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又道:“其实我不喜欢过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叔公抚养我长大的。我虽有家有亲人,却也有永远不得圆满的思念。我热衷修道,便是希望能藏于深山之中,忘却尘世岁月,抛开人间冷暖,然而……”他摇了摇头,“还是忘不掉,也抛不开。唉,终究道行不够啊。”
少顷,李复言断断续续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韩湘从墙上取下父亲留给自己的洞箫,笑着说:“李兄身子不好,就别发感慨了,干脆我以一曲助兴吧。”
箫声在静夜中响起,悠扬婉转,仿佛夜鸟鸣唱,直入云霄。这箫声穿不透生死的屏障,唤不醒长眠的逝者,但是——韩湘在心中默默祝祷,惟愿它能飞向龙首之巅,跨越重重往复的宫墙,给幽禁中的伊人送去自己的问候。
一曲终了,他惊讶地发现泪水布满了李复言苍白的面孔。
“李兄,你……”
“十几年前,我家中遭了一场横祸……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年了。”李复言抬手拭泪,“让韩郎见笑了。”
对于韩湘来说,这是一个悲喜参半的新年,一个吉凶难卜的新年,却也是一个有所期待的新年。
接下来的三天,韩湘没有出过韩府的大门。院墙之外,佳节欢声不绝,韩湘统统充耳不闻,只窝在屋中照顾病人,同时钻研两本道经。李复言靠着参汤吊上一口气来,毕竟沉疴在身,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卧床昏睡,倒也不添什么麻烦。暮去朝来,日子过得飞快,韩湘把那两本道经颠来倒去读了好多遍,却始终没有迎来灵光乍现的一刻。
转眼又日落了,仆人来给韩湘送饭,问今夜是否可以出去看灯。
“看灯?”
“郎君,今儿个上元节,街上的灯都亮了。您也出去逛逛吧。”
话音未落,便从坊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韩湘抬头一望,夜空中不见星月,夜色更与往日不同,温暖璀璨如同白昼。不用问,那定是遍布长安城的彩灯齐齐绽放,照彻了整个夜空。
上元灯节,没有宵禁。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座坊的坊门通宵全开,每年仅此一夜,所以百姓们倍加珍惜,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观灯、歌舞、看百戏,孩子们还要放爆竹和祈愿灯,尽情欢乐,直到正月十六日。
“是啊,都上元节了!”韩湘笑道,“好好出去玩吧,不用管我。”
正说着,又一阵爆竹声响起来,离得特别近,好像就在墙根底下。仆人红着脸道:“是我家的那个淘气鬼,嘱咐了让他跑远点儿再放……”
“没事。”
忽然一股呛人的气味钻进韩湘的鼻子,他冲仆人的背影叫起来:“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是爆竹里的硫磺味儿……”仆人回过身来,愈发局促,“那个小兔崽子,我这就去揍他一顿。”
韩湘连连摆手:“不不,你们去玩吧,别打孩子。”
他激动地冲进屋里,先翻开孙思邈的丹经,又找到《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的那一页。
就是这儿!几天来一直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终于被捕捉到了。
5
圣人孙思邈在丹经中记载有“丹经内伏硫磺法”,曰:“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在销银锅或砂罐子里。掘一地坑,把三个皂角逐一点着,夹入锅里,把硫磺和硝石起烧焰火,便可伏火。”
在《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则提出了另外一个“伏火矾法”:“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
在所谓的“伏火法”下面,两本书中均写道:“以此法炼丹时,需严防失火。以硫磺、硝石、雄黄、油脂和皂角相调和,虽然可以去除硫磺的烈性,但如操控不当,便会产生巨力以至爆燃,甚而达到山崩地裂的程度。”
韩湘很早就听说过,终南山中有一个名叫清虚子的道士以硫磺硝石伏火炼丹,一着不慎,丹炉炸开,紫火腾空,清虚子被炸得飞到半空中,两条胳膊都断了。
根据段成式和郭浣提供的情况,京城窃案中被偷的东西包括药材、皂角、生猪和茅厕旁的泥土。这些东西乍一看并没有多少价值,所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结合起炼丹伏火法,就能立刻找出其中的关联——
生猪可提取油脂;茅厕旁的土中能提出硝石;而被盗的药材中,则包括了硫磺、雌黄和雄黄。
现在要确认的事实是:道经和那些物品,究竟哪样最先失窃?
精于炼丹的道士们大都听说过硫磺伏火法,但具体的配方只记载在这两本道经中。
韩湘认为,如果先失窃的是两本道经,那么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在试制炼丹伏火的秘法。其实,此刻大街上响声处处的爆竹,用的就是硫磺硝石混杂再点燃的方法。但是从失窃的硫磺硝石的数量来看,那伙神秘的盗贼似乎想要制造许许多多的“爆竹”?
为什么呢?难道是要借上元节贩卖爆竹牟利?这也太愚蠢了吧。
韩湘琢磨,得尽快把这个发现告诉段成式。段成式那个鬼精灵,兴许就能想出什么端倪来。
但此刻正是上元节最高潮的时候,段成式肯定在和亲朋好友一起赏灯玩乐。不急在这一时。韩湘看了眼在榻上沉沉昏睡的李复言,想来无事,便决定如仆人所提议的,干脆先混迹到人群之中,与近百万的长安民众一起尽情享受佳节。
踏出府门,宛如进入另外一个天地。
今宵不寐的长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璀璨的灯火如银河星落,映着满大街姹紫嫣红的人们,相互簇拥着欢笑不止。韩湘在长安城中过了许多个上元节,却感觉今夕比往年都更加热闹。是因为迎佛骨吗?还是因为大唐来之不易的中兴?皇帝呕心沥血了十几年的削藩,终于接近收官。有这样一个沸腾的上元节,也在情理之中吧。
韩湘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地向前走着。凭感觉,人流是在朝东北方向去。上元节时,皇城前的天街上按例竖起巨大的彩轮和数百杆灯树。数千宫女在彩轮下踏歌欢舞,来自域外的奇人们表演百戏和幻术,禁军健儿还要拔河助兴。王公贵族们则在天街两侧架设彩楼观灯,看到兴起时便撒下大把金银,如同天女散花,诱使百姓们去争抢,所以大家都往那里赶。
走不多远,人流又停顿下来,发出阵阵欢呼。韩湘跟着周围的人朝天上看去,只见黑云密布的苍穹之上,飞起了盏盏祈愿灯,飘摇绚丽,好似繁星点点,引得众人尤其是孩子们仰面挥手、兴奋不已。
韩湘正看得开心,忽听耳边有人在叫:“韩郎!”
回头一看,竟是段成式!
韩湘惊喜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和家人一起来看灯吗?”
“我在找你啊!”
“找我?咱们不是约好了明天再碰面吗?”
“哎呀!是佛骨!”段成式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挤出来还是急出来的,大声说,“佛骨就快到大安国寺了!”
“什么?”韩湘没听懂,“佛骨不是要到正月十六日才会出禁中吗?”
段成式的神情有些异样:“韩郎,今天是上元节啊!”
韩湘突然明白过来了——子时的钟声刚刚敲过,现在已经是正月十六日了。如果在其他日子,必须要待晨钟响过开启宫门,佛骨才会离开禁中。但上元节是通宵达旦的,所以子时一过,佛骨便准时迎出大内了。
他环顾四周,才醒悟到这汹涌的人潮绝大部分是去往大安国寺礼拜佛骨的。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中,北面就是大明宫,东边又紧邻着十六王宅,所以佛骨离开禁中后,首先就迎入大安国寺供奉。
为了盖过周围的爆竹和人声,段成式已经在冲着韩湘喊叫了:“我打听到了,正月十二日那天进长安的胡人中,有一群来自于阗国的僧人,专程来为佛骨贡献西域的香火。现已经鸿胪寺安排,特许他们今日去大安国寺进香。”他喘了口气,又道,“可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所以特意向爹娘撒了个谎,去韩府找你商量。谁知你不在家,我估摸你会不会也打算去大安国寺,就这么一路找过来……”
韩湘惊道:“糟糕!”
“什么糟糕?”
“那香火怕是有鬼!”韩湘一扯段成式的胳膊,“来不及了,咱们快去大安国寺!”
怎奈周围人山人海,朱雀大街向北往皇城的方向几乎水泄不通。韩湘拉着段成式在人群中见缝插针,一边奋力往前挤,一边将自己的发现讲给段成式听。
没说几句,段成式已经脸色大变。
综合所有的发现,最合理的推论便是:有胡人假冒于阗僧人之名,向大安国寺的佛骨进香,却在香火中埋伏了硫磺硝石等物。按照炼丹秘诀中记载的配比,一旦引火,将发生威力不可估量的爆燃。
佛骨、大安国寺、越聚越多的人群,还有长安城中遍地的火烛灯笼……
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顾不上多说了,都开始拼命朝前挤去。朱雀大街的两侧,不时能见到维持秩序的金吾卫,但是人潮汹涌,根本挤不到士兵前面,也不可能说上话,向他们发出警告。只能靠自己了!
一路上左冲右突,东挡西钻,两人只恨肋下没生双翅。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进了长乐坊。
尚未到黎明时分,但遍地灯火,加上不远处皇城中竖立的转轮放出夺目光辉,将整个长乐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安国寺的方塔了,却再难靠近半步。
荷刀执戟的金吾卫以身躯为障,将民众拦阻在身后,为寺院前腾出一条路来。街道上已经泼洒过净水,像镜面般反射着满城华光。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韩湘和段成式突出重围,钻到人群的最前排。大安国寺的寺门大敞,从里面传出阵阵梵音。隔着金吾卫的仪仗朝寺内望去,只见合寺僧众身披最隆重的袈裟,齐声诵经,庄严地等待佛骨到来。香火烛烟缭绕在他们的身边,又汇聚到半空中,形成云烟蒸腾的华盖。
段成式眼尖:“快看那里!”
就在正对寺门的街上,放置着一具大铜鼎。数名僧人围在四周,果然都是胡人模样。
这肯定就是所谓于阗僧人进献的香火了,但此时铜鼎中的香火并未点燃。
韩湘和段成式相互点点头,想必要等佛骨到时才进香——还有机会阻止!必须阻止!
寺前的金吾卫中,只有一位身披明光铠的将军高高地骑在马上。韩湘和段成式挤到他的前面,齐声高喊:“将军,铜鼎中的香火有诈!”
将军满面虬髯,头盔遮住鼻子以上的半张脸,但是膀阔腰圆,相当威武。他直勾勾地盯着韩湘和段成式,似乎一下子没听明白他们的话。
段成式又叫:“将军,切不可引燃香火,铜鼎会炸!”
“你说什么?”
段成式一愣,这位将军的口音竟也是胡人腔调。他还在愣神,就听那将军断喝:“滚开!”
韩湘抢步上前:“将军切不可掉以轻心,请听我们说……”
“快将这两个乱民驱离!”
随着将军一声令下,拳脚棍棒便如雨点般地落到韩湘和段成式的身上头上。两人被打蒙了,正在晕头转向之际,身边的民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佛骨到了!
金吾卫撇下他们,转而去维持秩序。人们纷纷纳头拜倒,段成式和韩湘被冲散了。眼前突然没了遮挡,段成式看见,佛骨仪仗正从大明宫的方向缓缓而来,由二十四名力士肩担着的金舆上,供奉佛骨舍利的宝塔光芒四射,亮过了上元节的所有彩灯。
大安国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梵唱,方丈慧能法师率领僧众迎出寺门,恭候在铜鼎前。一名胡僧燃起香火,毕恭毕敬地进献到方丈手中。
段成式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方丈,不能点火啊!”可是音乐、祈祷、梵唱,还有爆竹声,沸反盈天的种种声响,早把他的那点喊声给淹没了。
佛骨的仪仗就停在铜鼎前。慧能方丈举着香火念念有词,众僧拜倒在他的身旁,那几名胡僧也跟着跪下来。
慧能方丈祷告完毕,刚要将香火伸入铜鼎,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声:“住手!”
段成式从天而降,直扑到方丈的身上,两人一齐摔倒在铜鼎旁。
原来段成式情急之中,爬上了寺前的参天古槐。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佛骨上,竟无人阻挡他,使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槐树上直接跳向慧能方丈。
段成式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慧能方丈可摔得不轻,段成式伸手相搀,抱歉道:“方丈,对不住了!”
他还想对老和尚解释几句,不远处传来怒吼:“什么人!竟坏我大事!”
段成式一抬头,却见那位金吾卫将军翻身下马,手中执剑,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段成式突然认出他是谁了,不禁大为震惊。
转眼将军就杀到跟前,举剑便砍,段成式就地一滚,将将躲过。将军再砍,段成式跳起来便跑。刚才那一摔还是伤到了,段成式觉得右脚脚踝钻心地疼,灵机一动干脆绕着铜鼎跑起来。好在他的身体灵活,而将军全身铠甲终究迟钝些,追了几圈都够不着他。
将军大怒,振臂一推,竟徒手将铜鼎翻倒,里面的黑色粉末洒了一地。
此时大安国寺前已经乱作一团,人们呼喊推搡,金吾卫再也无法控制局面。
段成式又一瘸一拐地朝佛骨的方向跑去。
“好小子,你还想往哪里逃!”胡人将军挡住去路。
段成式将头一昂,迎向他高举的利剑:“我知道你是谁!”
将军一愣。
恰在此时,寺前的灯树经不住人群的推撞倾倒下来,火星飞散而下!
就在火星落向铜鼎的瞬间,段成式看到韩湘已经赶到了金舆前。他用尽全力朝韩湘大喊:“保护佛骨!”
韩湘应声扑向金舆。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烈焰在大安国寺前瞬时炸开。
6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佛骨送出禁中的当天夜里,国师柳泌就在大明宫中的三清殿上主持了道教的夜醮仪式。
从龙首原上俯瞰长安城,灯火比昨夜上元节暗淡了许多,星辰在夜空中重放光芒,天际银河再现。
三清殿前的圆形祭天台全部使用汉白玉雕砌而成,在星光照耀下披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几乎像是透明的。黄、绿、蓝三色的琉璃和鎏金莲花瓣铜饰点缀其间,使整座祭天台越发显得玲珑剔透、异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