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会根据使用的效果不断地调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积经验,达到最好的疗效。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将方书重新修订一版。因为我日常在太医院中供职,所以太医院里的方书我是随时修改的。而尚药局中的方书,每年只修一次。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药局去修方书。由于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方书时,我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宫中有位嫔妃突发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体很疲惫……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来送饭的内侍敲门将我惊醒。当我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方书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对。去尚药局修方书时,我随身带着太医院已经修改好的方书。一边抄录,一边核查,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在我睡着之前,桌上摊开着两卷方书,可是等我醒来,却只剩下一卷刚修了一半的方书,我从太医院带来的已经修好的方书却踪迹皆无了。”
裴玄静盯着曾太医:“您仔细找了吗?”
曾太医苦笑道:“当然,恨不得把每块地砖都翻过来。”
“所以……”裴玄静斟酌道,“是有人把方书偷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于是我赶紧请来内给事公公,在尚药局中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方书重新抄了一份,凭记忆补充修订,再交予尚药局严加保管。最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静追问,“难道没有上报吗?”
“唉,如果上报的话,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扬扬,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到尚药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之后,决定把此事压了下来。”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王皇太后怎会熟知这些方子?
“因为——拿走药书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贴身婢女。”曾太医长声喟叹,“当时,先皇尚在东宫为太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太后常向太医院讨要方子,为太子补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药局修方书,便遣她身边的一名宫婢到尚药局来取方子。尚药局位于太极宫中,和东宫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让宫婢过来十分方便。”顿了顿,曾太医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天,只有这名宫婢来过我修方书的房间。”
“既然如此,为何不招那名宫婢来盘问呢?”
“裴炼师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时,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东宫求见太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太子殿下闻言十分震惊,待要召唤那名宫婢盘问时,才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个宫女姓崔。”
裴玄静本来在垂首思索,听到曾太医的这句话,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脸来:“请问曾太医,这名崔姓宫婢懂医术吗?”
“那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这卷方书珍贵,会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偷呢?”
“……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可是仅凭耳闻,又没有医术学养的底子,她怎么看懂以特殊规则秘写的方书呢?”
曾太医一愣:“以特殊规则秘写?裴炼师的话,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曾太医认识贾昌吗?”
曾太医再一愣:“哪个贾昌?哦……裴炼师是不是说那个,曾为玄宗皇帝驯鸡的贾昌?”
“正是。”
“倒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好像听说,贾昌几年前就死了。”
“对,就死在春明门外,先皇为太子时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医疑惑:“裴炼师提起此人是因为……”
“不为什么。”裴玄静回答。
曾太医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或者说,他只被允许知道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可笑。当然,对于皇帝布置的任务都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不管有多么简单,而且可笑。
裴玄静行礼:“多谢曾太医为妾诊病,辛苦了。妾告辞。”她不理会曾太医惊诧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炼师,裴炼师!”陈弘志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追上裴玄静。
裴玄静停下脚步:“陈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弘志欲言又止。
看着他扭捏的样子,裴玄静微微一笑:“烦请陈公公转告圣上,今后就不必让曾太医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撒谎了。叫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撒谎?”
“难道不是吗?”裴玄静冷然道,“另外还请陈公公转告圣上,我与圣上谈的条件,是他自己答应的。君无戏言。当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谁也奈何不得。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企图以谎言来搪塞于我,实在有失身份。”
陈弘志听得瞠目结舌。
“请陈公公将我的话,都如实据报圣上吧。”
陈弘志说:“裴炼师,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静嫣然一笑:“也对,是妾唐突了。那陈公公就对圣上说,是我不识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亲仅仅是偷出医书的宫婢,那么王皇太后在认出崔淼后,最合理的反应是对他说明实情,命他交还方书或者干脆把他召入太医院中,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哪里用得着遣人暗示他逃走,还威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大唐自建国以来,不论皇家内部的斗争多么惨烈,对待普通百姓却一向通情达理,具有皇室的高贵气度。况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关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为人,又怎可能滥杀无辜?
曾太医的叙述本就破绽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书是以特殊规则秘写的,也不知道方书与贾昌有关系,更不知道崔淼是随了养父才姓的崔,而非母亲。所以综上种种,只能使裴玄静得出一个结论:他所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她转身又走,陈弘志再次追上来。
“裴炼师,”他说,“咱家不知炼师和圣上之间有什么约定,但我知道,人再强强不过天去。咱家是觉得,假如炼师错过了这次机会,依照咱家对圣上性子的了解,只怕炼师这辈子都别再想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见裴玄静没有立即反驳,便继续道:“炼师在宫里已经待了两年多。只要圣上愿意,可以让炼师就这么一直待到死。炼师以为,这样值得吗?”
像所有的阉人一样,陈弘志的嗓音女里女气的,但他说的内容相当冷静,没有半点感情色彩。
“不论炼师想做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光这么待着,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来,如今圣上算是给了炼师一个台阶下,炼师还是别太较劲为好。只有抓住这个机会,炼师才能再见到圣上,也才有可能离开大明宫。您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大明宫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静的双眸如晨星般明亮。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正在渐渐黯淡下来,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
陈弘志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裴玄静说:“那就烦请陈公公去回圣上,说我想保存那些……写着方子的粉笺。”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为裴炼师恳求圣上,请他开恩。”又欣喜地补充了一句,“这下可好,咱家总算能向圣上交差了。”
这突然表现出来的单纯喜悦令裴玄静很意外,她发现,陈弘志就像随身携带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根据需要,随时可以拿一个出来换上。而一旦戴上某个面具,他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裴玄静想了想,问:“陈公公可知,圣上怎么又会想起玉龙子之事?”
“玉龙子?”陈弘志瞪大眼睛。
“难道圣上不是要我寻找真玉龙子的下落吗?”
“哦,不是不是。”陈弘志摇头道,“圣上倒是没有对我提过。不过据咱家猜想,圣上这次想让裴炼师查的案子,应该与佛骨有关。”
“佛骨?”
第二天,陈弘志的话就得到了证实。他来到玉晨观中,给裴玄静送来了一个锦匣,崔淼书写的粉笺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裴玄静百感交集地接过锦匣,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松动。
没错,她用索取粉笺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绝,毕竟,他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许她谈条件一样,根本上还是他在施恩于她。裴玄静当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报。《长恨歌》一案后,皇帝最后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见裴玄静时,她强硬地拒绝再为皇帝效劳,除非皇帝将崔淼的身世之谜交给她。现在,皇帝果然给出了崔淼身世的谜底,尽管对裴玄静没有丝毫说服力,但粉笺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
从收下锦匣的这一刻起,裴玄静又要为皇帝办案了。
此番攻防太过微妙,竟使人产生了心有灵犀般的错觉。不,裴玄静在心中冷笑,她对皇帝的睿智了解得越多,就越对其人感到厌恶。这是一种掺杂着恐惧和仇恨的厌恶。裴玄静觉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和提防,会使一颗心蒙尽污秽,让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本质。而那里面的伤口,因为牢牢封闭且得不到医治,正在无可挽回地腐烂吧。
“谢圣上隆恩。”裴玄静对陈弘志道,“也要多谢陈公公。”
“好说。”陈弘志笑容可掬地说,“那么,就请裴炼师开始办案吧。”
满面愁容的京兆尹郭鏦从门外走进来。
果然不是离合诗或者玉龙子的案子,裴玄静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郭鏦的话又把她的心提上来。
8
陈弘志说得没错,郭鏦是为了佛骨而来。
据京兆尹介绍,自从去年年底皇帝决定迎佛骨起,保护佛骨的重任就落在京兆府的肩上。郭鏦向皇帝申请额外调集了三千禁军负责佛骨仪仗和护卫,可谓做足了准备。正月十二日,佛骨自凤翔到长安再入禁中,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结束在大明宫中的三天供奉后,正月十六日子时佛骨迎出大内,不料在第一站大安国寺就出了事。
当时,佛骨仪仗才到大安国寺门前,就被一队于阗来献香火的胡僧挡住去路。
“那香火中有诈啊!”郭鏦痛心疾首地道,“刚一点燃便爆出烈火浓烟,周围的人都被掀翻在地,死伤数人,现场相当惨烈!”
裴玄静听得心惊,忙问:“佛骨呢?”
“所幸佛骨无恙,有人及时扑倒了载着佛骨的金舆,未遭殃及。”
“哦。”裴玄静的心中疑云顿起——为什么这件案子会找到自己?
想当初,《兰亭序》是由于武元衡的选择,《璇玑图》则是因为案件发生在柿林院中,皇帝无意暴露宫闱秘事,便顺水推舟,逼裴玄静接下了。至于《长恨歌》,更是皇帝和汉阳公主各怀鬼胎的结果,那么佛骨案呢?是什么使皇帝又想到了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维持了整整两年的冷落?
她想了想,问:“此事应该不是意外吧,京兆府想必已经调查过了?”
“确是有人蓄意而为。”郭鏦苦着脸回答,“那帮于阗僧人是……波斯人假冒的。”
“怎么是波斯人?”
“他们中有一个首领,混入了大安国寺前的金吾卫中,被当场炸死了。”顿了顿,郭鏦道,“那人正是任萨宝府祆正的波斯人李景度。”
“李景度?”裴玄静追问,“是他策划了整件事?”
郭鏦气愤地说:“李景度当时就毙命了!据他手下的波斯人供称,李景度召集他们假扮于阗僧人,把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炉抬到大安国寺前。李景度自己则扮成金吾卫将军的模样混在守卫仪仗中。现场很乱,金吾卫们全神贯注于保护佛骨,所以他披甲戴盔,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李景度的原计划是:待佛骨金舆到时,大安国寺方丈以香火引燃铜鼎中的药料,即可毁掉佛骨。”
裴玄静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想毁掉佛骨?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谁说不是呢!而且他的计划非常毒辣,铜鼎燃爆,会把周围的波斯人一起炸死灭口。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打算事成之后全身而退。如果不是有人横加阻拦,他的诡计几乎就成真了。”说到这里,郭鏦看了裴玄静一眼,才道,“破坏李景度的计划,保护了佛骨的是两个人:一位是段翰林的公子段成式,还有一位是韩夫子的侄孙韩湘。”
裴玄静惊诧得无以言表,但与此同时,她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如何会被拉入到这起案件中。她急忙问:“他们二人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段公子离铜鼎近,受了点皮肉伤,所幸性命无虞。韩郎用身体扑倒了佛骨塔,本应身受重创,结果却毫发无损。想来定是有佛祖保佑吧。”郭鏦解释道,“正是他们二位,坚持要请裴炼师主持此案。所以本官特地奏请了圣上的应允。”
果然如此。
裴玄静思忖着问:“这么说,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元凶亦咎由自取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炼师有所不知,佛骨案与京城近来的一桩飞天大盗案相互牵连,案情极其复杂。”
于是郭鏦又将京城失窃案从头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正是从长安窃案开始,段成式和韩湘才推测到了大安国寺门前即将发生的事故。只可惜李景度一死,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