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禾为周小斐和周小苗选择了不同的教育体系。他信奉个性即人生，适应哪种体系就该生存于哪种体系。他不屑鲁颐要把儿女都送到中国式“贵族教育体系”中去的初衷，“切，中国只有富贵教育，哪有贵族教育？先放到普通幼儿园看看再说。有些人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我们的孩子岂不是太幸运了？”
周小斐在幼儿园首先成了问题儿童，他不哭闹，但他让别的孩子哭闹，他霸占了他喜欢的玩具车，打败了挑战者，他不肯午睡还带动别的孩子精神抖擞地“起义”，他不懂服从，不顾大局，经常在操场的沙坑挖沙子不肯回教室……
“不信治不了你一个三岁的娃娃。”幼儿园老师立志要用权威镇压他，最后导致他极度反弹秩序大乱，过了三个月，崩溃的幼儿园终于和周大禾摊牌了，“求你赶紧把他带走吧！”然后欢送周小斐回家。
周小斐终于走向了自由教育之路。
贵族幼儿园可不一样，模仿的是西方幼儿园，而且模仿得非常像。周小斐喜欢挖沙子，幼儿园说那就一定要呵护孩子的兴趣、尊重孩子的意愿啊！于是周小斐在贵族幼儿园自生自灭的挖了几年沙子。
他完全脱离开中国式的教育体系，贵族幼儿园——贵族小学——贵族中学——国外的大学。有没有成为贵族不知道，花销很贵那是一定的。
周小苗则表现出了对现有教育体制超强的适应能力。她听话，乖巧，成绩好。
鲁颐攥着大把的钱想走权贵通道，周小苗都给她省了。小学就进了重点，然后是重点中学，考上著名大学的化学系。周大禾感慨，能在骇人的中国教育体系中胜出的那都是人才啊！
高考时是否报考化学系，周小苗也曾踌躇过，懂得放手的周大禾只说：“想清楚了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并不想强求她去读商科，以便将来帮忙打理公司，一个女孩子，自主程度越高岂不是越自由。他不介意她成为居里夫人还是居家夫人，所谓自由人生，自己不曾拥有女儿还没资格拥有么？
周小苗却认为自己其实从来没想清楚过。包括入读化学系，那要追溯到小学三年级。
周小苗暗恋同桌赵大志两年了。可惜男人的进化实在太慢了，对于一个小学三年级男生来说，爱恋远没有被启蒙。
周小苗送了赵大志很多礼物，海洋之心巧克力，水晶之恋果冻，百年好合蛋糕……统统被赵大志当成了食物。
在三年级的一堂作文课上，周小苗找到了一个为赵大志出头的机会。
到了女性更年期的语文老师在黑板上轻描淡写的写下“我的理想”，然后她没有激情的眼神撞上了同学们懵懂的眼神。
班长冯豁朗是班里最早理解逢迎讨好的同学，他马上举手大声说：“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个光荣的园丁。”
语文老师颔首微笑。
“你呢？”她教鞭指向周子豪。
“我长大了要当飞行员。”
“嗯！”
“你呢？赵大志？”
“我要当奥特曼！”
哈！全班都笑起来，并开始七嘴八舌，我要当蜘蛛侠，我要当哆啦A梦……
周小苗很激动，多伟大的理想啊！看出来了，赵大志平时只是大智若愚啊！
“好了，好了，安静！”语文老师使劲敲了几下教鞭，似笑非笑，“赵大志，如果你是幼儿园小班的孩子，我认为你是有想象力，你小学三年级这么说我觉得你是在卖萌。”
周小苗一下子就急了，怎么能罔顾小朋友的尊严当面讥笑同学呢，无情地伤害同学幼小脆弱的心灵呢！
赵大志却嘿嘿笑起来，还向周小苗做了一个鬼脸，好像获得老师这样的评价比表扬更有影响力。
周小苗则有些愤愤不平，她腾地站起来说：“我要当科学家……”
她还有后半句话“科学家就能把人改造成奥特曼，科幻电影里有很多”，但是还没说出来就被语文老师打断了。
“哇，好崇高的理想喔！那就一定要努力实现喔！”语文老师对周小苗通常比对其他同学要好得多，在于周小苗的妈妈经常送给老师的不是电话卡或购物卡，而是经常出境带回来的手袋和保养品等稀缺物资。
连冯豁朗都撇了撇嘴，证明这理想是假大空讨好老师。
周小苗一直记得语文老师分不清蛊惑还是鼓励的眼神，那就像天使和巫婆般难以区分。
尼玛！原来小学生作文别人都是说着玩的，我却是当真的。
高考的时候，小学立志当园丁的，当包青天的，当奥特曼的，以及所有立志“为人民服务不为自己服务”的同学无一例外都报考了金融系、英语系、计算机系、工商管理系等竞争最激烈的院系。报考时老师拿出了终于讲实话的姿态，“坦白告诉你们吧，现在找工作，应用比科学更重要。”
只有周小苗不思悔改，冥顽不化地报考了化学系。她多少有些迟疑，她也喜欢文学，偷偷写小说，梦想有一天能成为哈利·波特之母罗琳。已不在同一中学但还有联络的赵大志知道她报考了化学系后说她，“足见你对化学的认识还停留在人头马+二锅头+可口可乐就成了绚丽鸡尾酒的认识阶段。”
周小苗大为失落，想起自己读化学系的初衷可是为了把初恋男人改造成奥特曼啊！
不过赵大志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她懵懂所以才好奇，尤其是高三那堂记忆深刻的实验课。
那节课化学老师拿了一个烧瓶，里面装着煤油，泡着一块看不清材质的金属。
他指着这块金属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块灰褐色的东西蛰伏在烧瓶的底部，像远古时期坠落地球的陨石。同学们摇头。
“这是金属钠。”
然后他又拿出一小盆水：“看到了吧，水是这么的温和、没有侵犯性，但是接下来你看它和金属钠接触会是什么反应。”
老师用镊子小心地把金属钠夹出来，然后轻轻投入到了水里。
突然之间，水面开始仿佛压抑又仿佛抑制不住的躁动，就像流沙河的妖怪沙僧要出水一样冒着白气，整块的金属钠被突然释放的热能融化成很多小金属球，并在水面上乱窜，只过了一小会，乱窜的小球就在水面上肆意燃烧起来。一簇簇的火影。
周小苗被这瞬间剧烈的反应惊呆了。
化学老师讲解着“妖术”：“有些东西表面平静并不为你所看透，其实金属钠的性质非常活泼、极不稳定，正常的方法是保存在煤油里而不是水里。Do you know？你要了解的是对方的属性。化学和人性一样玄妙，非常迷人，如果你们足够优秀足够坚持，就能尝到更多的禁果。”
他看到同学们都敬畏地看着自己，有些得意：“当然，人类通常都会自作聪明，自以为破译了自然的密码，制造了N多非天然存在的东西。化学就是禁果，尝起来很甜美，最终让人类毁灭。”
“我们造出来的东西毁灭我们？”周小苗怯怯地问。
“除非你能控制，但是通常你无法控制。”化学老师说。
这堂玄妙的化学课足够蛊惑，比那些不负责任的鼓励有效地坚定了周小苗报考化学系的决心。
但是到了大学，周小苗却悲哀地发现，她没有能力去参透玄妙的自然密码了。
小学衡量理想是否崇高的标准是以难度系数来定的，不是根据兴趣来定的。
她给陆敏发短信：“到如今我发现除了英语和体育，几乎别的都听不懂了。”
一旦发现这和智商有关，周小苗就极为恐慌。她宁愿相信是女生对科研没有兴趣。
只有万人迷的课，对她稍有蛊惑力。
那一天一早，她发现室友们都早早起来化妆，每个人面前都架着一面镜子，像粉刷匠一样多层涂抹，忙碌的氛围使得空间逼仄的宿舍变得像局促紧张的戏台幕后。
连“科研女”方红梅都在精心地画眉毛，虽然她体重严重超标，足有一百六十斤，这是周小苗目测的，她冒失的问过科研女，对方以白眼回应了她。让她知道体重和年龄一样也是女人的秘密。
“你们干吗？参加舞会吗？今天不是万圣节吧？”周小苗看着蝴蝶女的眼线重得快成了烟熏妆。
周小苗晚上看小说挣扎到很晚才被睡神拖入梦乡，早晨睁开眼睛的第一感觉就是想睡觉。她看见大家站在地上忙活，只剩自己还睡眼惺忪赖在床上。
周小苗的班里只有这六个女生，住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宿舍。其他三十名都是雄性。“三八”的时候，男生们在她们宿舍前挂上条幅“第一次相见，我的心已跌入深深的湖水”。这浸透着中文系男生才该有的矫情让化学系女生心如止水。
走精英教育路线的周小斐问过她：“宿舍怎么样，住得惯吗？”
她说：“还好，六个人挺热闹的。”
“六个人，那是兵营吗？”周小斐惊呼。
“别当自己是贵族！”周小苗白他一眼。她从来没有在同学中曝光过自己的家世，一旦让人发现家境显赫，她怕自己也就被孤立了。
“快起来啦，收拾收拾，今天是万人迷的课喔。”“蝴蝶女”尚艳催促周小苗。
蝴蝶女的着装坚决不走简约路线，复杂的设计和多元的色彩是她的风格。周小苗看到蝴蝶女今天穿了一件有无数个皱褶、设计过剩的裙子，她认为只适合在化妆舞会上穿。
“还有一个小时才上课啊！”周小苗说。
“去晚了你就挤在过道里吧。”蝴蝶女对着镜子展展裙子，宽大的下摆马上像孔雀开屏一样，她目光的焦点并不在周小苗这儿。周小苗俯下脸，她不能看孔雀，每次看了都会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孔雀开屏固然好看，可转过身来，就是一个屁眼！
周小苗兀自笑起来，蝴蝶女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然后发现科研女此时已经撇下大家先行出门了，她什么都位列前茅，成绩，实验，出勤……她矮胖，却是鹤立鸡群的，因为优秀，骄傲的气场就把大家都挤到了角落里。
周小苗发现化学系女生的眼界不是一般的高，直接越过男同学把目光盯准了教授。还不是普通的教授，他，明星教授James，主讲有机化学，人见人爱的万人迷，他的背景化学系每个女生都一清二楚。
周小苗从一位师姐仰慕的口吻里听来了万人迷的履历：
天才少年，十六岁就上了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在南加州大学师从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科研上自然很超群，发表过很多SCI（一种化学论文评价体系）论文，上课一多半时间用英文讲解，这显得可比那些土鳖教授高大上多了！业余爱好是书画，这可是古代翩翩公子鸿雁传情的有力工具啊，书画水准越高自然越能打动芳心。唯一的缺点，据说James有个新婚不久的老婆，所幸在娘家杭州而不是在北京。
这堂课是在一个容纳不到一百人的小教室上的，按常理教室通常是坐不满的，再严厉的校规也无法阻挡有人逃课的勇气。周小苗就经常有逃课的动机，去图书馆看小说、上网购物、打游戏……在她顽强的意志作用下，变成了臆想，这臆想抑制她跑出去的冲动和安慰她被枯燥的讲解透支的愉悦心情。
她怀疑只有对科研充满了热情的科研女对理论课才兴致盎然。
周小苗进教室的时候放眼一望，全场爆满，霸占前几排的都是女生，她们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乍一看让人产生此教室正在举行典礼的错觉。她搜寻了整个教室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角落的座位。她断定一定有没选修这门课的学生来蹭课了。
万人迷登场了，是个二十多岁干干净净的年轻人，格子衬衫牛仔裤。周小苗发现他有一双明亮坚定的大眼睛，眼神穿透了镜片非常锐利，有些像莱昂纳多，又有些像哈利·波特，带着魔界精英的气质。
Hello， I'm James.
他没有更多寒暄，直接进入了主题。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很漂亮的字：熵。
Does anybody know that word？（有谁认识这个字么？）
下面马上很多手举了起来。
You， please.（你来说说。）
他叫了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突然红了脸，吞吞吐吐不自信的问，是叫“商”么？
Are you sure？（你确定？）
那个女生像猜谜一样不敢作答了。周小苗明白她并不真的认识这个字，只是想响应万人迷，不巧被叫到。
Correct！（你答对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
万人迷开始讲课了，他不用PPT，而是边讲边写板书，字果然很好看。周小苗旁边的女生赞叹：哇，他的英文书法都那么漂亮！
“In thermodynamics， entropy (usually symbols "S") is a measure of the number of specific ways in which a thermodynamic system may be arranged， commonly understood as a measure of disorder. If Ωrepresents the number of microstates， S=klnΩ， leading to the third law of thermodynamic.”（“热力学上把描述体系混乱度的状态函数叫做熵，用S表示，若用Ω表示微观状态数，则有：S=klnΩ，由此引出热力学第三定律。”）
“When the temperature is minus 273.15 degree Celsius， any atom or molecule in perfect crystal has only one form of arrangement， which is the only microstate and the entropy equals zero”（“在0K时，即零下273.15摄氏度，任何完整晶体中的原子或分子只有一种排列形式，即只有唯一的微观状态，其熵值为零。”）
……
他不讲课还好，一讲课周小苗就迷糊了，内容相当费解，到最后她的意识主动屏蔽掉了万人迷的声音，她看着他渐渐进入默片时段，幅度不大文雅地比画着。
但四周热烈的氛围笼罩着她，她被携裹在人群里逃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