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不禁在心中暗叹,由玉龙子而起的佛道争端果然还是没完没了,自己和裴玄静、崔淼等人不惜生命追求的真相和公正,到头来仍然落得一场空。
韩湘说:“孙圣人的丹经和《太上圣祖炼丹秘诀》虽然罕见,但也绝非孤本。据我所知,在天台山上的白云观中就有收藏。不过,冯惟良道长是绝对不会给柳泌看的。”他看着段成式和郭浣,似有所悟,“莫非你们二位是想……破这个案子?”
“对呀!”郭浣抢着回答,“我爹爹为了佛骨分身乏术,又不敢违抗圣上的命令,正发愁呢。恰好我想到段成式最熟悉妖魔鬼怪,还有狐狸精什么的,所以请他帮忙。”说着,满脸热忱地转向段成式,“段成式,你这几日可想出些端倪了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郭浣瞪大眼睛。
段成式又烦躁起来:“连你爹爹都办不了的案子,凭什么我就一定能有办法?”
郭浣低声嘟囔:“段成式,上回在骊山的时候,你是不是撞到鬼了?我怎么觉得自打那次回来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你才撞鬼呢!”段成式怒目圆睁。
“别吵别吵!”韩湘说,“我倒有个建议。”
四只明亮的眼睛一起盯住他。
“我认为眼下京兆尹最缺的,是一个断案能手。段郎人虽聪慧,毕竟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我倒想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
“谁?”
“裴炼师。”
郭浣愣愣地问:“哪个裴炼师?”
段成式的一双眸子却剧烈闪耀起来:“还有哪个裴炼师?”
郭浣这才“啊”了一声。
段成式激动地问韩湘:“可我听说炼师姐姐隐居修道去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啊!”
“据我所知,她应该是在……宫中。”
“宫中?”
“对,大明宫。”
“你是怎么知道的?”段成式兴奋难抑。
“机缘巧合,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这……”段成式愣住了。
郭浣看看段成式,又看看韩湘,欲言又止。
段成式的眼珠接连转了好几圈,终于说:“我觉得,可以试试。”
郭浣问:“试……什么试?”
“很简单,你就去向你爹建议,说裴炼师有能力办理此案。至于炼师姐姐人在哪里,是不是在宫中,你无需提及。”段成式道,“圣上最了解炼师姐姐的能力,如果他真的有心破案,而炼师姐姐又确实在大明宫中,圣上定会考虑她的。”
“不行不行。”这下郭浣急红了脸,额头上也冒出锃亮的汗珠,“阿母早就嘱咐过我们,与裴炼师有关的事儿是圣上的大忌,能避则避。所以就算我去向爹爹建议她,我爹也绝对不敢跟圣上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近来圣上的脾气越发暴躁了,一句话说得不遂心了,不管是谁立即降罪。所以……”
段成式逼视他:“所以,你早就知道炼师姐姐在宫中?”
“我不是……”郭浣躲避着段成式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有那么一回,我好像听见阿母偷偷告诉过爹爹……”
看来裴玄静的确是被皇帝拘禁在宫中了!
一时之间,韩湘辨不清心中的感受是喜还是悲,是怒还是愁。
就听段成式在怒斥:“好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郭浣哭丧着脸说:“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
“算了。”段成式道,“要不要向你爹去提,你自己看着办。至于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4
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位于东市的正北面,靖安坊却在东市的西南面。所以在荟萃楼前道过别,郭浣便与段成式、韩湘二人分道扬镳了。韩湘和段成式相伴,纵马向南回靖安坊去。
坊街两侧的大槐树上,预备在上元节点亮的彩灯已经陆续布置出来。性急的百姓早早地就在家门口挂上了奇彩纷呈的宫灯。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都能看到工匠在金吾卫的监督下连夜搭建灯树。
韩湘感慨道:“上元节时城中遍地火烛,最怕走水。然而奉迎佛骨又要烧香祈福,这两件大事碰在一起,也真是难为了京兆府。”
“你说——会出事吗?”段成式问。
沉默片刻,韩湘方道:“可惜我尚未修得未卜先知的能为。我只知道,世间的一切都祸福相依,就如阴阳共生。有恶方有善,有悲方有喜,有黑暗才会有光明。”
“所以大明宫中有了柳国师,就会有炼师姐姐。”
两人不觉相视一笑,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说出口。
已经回到靖安坊了。夜更深,寒意侵人的街头,灯火渐渐寥落,星光显得比先前亮了些。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深不见底。
段成式举起珊瑚马鞭,指向前方:“我听他们说,外公就是在那个拐角处遇害的。”
“是吗?”韩湘勒住缰绳,举目望去。他记得武元衡是死在元和十年的六月,那个最炎热的夏季中。从那时起,几度寒暑,参与刺杀武元衡的三个藩镇只剩下平卢还在苟延残喘,而其他人,不论敌或者友,很多都已经长眠了。
前尘旧梦,往事如烟。没什么能够永恒,唯有大唐一次次渡劫重生,靠的正是人心中不灭的信念。
段成式打破沉默:“其实,我对飞天大盗的案子做了一些研究的。”
“哦,有什么发现吗?”
“首先,以本人对狐狸精的了解,飞天大盗肯定是人而绝非狐狸精。”段成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而且我相信,飞天大盗应该是一伙人。”
“怎么说?”
“我认为这伙人并非普通盗贼,不为谋财,所以对金银财宝不感兴趣。他们很善于利用假象蒙蔽民众,造成各种传言虚实难辨,才使得京兆府一筹莫展。另外,我认为这些人应该是外来的,且为首次作案。因为长安城内的惯偷在京兆府中大都有记录,这次的飞天大盗却不在其中。”
韩湘点头:“段郎分析得不错,但此案难破也正在于此。”
“不。”段成式道,“我认为此案中最令人费解的是——失窃的东西。韩郎你想,如果说药材还有些用的话,那么刚被屠宰的生猪、洗衣服用的皂角,还有茅厕旁的泥巴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去买也花不了多少钱的,犯得着冒险去偷吗?还要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
“或许……他们不方便去买?”
段成式蹙眉不语。
韩湘笑道:“那些东西也就罢了,最蹊跷的是偷道经,我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了。莫非飞天大盗也想修道不成?可光偷两本经书也成不了仙啊。”
“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韩湘点头。
“既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暗夜之中,段成式的双眸亮如星辰,“如果能找出这些被偷物品的用处或者关联,会不会就能有所突破呢?”
“对了!”韩湘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件事来——昨日傍晚我进城时,在城门外遇上几个胡僧,他们也遭了贼手。不知是否与这几起窃案有关?”
“胡僧?他们被偷了什么?”
“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段成式思忖道,“通关文牒是胡人入城的唯一凭证,除此再无他用。所以,偷通关文牒的目的只能是为了进城!”
“而且是胡人进城!”
“胡人?非要赶在这个时候入城的胡人,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佛骨!”
胡人信佛者众,又素有搜罗天下奇珍的名声。他们会对佛骨产生特别的兴趣,实在不足为奇。既然要用偷窃的手段,冒用他人身份入城,就更说明其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段成式喃喃地说:“胡僧失窃,会和飞天大盗有关联吗?”
从表面上看,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偷窃这个手段了,硬要将两者扯上关系,未免太牵强。不过这的确是一条线索。毕竟,迎佛骨是如今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而所有怪案都发生在迎佛骨的前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韩湘想了想说:“方才提到的《太上圣祖炼丹秘诀》和孙思邈真人的丹经,我曾经从师父冯道长那里抄录过一份,就藏在家里。我回去找出来仔细读一读,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太好了!”段成式也说,“这两天我会去鸿胪寺走一趟,想法把昨天进长安城的胡人名单弄出来。”
“你还有这本事?”
“鸿胪寺卿的公子是我的好友,经常一起去骊山行猎的。”
“所以段郎还是打算帮京兆尹,哦,是帮京兆尹公子的忙了?”韩湘戏谑地问。
“帮是肯定要帮的……”段成式有些发窘,“我不对他直说,是怕他抱了太大的希望,到时万一查不出结果来,失望更大。”
韩湘微笑着点头:“嗯,还是给个惊喜比较好。”
“但愿真能有所惊喜。还有……如果能帮上炼师姐姐,那就更好了。”
看着段成式殷切的表情,韩湘忽然想到,今天段成式一见面便带自己去鬼花间,是不是也存了打听裴玄静情况的心思?
他决定不去追问。最真挚的情怀,就应该尽在不言中。
至少,关于裴玄静的下落,两年多来头一次有了准信,现在就等郭浣的行动了。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段郎,你觉得郭浣会去向京兆尹提吗?”
段成式毫不犹豫地说:“会!”
“这么肯定?”
“当然。郭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只是……京兆尹敢不敢去对圣上提,就不好说了。”段成式又皱起眉头。
韩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因上元节前段府事务繁多,所以段成式与韩湘约定过了上元节,在正月十六日的晚上再到荟萃楼的鬼花间中碰面。正月十六日也将是佛骨离开大内,迎入城中佛寺供奉的头一天。
韩湘一直把段成式送进段府,自己才往韩府的方向去。三更的梆子声已经远去,坊街寂寂,街面被雪白的月光照得好像洗过一遍似的,几乎能映出马蹄的影子。
这两天中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此刻,韩湘的心才静下来一些,所以并不急着回家,反而信马由缰,享受着深夜街头的寂寥。
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拐过弯就是韩府的大门了。韩湘连忙勒紧缰绳,左右四顾——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的墙角下蜷缩着一个人,咳嗽声正是那人发出的,因咳得太剧烈,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韩湘跳下马背,快步来到那人跟前。月光照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鲜红的血沫从嘴角不停地渗出来,又从下巴一直淌到前胸上。
韩湘惊叫:“李兄!”此人正是前一天夜里刚认识的韩府门客李复言。
韩湘将李复言扶在怀中用力摇撼,可是他的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反应。韩湘急了,一用力把他扯着靠在自己肩头上,朝府门一步步挪过去。
还好几步就到了,韩湘大叫:“快开门!”
仆人应声而出,吓了一大跳:“郎君,这是怎么啦?”
“还不快来帮忙!”
韩湘和仆人一边一个搭住李复言的身体。韩湘急问:“快快!他住哪间屋?”
“我、我不知道啊……”
韩湘气得直瞪眼,又一想这个仆人只是杂役,平常连出入后院的机会都很少,硬要他记住每位门客的住所,确实强人所难,便道:“先把他扶到我的房里去吧。”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李复言弄进韩湘的屋子,平放到榻上。李复言倒是不吐血了,只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韩湘吩咐仆人:“你快去请个郎中来。”
仆人站着不动。
“怎么啦?快去啊!”
“郎君,这都三更天了,我上哪儿去请郎中啊。”
韩湘一愣,却听榻上的李复言用微弱的声音说:“不、不要……郎中……”
“啊?”韩湘凑过去道,“李兄,你病得很重,必须赶紧医治啊!”
“不要……我说了不要!”李复言猛地睁开眼睛,张嘴要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哟!这请郎中还管用吗?”仆人吓坏了。
李复言只管死死地揪住韩湘的衣襟,虽然说不出话来,就是不肯松开手。
韩湘的心中一酸,低声道:“好,那就不请吧。李兄你先歇着。”
韩湘在李复言的身边守了一个晚上。晨钟刚刚敲过,他便命仆人去西市的宋清药铺买些上好的人参来。也不知李复言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但见他失血过多,只能先帮他固一固元气。
韩湘伏在桌上蒙眬睡去,只闭了闭眼的工夫,又被仆人叫醒——人参买来了。
仆人在廊檐下置了红泥小火炉炖参汤,一边唠叨:“宋清药铺关张了,我跑了西市上好几家药铺,都是铁将军把门,说要等过完上元节才开。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点人参,都不是上好的,凑合着用吧……”
韩湘一惊:“宋清药铺关张了?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关了有一阵子了。周围的人还说宋清掌柜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也得遭贼偷。另外那几家药铺统统被飞天大盗光顾过了呢。”
“飞天大盗真有这么厉害?”韩湘越听越奇,“都偷了什么药?”
“也没什么稀罕的药材,听说就是些雄黄、雌黄、硫黄之类的吧。”
韩湘对医药所知不多,如果崔淼在就好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愿再往下想了。
参汤炖好了,韩湘亲自拿了一个小匙,一口一口给李复言喂下去。又守候在旁边,看到他的面色稍有舒展,原先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也逐渐平缓,才稍微放下心来。
冬夜来得格外迅疾。韩湘整天待在屋中,一边留心李复言的情况,一边钻研那两本道经。正看着书,光线便昏暗起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李复言在榻上呻吟了一声。
韩湘上前查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遂道:“李兄,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李复言用极微弱的声音道了声谢。
李复言前夜已经离开,为何昨夜又返回韩府?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坚决不肯请郎中?这些问题堆积在韩湘的心头,但他一个都没有问。乱世之中,谁没有些秘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世道的错。
韩湘只是微笑着说:“李兄不必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李复言面呈困惑。
若不是你发现了那首《华山女》,我又何尝能探得静娘的下落。韩湘心里这么想,嘴里说的却是:“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可这韩府里冷冷清清的,哪有半点年节的气氛。如今有李兄和我一起过年,好歹热闹些。”
李复言在枕上勉强点了点头,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