气再问一遍:“请问郭大人,金仙观的地窟通向皇宫内的什么地方?”
“通向——西内太极宫。北面是大仓,南面是掖庭宫。”
“究竟是哪里?”
郭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浮汗,道:“在掖庭宫和大仓之间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地底下,建有一座地牢。”
“地牢?”裴玄静问,“建在宫中的地牢,肯定是关押什么重犯的吧?”
“据我所知,那座地牢自建成后总共只关押过两名……吐蕃的囚犯。”
“吐蕃的囚犯?”裴玄静的声音也变了。
“第一个被关的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贞元十六年时,大唐与吐蕃曾有过一战。当时的剑南节度使韦皋抓住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并将他送到了长安。德宗皇帝决定把论莽热作为人质,就关押在太极宫西隅的地牢里。可是,论莽热却在贞元十七年时逃脱了。”
“从皇宫中的地牢逃脱了?”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郭鏦尴尬地说:“咳,此中曲直先不详述了吧。总之,论莽热逃出长安后,德宗皇帝命太子,也就是先皇顺宗皇帝负责追捕他。贞元十七年末,论莽热被先皇派出的杀手诛于大唐边境。当时,从吐蕃前往接应论莽热的正是他的弟弟论莽替。结果,这个论莽替又落到了大唐守军的手中,也被送往长安,就像他的哥哥一样,关进太极宫中的地牢。直到……直到今天。”
“今天?”裴玄静追问,“吐蕃人质论莽替直到今天还关在太极宫的地牢中?”
“是的,关了都快满二十年了。”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
吐蕃人质——宫中地牢——金仙观——李景度——硫磺伏火法——飞天大盗——吐蕃人!
裴玄静问:“郭大人,金仙观外还有金吾卫把守吗?”
“自从炼师入宫以后,圣上便命将金仙观中的女冠们统统遣散了。金仙观重新封闭,平时仅有几名金吾卫巡逻值守。不过,近日佛骨案发,人手严重不足,我把那几名金吾卫也都调去保护佛骨了。”郭鏦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虚地追问一句,“怎么,炼师认为有问题吗?”
“我以为有问题吗?”裴玄静厉声反问,“郭大人还不明白吗?贼人真正的目标不是佛骨,是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张口结舌。
裴玄静的话语疾速而出:“据我粗粗推想,整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长安城中一直埋伏着吐蕃的奸细,为了救出关押在宫中地牢里的论莽替,他们谋划了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直到最近,他们终于和波斯人李景度勾搭在了一起。圣上将要奉迎佛骨的消息传出之后,吐蕃人便与李景度合谋了一个计划——首先,由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人负责偷窃硫磺伏火法所需之材料,还有炼丹秘诀和地下沟渠的图纸。他们有时单独行动,有时结伙,以吐蕃的方式设彩绘面,使人无法辨识真容。百姓们便误将其视为青面獠牙的鬼怪。又因吐蕃人常年不沐浴,兼食物习惯所致,身上有股异味,更让百姓以讹传讹成了所谓的狐狸精。”
“原来飞天大盗是吐蕃人……”郭鏦听得晕头转向。
“波斯人李景度不敬佛,蓄意毁坏佛骨。但如果他用手下的波斯人去收集硫磺等物,就会将嫌疑引到他自己的身上,所以由吐蕃人代为行事,正中他的下怀。而在李景度的手中,恰好握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可以和吐蕃人做交换。”
“金仙观!”
“对。”裴玄静道,“虽然在元和十一年的那次蛇患中,李景度他们未能突破铁门后的秘密。但是方才郭大人说了,司天台监李素对此是清楚的。而李景度作为他的儿子,想必也获知了这个秘密。于是吐蕃人和波斯人便各取所需,制造出了这一场佛骨之难!至于迎佛骨前一天以于阗僧人身份混入长安城的,肯定也是吐蕃人。他们一方面用于阗僧人的身份申请在大安国寺前进香,为波斯人创造接近佛骨的条件。另一方面,我相信这批新入城的吐蕃人定然都是精兵壮士,是被特意派来接应论莽替的!”
裴玄静厉声道:“郭大人!以我之见吐蕃人将利用硫黄伏火法产生的巨大威力,破开金仙观的地窟屏障,循地道进入太极宫中。而一旦他们进入了太极宫,就如同引狼入室,不是劫走吐蕃人质那么简单了!”
“那、那该怎么办?”郭鏦跳起来,“我这就去布置金吾卫,重兵把守金仙观!”
“等等!”裴玄静拦道,“现在去守金仙观已是舍近求远了。郭大人,我建议你立即去太极宫的地牢转移吐蕃人犯!”
“炼师说得有理!我这就赶去太极宫,只是圣上那里……”
裴玄静道:“我代郭大人去回圣上,你看怎样?”
“那便有劳炼师了!”郭鏦不及多话,率领手下匆匆离去。
寂静突如其来,迥异的气氛令裴玄静有片刻的懵懂——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去见皇帝?但这又是势在必行的结果。整整两年过去,也到了该见一见的时候。
裴玄静理了理衣袂,朝东南方向的高地走去。朝会的时间已经过了,皇帝应该在清思殿中。
11
太极宫的西隅,肯定是长安三大内中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北面的皇家大仓和南面的掖庭宫,都是神策军时刻戒备巡逻的绝对禁地。不分白天和黑夜,从掖庭宫中传出的细若游丝的哭声总是盘旋在上空,再被乌鸦的鸣叫打散。
三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宫墙,夹在大仓和掖庭中间的这条狭长地带,终日不见阳光。哪怕在此走一走,都会令人胆战心惊。狭长地带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圆形祭台,和大明宫三清殿中柳泌夜醮时的祭天台一模一样。
当郭鏦率众赶到祭台前时,负责守卫的禁军十分诧异:“郭大人,您怎么来了?”
郭鏦命道:“立即打开地牢,把吐蕃囚犯论莽替提出来!”
“这……”禁军拦道,“大人有圣上的旨意吗?”
“哎呀,旨意马上就到!事发紧急,先行动吧!”
“不行!地牢中是朝廷要犯,没有看到圣上的旨意,我们无权打开地牢!”
正在僵持,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伴随着闷响,众人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地牢!”
守卫率先跑上祭台,将中央的圆石移开,豁然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郭鏦带头钻了进去,还没下几个台阶,浓烟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呛得众人眼泪直迸,咳嗽连连,几乎是摸索着找到了地牢的门外。突然,数道寒光划破弥漫的黑烟,向他们袭来。
一场混战开始了。
血肉横飞中,浓烟渐渐散去。从地面涌来更多的禁军士兵,终于能够看清现场——简直让人魂飞魄散。倒在血泊中的,既有披着甲胄的大唐禁军,也有全身黑衣已被血浸透的异族人。而在原先的地牢最深处,破开了一个大洞。
郭鏦踏着鲜血和残肢冲入地牢,面对中间的空铁笼,顿足大喊:“跑啦!论莽替还是跑啦!”
铁笼旁倒着一个神策军士,满面血污,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郭鏦俯下身问:“怎么回事?!”
“我、我听到下面……有怪声,就、就开门进来看……突然,那边墙上就……”神策军士艰难地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前方。郭鏦悚然发现,这名士兵的手掌已经整个不见了,手腕处的骨头戳在外面,鲜血淋漓。
郭鏦强自镇定,望向墙上的大洞。洞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大张着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口。
“墙上突然……爆、爆开大洞,火和烟冲、冲过来,我给震飞了,晕……他们砸开铁、铁笼,论莽替跑出来……”
“人往哪儿跑了?”
“听到有人来,那些人就、就冲到上面去断后……论莽替往、往洞里逃了……”
士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郭鏦举剑一指,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快给我追!”
地道和暗渠,缠绕交错,四通八达。郭鏦带着众人像落入一个黑暗的巨大迷宫,到处乱撞一气,论莽替却踪迹全无。
郭鏦急得近乎癫狂,突然,他大吼一声:“地图!”
怎么早没想到?
郭鏦直拍脑袋,从怀中摸出地图,在幽暗的光线中拼命辨识——那条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