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年,我依然会偶尔想起他,想起他站在故乡老电厂大杂院的乌桕树下,深秋余晖透过他宽大的白衬衫拖长一个青涩的轮廓,想起他笑起来并不整齐的牙齿,说话时微微收着下巴的样子……隔了快二十年的光阴了,他依然是青涩少年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也没有跟着我、跟着时光一起老去。
童年生活总是在不停地搬家中度过,集体宿舍、筒子楼、大杂院……我睡过无数张陌生的床,并在上面辗转难眠。父母在事业上的进取心,让我成了一个包袱,从这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以借读的身份在各式各样的学校里读书,并且忍受很多来自老师和同学的莫名歧视。
我交最多的学费,却因为跟不上课业进度而总被留堂,几乎与学校任何的课外活动、评比评奖无缘。我的课桌总是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每次站起身回答提问,后背几乎要贴在黑板报上。小学六年,我读了三所学校,很多同学来不及熟悉就要转学了。我几乎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同龄人。成年之后,我成了一个重度“脸盲症”患者,常常有认不出几面之交、叫不出他人姓名的尴尬,我不知道这是我内心里天生的冷漠还是与童年动荡的经历相关。
在我孤寂自闭的小学阶段即将结束之际,父母也终于“老去了少年心”,开始安定下来,做一些踏踏实实的事情。我一直记得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书桌、衣柜的欢天喜地。稳定和谐的成长环境,对一个孩子成长的极度重要性一直被我记着,等到我也为人父时,面对职场发展和照顾家庭的两难选择时,我便下定决心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再重走自己的老路了。
他算是我第一个长时间相处的朋友,长我两岁,是我家的邻居。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我们刚刚落脚的住处,故乡老电厂的一个大杂院里面。那个大杂院中央有一棵粗大的乌桕树,上面系着各家的晒衣服的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生活底色,他家的绳子就紧挨着我家的。
刚搬进大杂院的时候,我仍旧是一个自闭的孩子,走路总是低着头,不爱和陌生人说话。漫长的暑假,我就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大杂院里的人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多出了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天,我在收衣服的时候遇到了他,他主动过来跟我说话。
他穿了件不太合身的宽大白衬衫,站在那株粗大的乌桕树下,忙着收衣服,深秋的余晖透过他单薄的衣衫拖长一个青涩的轮廓。他看见我就笑了,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然后说,嘿,小孩,见过你,你是这个院的吗?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我看你其实个儿也挺高的,可总是低着头,显得个矮。我爸说,做人要挺着胸膛,就像我这样。他半开玩笑式地拍了拍胸脯,全然不顾绳上未收的衣衫还在他头上招摇,我见到那个场景,也不由地笑了。
后来,我们就渐渐熟悉,自然也就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他高我一个年级,一起上学放学,在院子里做作业。他的父亲是一个退役的军人,所以他总是贩卖和编造一些英雄的故事来讲给我听,说得天昏地暗才肯罢休。我也慢慢开始学着表达自己,讲过去自己在各个城市中的生活,模仿当地人说话的腔调。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不再那么沉默,见到陌生人不再那么胆怯,待人接物不再那么慌乱。
我们一起经历了青春期最叛逆的阶段,一起逃过课,在黑漆漆的小录像厅里面看劣质的港产电影;一起躲在操场观礼堂的角落里,偷学大人抽烟被呛得泪流满面;一起被罚跪在乌桕树下,趁家长不在的时候,交换口袋里面藏着的食物。我们像所有的死党一样,有着同历磨难的“革命情感”,经历成长中的阵痛与不安,然后有一天明白事理,突然安静下来。
高中阶段,我们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依旧是安守本分的学生。他虽然偏科现象比较严重,但理工科的成绩一直非常突出,并且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市的化学竞赛,很多老师都看好他的表现,觉得他再努力一把一定离读名校不远。可就在快会考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却让他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依然记得那个微凉的夜晚,下晚自习骑单车回家的归途。我听得见秋虫瑟瑟鸣叫,街巷里遥遥犬吠以及我们的高声谈笑,然后在离家不远的丁字路口,一辆为了逃避缴费趁着夜幕慌张出城的农用车的轰鸣声淹没了这一切。
我们有太多的经验来自于影像、书本以及我们理所当然的想象,比如我们没有恋爱但读过爱情小说,我们没有看过美人鱼,但听到过童话故事,但当我们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它的挣扎与痛苦,才明了它的盛大与喧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抽搐、流血、呻吟却无能为力,只有流泪和悲鸣……
我此后的高中生活因此变得十分的灰暗,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幕,想起他给我生活里面带来的不一样的光亮。我以为我会一直走不出去,陷在一种莫名的自责里面,但时间是一条冲刷伤痛的河流,它抚平了记忆里悲痛的皱褶,但却抹杀不掉怀念。后来我考取了大学,去了省城念书。再后来我毕业了,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我偶尔会想起他来,当在街边遇到并不是寻常可见的乌桕树时。
离开故乡前前后后二十多年的时间,我只有一次机会重回过那里,在老电厂拆迁前。当年大杂院已经被推成了一片记忆再如何拼凑也拼不回原样的废墟,那株乌桕树不知被移植到了其他什么地方,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坑和锯掉不要的枝丫。我捡了几片叶子夹在书里留在身边,若干年后一次搬家的途中,那几片叶子在几番折腾里碎成了粉末,在我的人生奔波中再也寻不见了。
在那个当下,我内心有几许遗憾,但也明白是时候该跟他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