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玄奘径直去看道通的伤势。
这孩子伤得很厉害,周身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玄奘坐在榻边替他敷药,虽然动作很轻,但道通还是痛得直打哆嗦。
“都是师父连累了你……”看着这样的弟子,玄奘心中痛楚万分,“师父无德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实在是惭愧得很。”
“不,师父!”道通忙道,“是弟子不好,要不是弟子非要去买面果子吃,非要进那个寺院,也不会出这个事。现在弟子受了伤,耽误了行程,还让师父烦恼,实在是该死!”
说到这里,一时忍耐不住,又哭了起来。
“傻孩子,别这么说。”玄奘伸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安慰他道,“咱们正好要在这里休整几日。你只管安心养伤,别想太多的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是,师父。”道通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道,“师父,弟子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
“如果国王要惩罚那些恶人,你不要替他们说情好吗?”
玄奘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弟子:“你怎知师父会替他们说情?”
“因为我是师父的徒弟,我知道师父慈悲,一定会为他们说情的。”道通说到这里,一股委屈袭上心头,忍不住又低声抽泣起来。
玄奘心中一酸,险些落泪。
他略略平息了一下心情,轻叹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提这样的请求呢?道通,你告诉师父,你是真心想看他们受到严厉的惩罚吗?”
道通沉默了一下,咬牙道:“他们是恶人,恶人就该受到惩罚!我看到了他们的脸,凶神恶煞,被一层白烟包裹着,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一样!师父你说,为什么好人总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受到很重的惩罚,而坏人做了坏事却总会被原谅?这个世界公道吗?”
玄奘伸手将弟子搂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道通,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听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
“是,师父。”道通果然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玄奘微合双目,一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勉力克制,悠悠地说道:“有一个比丘,途经一座美丽的莲花池,他嗅到了莲花的香气,感到身心舒畅,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陶醉在这醉人的花香之中。这时,池中的莲花神突然现身,严厉地斥责他道:‘你一个修行人,为何这般贪婪,偷吸我的花香?’”
“比丘闻言非常羞愧,连忙低头忏悔。”
“这时,又走过来一个人,看见池中的莲花,那人便伸手采摘。他的动作很粗暴,把莲花、莲藕连根拔起不说,还把整个莲池弄得乱七八糟。待到玩得够了,甩甩手便走了。”
“比丘期待着莲花神会现身制止、斥责或处罚那个摘莲花的人,但是池畔一片静默。他充满疑惑地质问道:‘我不过是谦卑地吸了花香,你就出来严厉地斥责我;刚刚那个人采了莲花,毁了整个莲花池,你为何一句话都不说?这公道吗?’”
“莲花神平静地说道:‘你是一个修行人,就像一块白色的丝帛,一点点的污点都非常明显。所以我才提醒你,赶快去除污浊的地方,千万不可因一时的贪婪,坏了你的修行;而那个人不同,他本来就是个恶人,浑身上下都是罪恶,我已经帮不上他的忙,只能任由他自己去承受恶果,所以才会保持沉默。比丘啊,如果你的污点还能够被人看见,看见了还愿意纠正你,表示你还很洁白,值得清洗,你该为此感到欢喜才对。’”
讲到这里,玄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对听呆了的弟子说:“道通啊,当你抱怨这个世界不公道的时候,你是否想过,可能这也正是一种公道呢?”
道通轻靠在师父肩上,小声道:“师父,弟子懂了。”
这时,门外传来摩咄的声音:“法师。”
“进来吧。”玄奘说道。
摩咄面色忧郁地走进房间,关上门,回身便对玄奘说道:“法师,阿克多他们跟我说,你今晚要去死屋是吗?”
“是的。”玄奘扶弟子躺下,替他轻轻搭上毛毡织的薄被,小声道,“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该走了。”
“法师你千万不能去!”摩咄急道,“那个大祭司法力通神,他当众诅咒了法师,法师进去后非死不可!你千万别去!”
“诅咒真的管用吗?”玄奘回转头,奇怪地问道。
“至少,那个大祭司的诅咒是管用的。”摩咄信誓旦旦地说道,“法师,我以前是经常吹牛,但是这一次绝不妄语!这条道上有关那个大祭司的离奇故事可真不少,其中一条便是,凡是受到他诅咒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玄奘不觉皱起了眉头,很是不解。
“听说,他在小罐里养了一只邪灵,每天用自己的鲜血进行饲喂。一旦他有什么需要,罐子里的邪灵就会以他希望的形态出现,执行主人交付给它的任务。”
听了这话,玄奘倒有些好奇了:“听起来倒和某些巫蛊之术有些类似。只不过巫蛊是一种毒虫,是可以看得见的。那邪灵又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妖魔了!”摩咄肯定地说道,“据说有人能通过某种仪式召唤到含有怨气的孤魂野鬼,使用它们的怨气得到力量,并加以利用,以达成自己的愿望。”
玄奘摇头道:“这不可能。人畜死后变为中阴之身,最多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就要依业力转世,重入轮回。哪有什么孤魂野鬼可以例外?”
摩咄急道:“可是法师,波斯、大食那边有很多养邪灵的人哪,他们都说可以捕捉到在外游荡的孤魂野鬼!或许有些人就是不想重入轮回呢。”
“不想?”玄奘不禁哑然失笑,“还有很多人不想死呢,你见过不死的人吗?有些规律性的东西不可能被打破,无常就是其中之一。”
摩咄愣了一下,不甘心地问道:“可是很多人看到的妖魔鬼怪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都在说假话吗?”
“那倒未必。”玄奘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阳光下树影婆娑,淡然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未必都是真实的,有些不过是自己心中的阴影和幻相罢了。魔由心生,祸自心来。只要心中无病,一切妖魔鬼怪都会逃遁得无影无踪。”
“可是传说中,真的是没有人能在他的诅咒中活下来的!”摩咄急得团团乱转,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传说可靠吗?”玄奘转过身,冷静地反问道,“有人还传说,玄奘有能力使河水倒流,你也信吗?”
摩咄被问住了,以前他确实信,但是这一路上玄奘已经多次否认过这件事了,所以他无话可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房间里一时变得极为宁静。
“师父……你别去……别去……”道通虚弱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玄奘俯下身,温和地问弟子:“道通,你相信佛能战胜魔吗?”
“弟子……相信……”
“那么,你相信师父吗?”
“相信……”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师父……”道通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时,道诚、阿克多等人也进来了。玄奘环顾四周,收到的都是担忧的目光,他无奈地问道诚:“今天在他们的仪式中,你注意到那盆火焰了没有?”
“弟子注意到了,”道诚一脸忧郁地说道,“那火焰确实有些邪气,能随着他们的舞蹈变大变小,就像……就像是……地狱之火!”
“你看它像地狱之火?”玄奘显然有些意外,看着他的大弟子,不解地问道,“怎么我看它,却像一朵跳动的莲花呢?”
道诚愣了一下,垂眸道:“那是师父心中有佛。但是,这不一定能帮助师父战胜邪魔。”
玄奘无奈地摇头:“连道通都相信佛能战胜魔呀。”
“弟子虽然相信,可还是有些怕的……”道通小声地接了一句。
面对四周压抑的气氛,玄奘不禁笑了起来,轻松地说道:“我不明白,你们究竟在担心什么?不过是一间石头砌成的屋子罢了。大祭司使用的诅咒也是由心所发,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吧。玄奘倒真的很好奇,想去看看他的道行有多高,看看人心的力量究竟有多强。”
“可他还有邪灵!”摩咄忍不住提醒道。
“若有邪灵,玄奘就更要去了。那是佛法需要救度的生命。”
周围的人顿时平静下来。
“弟子明白了。”道诚突然说道,“弟子相信师父!”
太阳下山了,玄奘告别道通、摩咄等人,在弟子道诚的护送下,前往那个神秘而又诡异的“死屋”。
玄奘自认为自己没有去晚,却不曾想,他到的时候死屋的周围已经聚满了人,国王与三位祭司都在前面,还有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把这间小小的石屋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道诚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么热闹!也不知国王和那些百姓是盼着师父死呢,还是盼着师父活?”
“你说呢?”玄奘含笑反问。
这时国王已经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玄奘上前合十行礼。而在他的身后,三位祭司带着弟子们正围绕着一团火焰继续作法。玄奘注意到,达什特手中果然拿着一个小小的陶罐。
“那里面真有什么喝血的邪灵吗?”他好奇地想,“若是邪灵倒没什么,只要不是蝎子、蛇之类的玩意儿……”
国王神情木然,将手臂一伸:“法师请!”
“大王请。”
玄奘在暮色中朝“死屋”走了几步,又回身对跟在后面的道诚说:“你回去吧,好好歇息一晚,明天一早过来接我就行了。”
“是,师父。”道诚恭敬地合掌应道。
祭司的仪式结束了,两名士兵走上前打开了房门,门两旁站了两列武士。
玄奘想跟达什特打个招呼,毕竟大家都是修行之人,纵然理念不同,也该有些相通之处。可是,看到对方眼中那冰冷的恶意,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一言不发地朝石屋走去。
道诚站在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师父从那死屋前的两列武士中间穿过,踏入门内,又转身向外,在石屋的正中轻提衣襟,从容地趺坐下来。紧接着,那扇门便被关上了……
“那几个祭师也当真可笑,我师父是菩萨临世,有着恒沙般的福慧和无人能及的定力,岂是你们这些乱蹦乱跳的巫师能奈何得了的?”道诚骑在马上,边走边想。
虽然对师父很有信心,虽然不停地这样对自己说,但是,那种从未见过的古怪仪式和大祭司尖利刻骨的诅咒声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慌乱。他信马由缰,带着一颗不安的心回到马店,就连门外多了几十匹马都没注意到。
“请问这里有干净房间吗?”一个熟悉的声音恰于此时传来。
道诚诧异地抬头,正看到老板在跟一位年轻的商人比画着什么。
“道信!”他大喊了一声。
“啊哈!大师兄!”道信兴奋地跑了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没有走远,原来真的滞留在这里!还说我们走得慢,我看你们也没有多快嘛!”
“我们……”
道诚犹豫了一下,正想向他解释,却被道信一把拉住了胳膊:“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快带我去见师父!”
道诚勉强朝师弟笑笑:“师父不在这里,你明早再来见他吧。”
“别逗了!”道信一脸不信地拍着他的肩膀,“师父不在这里,你小子倒在这里?你不是一直跟师父寸步不离的吗?”
道诚郁闷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玄奘结跏趺坐于“死屋”正中,身心安稳,寂然入定……
他仿佛端坐在一朵清净的莲花上,身边是无穷无尽的透明的虚空。层层佛光包裹着他,明亮却不耀眼,令他感到安闲自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法喜充满胸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阴森的声音穿透了这片虚空,直接刺进他的心房——
“是——时——候——了!”
这声音极其诡异、刺耳,一下子便将他从禅悦中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夜阑人静,悄无声息。除了眼前浓浓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说,这是从我的心灵深处传出的声音?
“看来,那个大祭司有点儿门道啊。”玄奘带着几分自嘲地想。
他闭上眼睛,想要继续入定,却发现再也难以收束心神。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的眼前跳跃,极力骚扰着他。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知怎地,竟使他想起了秣和城里的那间小木屋。
当然,眼下他身处的“死屋”与达米拉的小木屋完全不同。达米拉只是养了一群蝎子,刺人肉体。而这位大祭司使用的却是强大的诅咒,攻击的目标直指人的心灵。
可惜,他找错了人。这种心灵攻击对一个拥有独立信仰的人来说,真的还不如一群蝎子管用。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使用如此复杂的诅咒仪式呢?是算定了心灵的伤害要远远超过肉体吗?
玄奘默默地思索着,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到底哪一个更脆弱些呢?
四周一片黑暗,时间在黑暗面前似乎显得不堪一击。玄奘也搞不清楚究竟过了多长时间,还有多久才能重新看到光明,只有那如水的思虑在心中徐徐流过……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是说,凡有相显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都是虚假的,包括这个曾经给了他无数苦痛的肉身。佛说法四十九年,却说自己未曾说过一个字,便是此意。对虚幻的众生说虚幻的法,一切都不过是方便而已。
连佛法都是虚幻的,遑论一个巫师的诅咒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看似强大的诅咒又何尝不是一种语言游戏?
玄奘的心渐渐明澈起来,眼前的黑暗中仿佛出现了一小片明亮的空间,将他轻柔地包裹起来。那是心灵的空间,广阔而又温暖……
他知道佛性是无可言说、无相可表的。但是,如果离开了语言文字的表达,人们又怎么能够了解和认识佛性呢?又如何修持证果呢?所以,虽无所说,却又不离言说、不废言说。
但是,虽然有说,还是无说。因为诸法皆空,无有二性,皆不可得。以不住相故,不执着故。
从前,须菩提尊者在山洞中静坐,诸天雨华供养,赞叹须菩提善说般若。须菩提说:“我于般若未尝说一字,云何赞叹?”
天帝说:“如是。尊者无说,我亦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说般若。”
可见真正的般若是“大音希声”的,是一般人无法领会的。
佛陀所说一法不立,一无所得,一丝不挂,一尘不染。倘若还有丝毫东西,他都是不究竟的。因为这个无相的实相,是容不得一点点东西存在的。犹如我们的眼睛,即使是一粒金屑,一粒钻石,再贵重的东西,放到眼睛里,也会消受不了。要真正证得这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来不去、不增不减的佛性,就要将一切放下,无所得、无所证,才可与妙体相应。
心清净了,真性方能显露,才能显发出广大的妙用。
也就是说,“有得”与“无得”才是外道与佛教的根本区别。
玄奘不禁又忆起当年在长安城同道士们辩论的情形,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只是执着于名相,玩弄一些文字游戏罢了,现在想来真是羞愧无地!
他就在这殊胜的经文体悟中重新入定,只觉得心灵的空间越来越大,大到无边无垠,大到无内无外,充满了柔和的光明,一切人与非人,都被包裹在这层光明之中了……
天还未亮,西行队伍的成员就已经到齐,包括五十名突厥骑兵和道信的商队,这家伙禁不住道通的软磨硬泡,干脆用一辆马车,把这个伤势还很沉重的小沙弥也给拉了过来。
国王带着大臣和武士,也来到了死屋前。
三位祭司和他们的弟子站立在王宫队伍的两侧。
而在他们的外围,则是数千名好奇的市民,他们都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高僧,能否打破大祭司神秘的诅咒。
数千双眼睛,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紧张地盯着雾霭中的那栋石屋,那扇木门。
时辰快要到了,大祭司达什特来到门前,祝祷、念诵、舞蹈,一番仪式后,他带领弟子们站在两旁,示意士兵们前去开门。
国王紧紧地盯着这一切,握紧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
数千名市民大气都不敢出,现场竟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死屋”的门终于被打开,人们看到,那个东方来的僧侣依然端坐在房屋的正中,他合着双目,象牙般的肌肤在晨光中发出淡淡的光泽,如同一尊精致的佛像,不染片尘。
还是没有人说话,弟子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隔了好一会儿,玄奘仍是一动不动。
大祭司冷笑一声,踏步上前,想看看这个沙门究竟是死是活。
刚走到门口,玄奘突然睁开眼睛,黑色的双眸中清澄流动,微笑着问他:“天亮了吗?”
这声音不大,却将达什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在他身后,沙弥和手力们已经欢呼起来,紧接着是那些被奇迹惊动的市民,他们从未见过有人从死屋里走出来过,一时间,呼喊声、惊叹声震天动地!
太阳从苍茫的群山后露出了几道金光,随即将消逝的黑夜交融,汇合成贯通天地的曙光。
玄奘身披一身晨露,潇潇洒洒地站在“死屋”前,向众人合掌致敬。
道信带着商队成员前来拜见师父,玄奘微笑点头:“道信,你走得可真快。”
“弟子还是来迟了。”道信的脸上露出愧疚之色,“要是弟子能走得再快些,小师弟必不至于受伤。”
玄奘心中难过,黯然不语。
国王满面春风地说道:“法师还说自己没有神通,实在太谦逊了!现在就连死屋都奈何法师不得,这不是神通又是什么?看来,本王皈依佛门,是选对了。”
达什特脸色铁青,走上前道:“大王不要操之过急,这个沙门受了我的诅咒,就算他有魔力护体,暂时不死,也绝对活不过三天!”
“这……”国王看着玄奘,有些犹豫。
“我说大祭司啊。”道信实在忍耐不住,走过来慢悠悠地说道,“你出了题目,我师父也应了。他能不能活过三天另当别论,至少这个晚上他是活过来了。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们出题了呢?”
“不错不错。”摩咄也回过味儿来,“总不能都是你们出题,现在也该让我们看看大祭司的成色了!”
“道信、摩咄。”玄奘制止道,“佛门弟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弟子知道,师父。”道信回身合掌,脸上露出几分调皮之色,“可是,您没见大祭司还不服气吗?再说小师弟被他们害成那样,总不能就此罢休吧。”
玄奘正欲再说什么,却听达什特傲慢地说道:“好吧。你们有什么题目,尽管说出来!”
道信笑道:“如果我请大祭司去摘天上的月亮,大祭司定然办不到。”
达什特大怒,正欲开口,却被道信伸手制止了:“放心,我佛门弟子向来都是讲道理的,断不会出那种谁也办不到的题目去刁难人。这样吧,我出一个我自己能做到的让你们做,大祭司会不会心服口服呢?”
达什特冷哼一声,心说我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未见过有佛教沙门显示过什么神通。何况你连沙门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商侣居士,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法术?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傲然地说道:“好!你出吧。”
道信笑道:“我这题目非常简单,绝对用不着等三天才能见分晓。”
达什特又是一声怒哼。道信也不理他,接着说道:“待会儿我做一个动作,只要大祭司也能照样子做出来,就算你赢了。”
看着青年商人惫懒的神色,达什特不禁冷哼一声,道:“该不会是什么不雅的动作吧?”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道信合掌道,“有大王和我师父在此,道信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做出什么不雅的动作来呢?”
“那你就做吧。”达什特一脸倨傲地说道。
国王与在场的全体国民都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个年轻商人究竟玩的什么把戏,做的什么动作。
道信微微一笑:“这个动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反手从背后摸自己的后脑勺。”
说罢,他自己先做了一下示范,并且原地转了一圈,让所有方向的人都能看清楚他的动作。
达什特哈哈大笑:“就这个?这还不简……”
“单”字还没出口,他的脸色就变了。因为他的手向后一伸,距离自己的后脑勺还差了老大一截,他努力地将脖子后仰,依然差得很远。
道信笑着摇头:“大祭司可千万小心,当心扭断了脖子。至于腰腿扭伤,那倒还是小事。”
“哎哟!我的脖子快要断啦!”身着男装的朵耶夸张地叫了起来,用小手在身后够啊够的,同样摸不着头脑。
在场的一多半人都在尝试着做这个动作,可都无一例外地做不到。他们不禁纳闷地看着道信,感觉这个年轻商人除了瘦一些、高一些外,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啊,难道他的胳膊格外长?
看着那么多人都在努力做着这个动作,玄奘也不禁莞尔,他不用试就知道,自己也是断然做不到的。
道信又做了一遍,轻轻松松,还挠了挠痒痒。
达什特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
国王哈哈大笑:“大师身边果然能人异士辈出啊!本王现在已至诚皈依,今后任何人不得毁佛逐僧。来人,去把那座劫布迦那寺收拾干净!”
有人领命而去,国王又将目光转向周围的市民:“明日,本王要在劫布迦那寺里铺设金狮子座,恭请玄奘法师登坛讲经!”
破旧的劫布迦那寺被收拾一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玄奘带着他的西行队伍搬回寺院来住,一来拜佛修行方便,二来也好准备明日的讲经。
第二天一早,道诚便在大殿上焚起了浓浓的香,香气熏染着前来听经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一直拥挤到大殿前的台阶上。
身披木棉袈裟的玄奘从佛殿中走出,一直走到金狮子座前。他的气质如置云端,平淡的目光中看不见一丝波澜,浸满天地的灵气。一身橘黄色的僧衣衬着他修长的身材,厚重的深紫色袈裟轻轻垂下,在风中微微拂动。
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原本的好奇都变成了低低的惊叹。
大唐法师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朝台下轻轻一扫,立刻便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心里直纳闷,一接触这清澄如水的目光,为什么就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看透了的感觉呢?
玄奘在狮子座上端坐下来,开始讲经,他先向民众们讲解佛家最基本的三法印——
“三法印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和涅槃寂静。《大智度论》云:通达无碍者,得佛法印故,通达无碍,如得王印,则无所留难。问曰:何等是佛法印?答曰:佛法印有三种:一者,一切有为法,念念生灭皆无常;二者,一切法无我;三者,寂灭涅槃。”
“这是佛法最基本、最重要的教义。佛教允许在谨守三法印的价值与教义上,对其他方面进行方便性的变动。只要不违反三法印,弟子们可以使用各种方式进行传教和修行。凡符合此三原则的,便是佛陀正法,有如世间印信,用为证明,故名法印……”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穿过大殿的重重阻隔,照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身上。玄奘庄严肃穆的脸上就像被镀了一层金子。
法台下面寂然无声,所有人都被法师所宣讲的妙理深深地折服了。
一段经文讲完,玄奘照例留出时间来给大家提问。
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法师,我们都不太懂佛法,就是想知道,法师为什么会在死屋里活下来?”
“是啊,是啊……”很多人也都跟着点头,“法师能说说你是如何抵御这种诅咒的吗?”
人们请求着,眼巴巴地看着东土法师。显然,这是他们最想知道的。
玄奘道:“所谓死屋的诅咒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它只是一个虚幻不实的影子,无所谓抵御不抵御。”
“但是这个虚幻的影子真的可以杀人啊,很多人都是这样死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玄奘摇头道:“那些人不是死于诅咒,而是死于自己的心魔。”
“法师这话好深奥啊,我们不太明白……”
玄奘道:“凡夫的毛病就在于把影子当成是真实的东西,于是便有了许多妄想执着。再加上人群的意识很强大,大部分人认为事情是怎样的,事情往往就会变成怎样,哪怕一开始这种意识是错误的。那些死于诅咒的人其实都是被这种妄想执着所害。”
“可是法师为何不受其害呢?”问题终于又被转了回来。
“因为我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妄想,就不会受到影响和侵害。”玄奘道,“我知道影子就是影子,不管它看上去多么像真的,它也不是真的。明白了这一点,便会守住自己的本心,任它自生自灭,而不动其心,自然也就无惧于祭司的诅咒了。”
听了这个解释,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人似乎听明白了,有的人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这时,又有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自作聪明地说道:“我知道,法师是有定力的。很多圣贤都有这种定力,他们数息、持咒,一心不乱,外邪就奈何不得了。”
玄奘摇头道:“修习佛法有一个标准,就是十善业。十善业做好了,你的心中就只有善念,身心自然清净,哪里会有不定的道理?否则,戒没有做好,定是不可能成就的。试想,一个人若是连五戒十善都没有做好,又怎么可能做到一心不乱呢?便是做到了,只怕也是邪的,不是真正的智慧。”
“难道火神也是邪的吗?”有人突然问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火神是六道中的天人,天人的神通是怎么来的?同样是从十善业中得来的。”
“既然火神也是善的,那他应该也有定力了。可为何他的诅咒伤不了法师呢?莫非法师的善业和定力超过了火神?”
这个问题绕了一圈居然又绕回来了,玄奘只得耐心解释道:“沙门说火神是善的,并不是说,利用火神诅咒他人的行为也是善的。诸位都崇拜火,也使用火,那就应该明白,火,绝不是用来伤害众生的,虽然它有这个能力。作为天人的火神,必定会行十善业,用他的神通给众生带来光明和温暖,而不是灾难与伤害。如果有人利用这种能力来伤害无辜,那么此人即使拥有神通定力,也必定是邪道。”
那人道:“我们自然知道火有很多的好处和善处,但它伤起人来似乎更方便,也更加立竿见影。”
玄奘摇头道:“不是火伤人,而是人伤人。就如同咒术之中有善咒也有恶咒一样,如果有人认为持恶咒要比持善咒更方便,那还是人本身的恶念在起作用。这个世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人心,最可怕的也是人心。所以《骂意经》中才有这样一句话:‘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难量。’一个人的心若是正的,自然会得定。小小的诅咒又怎么可能伤得了你呢?”
这话听起来通俗易懂,众人频频点头,最初提问的那个青年当场说道:“法师之言令人心悦诚服,我想在法师这里皈依,可以吗?”
“我也想皈依。”又有一人喊道。
底下的人纷纷起身上前,将法师团团围住。
“善哉、善哉!”玄奘合掌诵道。
一位老者奋力挤到前面,兴奋地说道:“法师啊,我从前也是个佛教徒。飒秣建国常年不见高僧讲经,我还以为佛法已经湮灭了呢,想不到今日又见到了。”
“阿弥陀佛。”能在这个不信佛教的国家见到佛教徒,玄奘自是极为喜悦,合掌施礼。
“法师可知道烈火涅槃吗?”那老者又问,眼睛里透出渴求的光泽。[1]
玄奘怔了一下:“沙门听说过。”
“法师觉得,那是不是拜火教与佛教的结合呢?”
“不是。”玄奘回答道,“那只是一种附佛外道。”
“不不不。”老人连连摇头道,“法师此言差矣!老汉我今年已经一百多岁了,想当年飒秣建国佛法昌盛的时候,我亲眼见过有高僧主持的烈火涅槃,火光冲天,说不出的庄严神圣啊!法师您是远道而来的高僧,佛法高深,我请求您为我主持烈火涅槃,如何?”
玄奘吃惊地看着这位老者:“老檀越,您的身体还很健康,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曾经发过愿,有朝一日我也要像那样离开人世。”老人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出异样的神采,“祈请法师帮我解除尘世的烦恼吧!”
玄奘看着这位老人,缓缓摇头:“对不起老檀越,沙门不能答应你。”
老人脸上立时现出失望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佛门弟子不能做恶业的帮凶。”玄奘耐心地解释道,“所谓烈火涅槃,是以拜火教教义为主的,顶多掺杂了一点点佛教教义的一种附佛外道,绝非真正的佛法。如果说,以前的飒秣建国盛行的是这样的佛法,那就难怪会湮灭了。人身难得,有这宝贵的时间精进修行尚且不及,又怎么可以自戕生命呢?”
“你胡说!”老人突然发作起来,指着玄奘厉声喝道,“你这小子才多大年纪,就敢妄论佛法?我看你才是附佛外道!你……你……你,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说罢,气冲冲地转身而去。
玄奘目光忧郁地望着老人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佛法的无力与无奈……
注释:
[1]“烈火涅槃”这种说法出自博客《唐晋的长安·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