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认为,李景度与所谓的飞天大盗有勾结,目的是偷盗准备能够引起香火爆燃的药料,从而毁坏佛骨?”裴玄静反问,“但如今李景度虽然死了,飞天大盗却还在逃,故而京兆府仍然无法结案?”
“对。大安国寺前案发之后,我们将李景度掌管的祆祠兜底翻了个遍。审问下来,祆祠中的波斯人对窃案确实一无所知。李景度只让他们准备铜鼎中的药料,再装扮成于阗人的模样将铜鼎搬去大安国寺。他们根本不知道香火引燃后会炸开,所以大部分未及躲闪,死得不明不白。本官据此断定,整件事都是李景度一人策划的。至于飞天大盗,则是他暗中找来的同谋,最令我担心的恰恰是这一点。”
“为什么?”
郭鏦愁眉苦脸地说:“从被盗的物品数量来看,这次在大安国寺门前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不知所踪。而佛骨还要在长安城中各大寺院继续供奉,旬月方会送回凤翔,所以……”
裴玄静明白了:“所以郭大人担心,毁坏佛骨的行动还会发生。”
郭鏦叹道:“我已经又加强戒备了,派出更多的金吾卫保护佛骨。可是就怕百密一疏啊。”
裴玄静心想,佛骨在长安城各大寺院中轮流安放,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供奉礼拜,所以京兆府不可能将人们完全隔离开。供奉时,火烛香烟又是必须的,确实很难彻底防范。
她又想,真是多亏了韩湘和段成式,从丹经秘诀想到香火中的危险,并且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佛骨,否则在大安国寺前,昭示永恒的佛骨就已经灰飞烟灭了。那样的话,对于一心奉迎佛骨的皇帝来说,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她有些明白了,这次皇帝为何会对自己屈尊。
在裴玄静凝神思索的过程中,郭鏦和陈弘志都眼巴巴地盯着她,终于等到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可是,波斯人为什么要毁坏佛骨呢?”
郭鏦道:“波斯人信奉的是拜火教,故而对佛教在大唐兴盛不满?”
“不。本朝历来只有佛道相争。拜火教只是西域的一个小教,能够在大唐容身已是莫大的荣幸。”裴玄静摇头,“与佛为敌,轮不到拜火教。”
郭鏦怒气冲冲地说:“话虽如此,可那个李景度向来桀骜不驯,根本就是一个狂妄放肆、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会做出毁坏佛骨这种事来,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在元和十一年的京城蛇患一案中,江湖郎中崔淼就与李景度相互勾结,把长安城闹了个翻天覆地。郭鏦对李景度结怨已久,都是看在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的面子上才未加追究,谁知李景度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闹腾起来。这回他在大安国寺门前被炸得血肉横飞,脑袋都削掉一半,郭鏦还觉得不解恨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对此,韩郎和段小郎君有什么看法?”
郭鏦答道:“段公子受了伤,在家中静养。韩湘么,除了坚持要裴炼师办理此案,别的没再说什么。”
裴玄静说:“若要查办此案,我必须先面见韩、段二位公子,进一步了解情况。”
“这……”
郭鏦尚在犹豫,一旁肃立的陈弘志却插嘴道:“不行,圣上绝对不会同意的。”
裴玄静追问:“不会同意什么?”
“不会同意炼师离开大明宫。”
“让他们二人入宫来呢?”
“这也不可能。”陈弘志道,“他们一非皇亲,二无官职,外男按例不得入禁中。”
裴玄静冷冷地道:“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长久的沉默。终于,郭鏦沉重地“咳”了一声,起身道:“也罢,我便斗胆再去求一求圣上!”
京兆尹大人匆匆离去。
陈弘志连连叹气:“炼师这又是何苦呢?”
裴玄静知道,在陈弘志看来,自己无疑又在逆龙鳞。没错,皇帝是有底线的,而裴玄静就是要试出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况且,既然韩湘和段成式坚决要求自己介入此案,很有可能还有其他想法。裴玄静当然懂得里应外合的道理。假如皇帝答应自己与他们会面,那是最好。假如皇帝因此震怒,甚而惩罚她。对于裴玄静来说,处境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大不了,皇帝要杀她。她一点儿都不怕。
裴玄静轻轻抚摸着锦匣。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开始,在她的奇遇中他就从不缺席。这一次,他果然又出现了。
9
被封为国师以后,柳泌发觉自己在大明宫中的处境越发微妙起来。
他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绝地求生,终于利用手中唯一的武器——丹药成功地东山再起,再度成为大唐最显赫的道士。尽管他的这个道士身份,几乎遭到整个道门的鄙视。
在得意之余,柳泌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这个国师,只能在大明宫中威风。出了大明宫,立即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更可笑的是,皇帝根本不允许柳泌踏出大明宫一步。
顶着一个国师的虚衔,柳泌必须对皇帝感恩戴德、竭力效忠,却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纠结党羽发展自己的势力,所以柳泌在大明宫中的前途将只系于皇帝一身。
这岂不是相当危险吗?
其他人是别无选择,而柳泌则是一着不慎,落到这步田地的,他实在是不甘心呐。
皇帝如今离不开他的丹药。为了使这种依赖更加牢固,柳泌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炼三十粒丹,还编出一大套说法来支持自己的这种做法,说穿了就是自保的伎俩。皇帝看不看得透,其他人看不看得透?对此,柳泌只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柳泌对于未来相当忧虑。皇帝必须牢牢抓在手里,但除了皇帝之外,他是不是还应该再抓一些别的呢?可叹大明宫中,人人尽为皇帝的奴仆,还不及他柳泌呢。
更要命的是,大明宫中还有一个裴玄静。
除了皇帝,裴玄静是最了解柳泌罪行的人。不,应该说她比皇帝了解得更加透彻。假如她把所知道的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的话,柳泌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否保住这条性命。而且和柳泌相似,裴玄静在大明宫中的存在亦相当奇特。柳泌是烂到根处,死灰复燃。裴玄静则是功绩卓著,反遭冷落。柳泌总觉得,皇帝将裴玄静深锁禁中,绝对另有深意。他不敢想,这种深意也可能针对自己。
裴玄静,是柳泌的一桩心腹大患。平常没有机会和她见面,所以在上元节夜醮时,柳泌便抓紧时间探裴玄静的口风,却碰了个结结实实的钉子。
看样子必须先设法解决这个隐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在盘算,裴玄静却找上门来了。
柳泌大吃一惊,看来夜醮时的试探还是引起了裴玄静的兴趣,他赶紧迎出殿外。
正午时分,一天中最温暖的阳光照在三清殿四面飞檐的鎏金龙首上,光线有些刺眼,使等在阶下的裴玄静周身仿佛罩了一层紫烟。
柳泌径直走到她的对面,酸溜溜地打了个招呼:“是什么风把裴炼师吹来了?请入殿内坐吧。”
“不了,我只有一件小事请教柳国师。”
“哦,什么事?”
“昨天,佛骨迎出大内的第一天,就差点在大安国寺门前被毁。国师对此有何看法?”
“佛骨几乎被毁?”柳泌瞪大眼睛。
“所幸有人拼命保护,佛骨未遭劫难。”
“竟有这等事……”
裴玄静观察着柳泌的表情:“国师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柳泌勃然变色,“裴炼师这话什么意思?”
裴玄静淡淡一笑:“国师一向喜欢与佛为敌,我没说错吧?”
“你!”
裴玄静带来的消息太突然,柳泌一时竟无法从容应对。他深知皇帝有多么看重佛骨。佛骨遇险,以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确实会让人产生裴玄静所说的联想。
在刺骨的寒风吹拂中,柳泌的额头居然渗出汗来。
“你这是血口喷人!”他决定先以势压人,“裴炼师,说话得有证据!”
“国师要证据吗?”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在大安国寺前,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火,那香火中掺杂了硫磺、硝石和雄黄等物,一经引燃便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烈火浓烟冲天而上,周围死伤惨重。如果不是有人舍身相护,佛骨就毁了……”她盯住柳泌,一字一句地道,“硫磺、硝石和雄黄以一定的配比混合,能够在炼丹时起到伏火的作用。但配比掌握不当的话,就会造成大安国寺门前的那种可怕状况。而对此现象,一般人根本不懂,只有谙熟炼丹者才能够掌握!”
柳泌回过神来了:“裴炼师因此怀疑我与毁坏佛骨有关?”
“国师是不是很可疑呢?”裴玄静反问,“况且,数天前玄都观中的两本丹经被盗。据我所知,正是在这两本经书中,记载了硫磺伏火之法。为此,柳国师还去向圣上抱怨京兆府查办窃案不力,我没说错吧?”
“没错!”柳泌色厉内荏地说,“如今看来,正是丹经被盗,才使伏火之法外传,为歹人所用!如果京兆府能够早有行动,必不至于造成现在的后果!”
“柳国师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洗脱嫌疑了吗?可惜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
柳泌气结。更令他胆寒的是,裴玄静的态度如此嚣张,单刀直入,似乎硬要把罪行安到自己的头上,难道她的背后有人撑腰?
他勉强镇定自己,问:“是什么人在大安国寺前行凶?查清楚了吗?”
“胡人。”
“胡人?”柳泌忙道,“看看,这就证明此事绝对与我无关了。我何时与胡人有过瓜葛?裴炼师,你要栽赃陷害也得先把局做圆满了吧?”他干笑几声。
“柳国师与胡人有没有瓜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柳国师和韩湘子还是有些瓜葛的。”
“韩湘?”
“在大安国寺门前,拼命保护了佛骨的正是韩湘子。”
“他死了吗?”柳泌的脸色骤变。
“韩湘安然无恙。”
柳泌汗如雨下,厉声道:“我心清白,日月可鉴!裴炼师休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贫道还要去为圣上炼丹,失陪了!”说罢扭头便走。
裴玄静默默地望着柳泌的背影闪进三清殿中。殿门“吱呀呀”地合拢,陪同前来的神策军士在她的身后说:“裴炼师,请回吧。”
接下皇帝的查案命令后,裴玄静获得了部分的行动自由,可以由神策军士押解着在大明宫中活动了。
她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好。”
10
不出所料,皇帝断然拒绝了裴玄静与韩湘、段成式见面的要求。
刚刚过去一天,京兆尹大人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不少。他几乎是在哀求裴玄静了:“还请裴炼师看在佛骨的份上,看在长安百姓的份上,无论如何施以援手。”
裴玄静点头道:“郭大人请勿心焦。关于此案,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我记得郭大人说过,段公子曾在鸿胪寺核查过进城的异族僧人名单,从而推断出有人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给大安国寺进献香火。结果发现,冒充于阗僧人的正是李景度率领的波斯人。”
“正是。”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裴玄静道,“这些波斯人本来就在长安城中居住,为什么要偷窃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呢?”
郭鏦愣住了,想了想才说:“但他们的确冒充了于阗僧人啊?”
“他们只要假扮成于阗僧人,即可向大安国寺进香,没有必要偷通关文牒。通关文牒的唯一作用是进长安城,但是他们已经在长安城中了,为何还要偷文牒呢?”顿了顿,裴玄静道,“我想过了,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让另外一些人进城,而且是胡人。”
“又是胡人?”
“对,否则就不需要偷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只不过,这批胡人并非是死在大安国寺门前的波斯人。”
“那又会是什么胡人呢?”郭鏦越发糊涂了,“回鹘?石国?大食?吐蕃?”
“吐蕃!”裴玄静打断他。
郭鏦一愣:“吐蕃?为什么是吐蕃?”
昨天裴玄静到三清殿和柳泌对质,只是因为柳泌过去曾干过打击佛教的勾当,所以此次佛骨遭难,裴玄静便决定先去探一探他的口风。但是硬要将这个案子安到柳泌的头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柳泌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这两年来,他和裴玄静一样被皇帝拘禁在大明宫中寸步难行,要想在宫外实施那么周密的计划,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不得不佩服皇帝对柳泌的处置:既剪除了他的羽翼,又利用了他唯一的本事,绝对恰到好处。
在与柳泌的对话中,裴玄静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只除了……他那无法掩饰的极度恐慌,引起了裴玄静的注意。如果柳泌与佛骨一案无关,那么他在害怕什么呢?
韩湘曾经窥探到柳泌和吐蕃人勾结的秘密。从目前的情势来看,皇帝对此肯定还一无所知,否则柳泌就算真能练出长生不老丹来,皇帝也绝对饶不了他。
柳泌怕的正是这一点——吐蕃。
裴玄静在试探柳泌时,故意没有明说炸佛骨的是波斯人,只含糊说是胡人。柳泌却因为曾经与吐蕃人勾结的劣迹,马上做贼心虚地联想到了吐蕃人,所以才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冒充于阗僧人混进长安城的,有没有可能是吐蕃人?相比其他西域小国的胡人,敢于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吐蕃人的可能性确实要大一些。
裴玄静问郭鏦:“郭大人,大食和波斯都不信奉佛教。那么其他胡人呢?”
郭鏦道:“据我所知,西域各国原先信佛者众,不过近年来随着大食势力的扩张,不少小国都改弦更张,不再信仰佛祖了。”
“吐蕃呢?”
“唯有吐蕃的佛教传自天竺本源,故而吐蕃人笃信佛教,比之中原更甚。”
“所以,应当不是吐蕃人。”裴玄静思忖道,“原因有二,其一,吐蕃人敬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申请向大安国寺进香,并不会引起怀疑;其二,吐蕃人笃信佛教,所以他们不可能密谋做出毁坏佛骨之事。”
郭鏦迟疑着问:“所以……就换成了波斯人去炸佛骨?”说罢连连摇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对啊!”裴玄静却盯住他道,“吐蕃人先冒充于阗僧侣混进城,然后换由波斯人去执行炸毁佛骨的行动。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而且不管是吐蕃还是其他胡人,他们混进长安城后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郭鏦喃喃:“是不是还想对佛骨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