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每一处人生艰难都有微光照亮
这几年因为参与做杂志的关系,多了一些与人接触的机会,也陆陆续续听来一些故事。虽然我自己也知道,这些听来的故事里还有一些是需要进一步考证的,但每每听到此类故事的时候,心里面仍旧有“喀噔”一声,世事历练的麻木之处仿佛又松动了一些。
有一次采访,遇到一个开咖啡店的男人,年届四十,板寸、精瘦,独身。采访原本是沿着其他脉络走的,快结束的时候闲扯了几句,就不知道怎么会跑题到创业上来了。他说他原先不是做这一行的,当初计划也是子承父业接手家族的小印刷厂。开咖啡店是因为七八年前,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女孩。
他说自幼家里管束比较严,在认识这个女孩之前,几乎没有谈过恋爱。可是见女孩的第一面,就觉得莫名的亲近,两个人之间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女孩不是本地人,但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只身一人在这边租了个门面,开了间售卖手工杂货饮料的小店。他俩接触来往一年有余,虽然他没有领她回家,但他的父母也知道有这个女孩子,嘴上虽不反对但却从来不曾主动提及领回看看这件事情。
有一年快过春节,女孩突然跟她说,本地文创产业市场不佳,房东一直都想加租,她有心想将一半店面辟出来找个同类型的合作伙伴,但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如果房租到期仍然遇不上的话,她就准备收掉店铺,去其他城市找找发展机会。他听后一阵心慌,有心出手帮助却也知道她生性独立,怕是不肯接受他的馈赠。
后来他将这件事情讲给他一个朋友听,朋友帮他出了个主意。他暗地里出资,以他朋友的名义租下了女孩的半间店面,开了一家兼营售书的咖啡店。女孩果然留了下来,时间一长两个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但他始终没有点破那半间店铺的事情。后来终于到了见家长的环节了,半间店铺的来龙去脉被长辈当作缘分在席间点破。他以为女孩会不开心,但没有想到女孩并没有介意。
吃完晚饭,他送女孩回去,女孩在门口跟他父母作别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地答应日后再来。可是第二天,他就找不到那个女孩了。手机先是打不通,后来便是停机。女孩租住的房子里除了一些随身的物品外,其他的东西都还在。他托朋友帮忙、登寻人启事、上网查、报了警,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女孩。
很多人都说这女孩十之八九是遇害失踪了,但他始终不相信。因为只有他知道,女孩一定会介意他隐瞒了半间店铺的事情,而餐桌上所有的自然而然,在他的眼里只是强作的周全。他始终认为,她的消失只不过是对他感到失望而选择的不告而别。那几年,他意志消沉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依然需要过活人生。后来他在宗教的力量里找到了平衡,盘下了那间店面,几次装修改建只是为了保持原貌,因为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
还有一次,我去跑一个美食采访,采访对象是位六十出头的老妇人,经营着一家有近三十年历史却只做咸汤团的小食店。结束采访后,我不免俗地尝了一碗店家的招待,味道的确很赞,其间免不了要跳脱既定的采访大纲,随便闲扯几句家常。我见她店面告示上写着只做到午市,便问她为何不延长经营时间。她答复我,最近几年体力不济,又找不到靠谱的人帮忙。我也感慨她这般年纪是应该退休享福了,没想到就此扯开了她的话头。
她说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靠着开这爿小店独自一人将儿子拉扯大。儿子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早熟懂事,小小年纪就学着与她分担家计。眼看着儿子成人,她心里虽担心家境穷困,娶媳抱孙不知何日,但仍觉得苦熬这么多年没有白搭。那一年冬天,部队招去戍边的兵。儿子与她商量,在家帮忙顾店说到底也只是糊过这张嘴,将来要想自己成家立业,还是不忍心看她起早贪黑。她觉得孩子大了,说得也在情理,她虽然心里有万般舍不得,但还是让孩子去了。
儿子也是争气,没出几年就在部队提了干,拿了工资也不忘接济家里。那几年,她也觉得日子过出了滋味,换了店面火了生意,可心里却仍有一份牵念。她总想帮儿子张罗在家里相一门亲,可是孩子老是与她说不急。她猜想孩子是在外面开了眼界,多半是瞧不上家里的姑娘,可是在她的观念边疆多寒苦,有朝一日孩子总归要复员回来的,家里的姑娘多少还是知根知底些。
她没少操心,可婚事却一直不见眉目,就这么来来回回拖了几年,她就慌了。她说那几年常常好好地与孩子说话商量个事儿,可心里一急言语上就没了轻重。孩子虽然不敢在电话里顶撞忤逆她,可是自此遇事就不愿意与她多说,在家也不愿意多待。她眼看着娘俩的情分越发得生疏起来,想缓和又无计可施。
春节孩子是要回来探亲的,她却迟迟等不来归程的消息。她耳朵听着儿子说部队忙冬训还脱不开身,但心里猜想他多半是躲着她张罗的相亲。她自认哪个当娘的不愿意看到孩子成家的一天,更何况她苦熬了那么多年。直到腊月二十四送灶当天,儿子才来电话告诉她坐上了回乡的火车。她盘算着到家的时间说要张罗做饭,孩子说不麻烦了,店里面煮几只咸汤团就行了。
她没听孩子的,还是郑重地做了一桌子饭菜,可是热了又热,却没有等来儿子推开家门的身影。她守了半辈子的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后来部队给了她一份调查结果和一个烈士遗属的身份,那份调查结果很多都不能确定,唯一能证实是她儿子用火车站里的公共电话给她打完那个电话后,并没有登上返乡的火车。
很多人虽知已无可能,但仍然会在嘴上宽慰她,孩子说不定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云云。她听了只是笑笑,因为她心里知道她与孩子之间的那个解不开的结在哪里。很多人跟我一样,惊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没有击垮她,她在无尽的孤单与想念中坚持了这么多年。她看出了我的疑虑,与我解释说,她不会就那么走了的,她后半生都在煮咸汤团给想吃的人,也会留好一碗等他。
偶然间读到法国天才绘画少年的作品《氯的滋味》,第一时间就想起这两个故事。虽然那是本特别简单的绘本,很多场景连对话都没有,但在这个特别简短的故事里,我真切地听到了那句留在我们每个人心里却来不及道别的话。也许,世间本没有什么长情,所有的执念多半只是自我救赎道路上的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