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他们仍在沙碛中解装露宿。大漠中空气干燥,宛若一个天然的大暖窠,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玄奘将身体半埋在沙中,靠着沙层下面的凉气,合目入睡。
夜深了,寒气一股股地袭来,风吹沙鸣,声如怪兽,又似鬼号,直令人毛骨悚然。玄奘在睡梦中被这股声音吵醒,他盘坐起来,默默地诵起经咒,为这沙碛中的鬼魂亡灵超度……
这样走了七八天,沙漠在他们脚下不断变换着地形地貌,一些四脚蛇时不时地在脚下出没,还有伏在流沙中移动的沙蛇,据说毒性很强……
玄奘轻提马缰,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大漠生灵。远处的沙丘上,隐隐传来沙狐忽高忽低、单调凄厉的怪叫声,接着便像被扼住了似的戛然而止,而那些沙蛇等物似乎也在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不对劲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玄奘诧异地抬起头,顺着他们的来路,竟发现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
海市蜃楼?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因为那条小溪是黑色的,且滚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径直朝他们这支队伍漫了过来!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离他最近的阿克多听到了这声低如呢喃的问话,顺着法师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法师小心!”阿克多原地蹦了起来,“那是食人蚁!”
“你说什么?”玄奘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被道诚扶上了马背。数十匹马撒开四蹄猛跑,远离了那个蚁群。
疾跑了一段路后,看看身后再也没有蚂蚁的影子了,阿克多终于勒住马,抬手擦了一把沾满沙粒的汗水,心有余悸地说了声:“好险!”
玄奘也停了下来,却还有些不太明白:“刚才那些是蚂蚁?有那么厉害吗?”
“法师有所不知。”阿克多喘息着说道,“这一带从前有虎豹狼群,后来全都没有了,就是因为有了这些食人蚁!它们的数目多得可怕,成群结队,就像黑沙暴一般。所过之处,无论多么繁华喧闹之地也会变成一片死亡的世界!所以,在沙漠中宿营,头一件事,就是要避开蚂蚁。至于那些四脚蛇和沙蛇,反倒没什么可怕的,我小的时候,村里人还拿它们当食物呢。”
玄奘略觉诧异,忍不住朝来路又看了一眼,道:“谢谢你,阿克多。这一路上,我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阿克多的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法师太谦逊了。弟子知道,法师曾独自一人走过大漠,有些地方应该比弟子知道得更多,原本用不着弟子多嘴的。”
“不,关于食人蚁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玄奘说到这里,又轻轻叹了口气,“沙门的确走过沙漠,但对沙漠的了解还只是皮毛。独自一人出大漠,倚仗的是菩萨的保佑。”
“那么,法师对于沙漠,都知道些什么?”摩咄竟也对此产生了兴趣。
玄奘道:“我只知道有些地方可以挖出湿沙来,把脸贴上去,会舒服很多。这是当初那匹聪明又有善根的老赤马教给我的。”
“法师说得极是。”阿克多道,“弟子还知道,沙漠之中有一种草,它的根是黑色的,弯弯曲曲的。挖出来后,使劲儿拧,就会挤出白色的汁来,像羊奶一样!味道当然很苦,但可以降温止渴;另外,如果你能遇到红柳,摘下它的叶子,使劲地嚼,也可以降温止渴……”
他们相互交换着行走大漠的经验,竟觉得眼前的环境不那么可怕了。
这天傍晚,看到地上陆续出现了干枯的植被,玄奘轻舒了一口气:“我们终于走出沙碛了。”
葱岭附近的大草原,只要没有沙漠,气候大多是很宜人的。这支小小的西行队伍在这片广阔地带纵马前行,一路上微风拂面,满眼碧绿,时时可见羚羊野鹿从身边蹦跳而过,只觉得神清气爽。
越往前去,人烟越是稠密,沿途的市镇村寨鳞次栉比,居民点像满天的星星一样散布在大草原上。
“这里已经是飒秣建国的领地了。”摩咄坐在马背上说。
道通的心情立刻变得明朗起来:“二师兄就是要到这里来做生意,说不定还能碰到他们呢。”
“你做梦去吧!”道诚笑道,“就道信那支蜗牛队伍,不是师兄我小瞧他,只怕我们到了天竺,他们也未必能走到撒马尔罕!”
“那咱们就在这儿多待些日子,等等他们呗。”道通说到这里,扭头向玄奘喊道,“师父,弟子听说,这里繁华得很哪!”
玄奘微笑道:“这里可不光是繁华,还是康僧会大师的故乡。很多年前,这儿的佛法非常鼎盛。”
“师父说的康僧会大师也是个高僧吗?”道诚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玄奘道:“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位大师。他本是粟特人,父亲便是这飒秣建国的商人,由于商业贸易的关系,大师跟随其父辗转来到中原。当时的中原还是三国鼎立时期,大师来到吴国都城建业,在那里翻译了许多佛经。大师称自己的故乡为‘康国’,他的名字‘康僧会’的‘康’字,就是取自于此。当时,凡在名前冠以此字的僧人,一般都是粟特人。康僧会大师虽没有什公那么出名,却也是一代大德,功德无量。”
“太好了!既然是一代大德的故乡,这里的佛法想必兴盛得很啦!”道通满怀希望地说。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玄奘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村落,语气平淡地说道,“如今这个国家从国王到百姓均事火为道,不敬佛法。咱们住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补充些食物草料就离开吧。”
“那好吧。”道通扫兴地垂下了头。
飒秣建国[1]算是他们这一路上经过的一个比较大的国家了,这里方圆一千六七百里,东西长、南北窄,境内土地肥沃、树木繁盛,气候温和宜人,盛产花卉水果和上等战马,统叶护送给玄奘的赤金马就出自这里。
经过几个村庄后,马队终于在一个凉爽的早晨踏进了都城撒马尔罕。
这里是伊塔出生的地方,也是帕拉木昆生活多年的城市。可惜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不在队伍里了。
城中居民很多,四方的珍宝奇货都在向这里汇集。自汉代丝绸之路开通起,这座城市就成为沟通波斯、印度和中国的重要枢纽。
马队通过了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火坛,里面的火苗还在熊熊燃烧。
这便是祆教的圣火。每年仲春时节,人们便在这里燃烧圣火,虔诚地崇拜和颂扬火神。当然,也聚到一块儿吃喝玩乐。他们认为,这是为了驱逐产生于冬天的寒冷和黑暗。温暖的传播将驱散世间一切会伤害到植物的攻击。
玄奘还记得伊塔的爷爷曾经说过,伊塔幼年时便是在这里见过拜火教徒放火烧死僧人,从此留下了阴影,以致经常会做噩梦。
如今他带着徒弟从此地经过,面对那熊熊燃烧的火苗,这阴影也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
在西域,很多战争的诱因都是源于信仰的不同。这也是玄奘一直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情,就如同他无法理解阿提拉临死前也要掐死他的心理一样。那张扭曲的面孔一直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久久无法消散。他实在想不明白如此深重的仇恨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年少的道通没有师父那么多沉重的念头,走了一段路后,他很快便发现了熟悉的东西:“师父快看!那里有座寺院!”
“还是座大寺呢!”道诚也兴奋起来,“师父,咱们今晚就到那里投宿吧。”
“好。我们先到寺里,把马匹行李安顿好,然后再去见国王。”在这个全民信奉拜火教的国家居然能看到一座佛教寺院,玄奘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建于繁华都市,本该钟磬悠然、轻烟袅袅的寺院竟是一片荒凉破败。寺门上的匾额破旧褪色,玄奘站在门前看了许久,才依稀辨认出上面用粟特文写的“劫布迦那寺”几个字。
踏进山门,只见寺内人影皆无,到处野蒿疯长、狼狐出没,殿堂各处结满了蛛网,禅林中栖落着成群的野鸽子。
望着这断墙残垣、满目凄凉的景致,众人原本轻快的心情不禁又变得沉重起来。
玄奘慢慢踏进破旧的大殿,芒鞋落在满是灰尘和鸽粪的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这里的佛像是用红色裸岩雕刻而成,有三四丈高,依稀还可看出当初的庄严气象。遗憾的是,佛像的大半个身体都已变成了黑色,有些地方甚至被利器敲落,显得斑斑驳驳。
道诚不禁有些愤愤然:“师父,这佛像是被火烧成这个样子的,这里的外道太野蛮了!”
玄奘抬头看着黑色的佛像,缓缓说道:“所谓外道,只是心外求道。其实他们也是修行者,也有‘道’,我们不该随意贬低人家。”
“那他们也不该烧毁佛像!”道诚气愤地说道。
玄奘没有再说话,只是朝着那残破的佛像深深礼拜。
道通站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师父,这佛像看上去如此破败,您还拜它做什么?”
“你只看到了破败,没有看到庄严吗?”玄奘反问。
道通摸摸脑袋,一脸的不解之色。
玄奘依旧合掌,面对着佛像轻轻说道:“《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拜佛若是执着于色相,就无法见到真正的佛陀。”
“噢。”道通低低地应了一声。他有那么点儿明白,却还是不甚明白。
这时,摩咄与阿克多、拉卡纳走了进来。
“法师。”阿克多说道,“弟子方才带人检查了一下禅房,有一间还算完整,法师暂且住在里面,其余人等在院子里面搭营帐。”
“不。”玄奘转过身,平静地说道,“我们找客栈住。”
撒马尔罕方圆二十多里,城池坚固、地势险要,城中云集了从各地运来的无数商品货物。
但对于玄奘来说,这里没有僧人,没有佛法,便如沙漠一般得不到甘霖的浇灌。突厥人也信奉拜火教,但他们对佛教徒还算尊重;而这里的人却视佛教为邪恶的化身,必欲驱之而后快。
玄奘让阿克多、拉卡纳与五十名骑兵暂时住在马店里,自己带着摩咄和两个弟子去见国王。
见到国王后应该说些什么呢?他骑在银踪的背上,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玉牌,一面蹙眉深思着。
有了统叶护的玉牌,是否就能安全通过这个国家?记得可汗曾经说过,在这条繁华的商道上,飒秣建国是个极具特色的国家。这里的民风勇猛暴躁,国王豪迈武勇,麾下兵马强盛,邻国都不得不顺从听命,就连西突厥都不敢轻易与之开战。
“师父快看,那边有卖面果子的!”道通突然喊了一声,打断了玄奘的深思。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见不远处的街道两旁有几个小贩,面前的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面果子,花花绿绿的煞是惹人喜爱。
“好漂亮啊!”道通低声赞叹着,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玄奘微笑道:“等我先去面见国王,出来后,再带你们买吧。”
“那恐怕要等到明天了。”道通小声说道,脸上尽是失望的神情。
道诚不满地看了小师弟一眼:“你怎么跟道缘似的,净想着吃?”
刚说到这里,旋即便住了嘴,因为他看到师父的神情明显暗淡了下来。
玄奘默默地闭上眼睛,苦涩地想着:道缘虽说贪吃些,可是直到他死在雪山之上,又吃过什么好东西呢?
一想起那个胖乎乎的弟子,玄奘便觉得心中有愧。
“道诚,你带道通买果子去吧。”他转过身,温和地对弟子道,“有摩咄达官陪我去见国王就行了。”
“是,师父。”道诚应道,“这里的国王敌视佛法,师父您多加小心。”
“我知道。你们也要小心。”玄奘叮嘱道。
道诚合掌拜别师父,带着道通,直奔市场而去。
玄奘与摩咄二人继续朝王宫的方向走,边走边观察着道路两旁的建筑。他看到很多祆教的火庙,一些拜火教徒以麝香揉苏,涂须点额,有的人甚至在耳鼻等处也涂满了这些红色的东西。
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除了火庙,他还在道旁见到两座摩尼教的神殿。看来,飒秣建国并不只有事火的祆教,摩尼教也非常兴旺。
他甚至看到了一帮信奉摩尼教的少年和另一帮信奉拜火教的少年在打群架,其中有几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是越战越勇,不肯退后。
终于来到王宫前,玄奘向守候在这里的官员行礼,请求面见国王。
那官员很是傲慢,见问话的是个僧人,便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神色。直到玄奘出示了统叶护的玉牌,这才勉为其难地说了声“等着”,然后便入内通报。
趁着等待的时间,玄奘细细打量那些从相貌到装扮都很眼熟的武士。
这不是赭羯族人吗?玄奘想,阿提拉的军队里面大部分都是他们族人。
看来飒秣建国中有很多赭羯族人,难怪民风如此彪悍。这些被称为赭羯武士的战士性情暴躁,打起仗来不顾性命,因此所向披靡。再加上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国王带领,所以邻国都不得不顺从于它。
我能否影响这位国王,至少让他和他的国民对佛教不那么敌视呢?
“你就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国王大腹便便地坐在宝座上,看着站立在丹墀前的僧人,傲慢地问道。
“正是沙门。”玄奘合掌答道。
“本王听过你的很多故事。”国王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高僧,“听说你会神通法术,又有神佛庇佑,今日能否在这里展示一番呢?”
“大王。”玄奘合十道,“沙门并不会什么神通法术。佛家讲的是明心见性,是自心的开悟,与神通并无多大关联。”
“没有神通,你如何能从大唐走到这里来呢?”看着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略显文弱的沙门,国王一脸的不信任,“你可听说,在我们飒秣建国,沙门都是用来祭祀火神的?”
“沙门不曾听说。”
这僧人的声音温软柔和,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国王不禁感到有些异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玄奘,却见玄奘也在看着他,一双墨黑色的眼睛有如寒渊之水,深不可测……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吗?
国王轻咳一声,心中竟莫名地感到有些忙乱,忙用言语遮掩道:“你方才讲什么明心见性,这便是佛法的宗旨吗?这样吧,你给本王讲一讲,如果讲得好,就饶了你;讲得不好,嘿嘿,莫怪本王无情,就叫人把你绑上祭坛,去祭我们的火神。”
话说到此,立在国王左右的卫兵,全都“唰”的一声亮出了刀剑!刺目的刀光使摩咄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如纸。
面对这个一见面就动了杀机的国王,玄奘心中不免有些悲凉。世间之人有着不同的信仰,原本无可非议,可以相互影响、相互辩论,也可以求同存异,何至于要以性命相迫?
他凝神片刻,淡淡地说道:“好吧,我就给大王讲讲因果吧。”
国王显得有些鄙夷:“因果是什么果?好吃吗?”
玄奘道:“因果,就是对世间万法的运行规律做出的概括和描述,一切事物都是依照这个规律来运行的。”
“那么,如若本王不信呢?”国王的嘴角微微一翘,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大殿中紧跟着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这明显的敌意与抗拒令摩咄出了一身冷汗,玄奘对此却不介意,也无气恼之色,只是平静地说道:“因果是这样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它产生的原因,这些原因集合在一起就产生了结果。这是一种规律性的东西,与你信不信并无关系。因果就是描述这个规律的。如果大王理解了这个规律,就会从一个不一样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从而真正做到事半功倍。”
“好吧,你就给本王说说看。”国王似乎有了点儿兴趣,虽然他的脸仍如封冻的河面,绝无丝毫融化的迹象。
玄奘道:“打个比方,我们播下去一粒种子,在合适的土地中它会生根发芽。如果再有相应的阳光、雨水,它就会继续成长,最终结出谷物。我们播下的种子是因,阳光、泥土、雨水是缘,因缘和合,最终结出的就是果。而在这些果中又包含有大量的新种子,那便是新的因。”
这一番话说出,国王不禁面露思索之色,缓缓点头。毕竟,像这样通俗至极的比喻,他是能听明白的。
玄奘接着说道:“我们这个世界就是一片无尽的因果森林,里面有庄稼、有杂草,也有参天的大树。它们长出的果实有善果、有恶果还有毒果。有的大树结成果实后逐渐死去,有的却始终生生不息。”
“我们遇到的各种事情,有苦有乐,都是各种因缘聚合在一起产生的。每一个因都是一颗种子,在不同的方面影响着我们的果报。这些果报相互叠加,共同作用,产生了我们目前的境遇。”
“听起来,因果似乎很简单啊。”国王不禁笑道。
玄奘道:“因果的确很简单,可仔细思量它又是极其复杂的。这是一种完全自然的规律,而不是某个神祇在控制。”
国王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又问:“法师你能举个例子吗?”
玄奘道:“好比今天我与大王相见,大王你觉得,这个结果是由多少因素聚合在一起才产生的呢?”
“当然是两个因素了。”国王不假思索地答道,“你要见我,我同意了。于是我们两个就相见了。”
玄奘淡然一笑道:“没有那么简单吧?这件事要追溯起来,各种因素远比大王能想到的要多得多。比如说,大王为何同意见我?”
国王一怔:“本王同意见你,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当然。请大王仔细想想,是否每一个来到撒马尔罕的外国沙门,大王都同意见呢?”
“当然不是了。”国王倨傲地说道,“本王不喜欢佛僧,自即位以来就只见了你一个,其他沙门都由三位祭司处置了。”
“哦?”玄奘轻轻扬了扬眉,“大王为何肯见我?”
“因为,你这个人与其他沙门有些不同。”国王道,“一来,你是个唐人;二来,本王之前听说过你的一些故事,有些好奇;三来嘛,你手里有大可汗的狼头玉牌。虽说本王其实不需要看大可汗的脸色,但是给个面子见一见还是可以的。反正本王想要杀你也容易得很,不差这点儿时间。”
说到这里,他又斜了玄奘一眼,笑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这沙门有点儿运气,本王今天刚好心情不错。”
“大王说得很好。”玄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悠然道,“你看,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有如此多的理由存在,大到你的国家、你的身份、你的经历,小到你今天的心情,都与此事息息相关。而这还仅仅是从大王这边来说的原因。更不要说,这里面还有我的国家、我的身份、我的经历、我今天的心情,也都与此事息息相关。所有这些都是因,它们共同作用,结出了我们这一次相见的果;而我们这一次相见又可以作为新的因,在日后产生许多新的果报。这里面的因素太多太多,复杂到不可想象。”
讲到这里,玄奘看了若有所思的国王一眼,继续说道:“《华严经》中说:于一业分别知无量诸业种种缘造。如一业。一切诸业亦复如是。也就是说,从单单一个业力来认识世界,就可知这世间的一切善业、恶业,都是由种种因缘聚合而成的。我们自身的一切业力、果报,亦复如是。”
这一番话说出,只听得国王目眩神迷,张口结舌了很久,方才说道:“依你这么说,因果实在太复杂了,我们根本就无法掌握它。那你跟本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听到国王这明显不痛快的声音,摩咄的额上不禁流下了冷汗,身体竟感到有些发软。
玄奘道:“大王,虽然我们还无法完全掌握因果运行的一切细节,但我们却能够从佛法的教义中了解它运行的大致规律,从而了解自己该怎样创造因、创造缘,创造出更好的果报来。”
“好吧,你倒是说说看,如何创造好的因缘,从而得到好的果报呢?”国王顺口问道。
玄奘道:“大王当知,我们平素里所有身、语、意业的造作,都会导致一个结果。我们每做一件事情、每说一句话、每动一个念头,都是一个因、一粒种子。这粒种子一旦遇到了合适的土壤、水分、阳光就会发芽、成长、开花、最终得到一个结果。而果实还会提供更多的种子。”
“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会造出新的因、新的缘、新的果。我们的各种行为、习惯皆是如此。”
“譬如很多人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这是不懂得从因果的角度去看问题。当你知道考虑后果了,便是了解因果的一种标志。而一旦你习惯于从因果的角度去思考一些事,就会迅速摆脱很多一直困扰过你的问题。世尊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就是要我们创造好的因、好的缘,从而得到好的果报。”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不好的果报呢?”国王又问道。
玄奘道:“很简单,避免那个因就可以了。”
“可是,如果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因呢?”国王继续追问道,“比如说,最近本王总是觉得累,身体越来越不好。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前世的因造成的吗?”
玄奘道:“沙门未证宿命通,前世的原因还不敢妄言。但是我觉得大王您是有些胖,才会造成身体不便的。这是今生造的因。佛陀曾经说过,一个人肥胖通常是由五种原因造成的:第一,贪食;第二,贪睡;第三,贪图享乐;第四,不劳心;第五,不劳力。如果大王您能够适当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可能会有一个更加正常的体型,从而使身体更好、更灵便,这便是最简单的因果法则。”
国王愣了一下,初时他觉得因果很简单,听了玄奘的分析才觉得因果复杂到不可思议。可是当他觉得因果过于复杂难以掌握时,却又发现竟是如此简单!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玄奘的神色依然沉静,缓缓说道:“沙门之所以向大王介绍佛法,就是希望大王能够通过了解真正的佛法智慧,使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发生好的转变。佛陀说:转转增胜。就是越来越好的意思。”
“什么转转增胜!”国王冷笑道,“说到底,这因果也不过就是些唬人的玩意儿。你说佛法会让我越来越好,那么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佛,究竟是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如刀,透着莫名的杀气。然而玄奘心中并无惧意,相反,他从对方略带迷茫的眼神里得知,国王已经开始信服他的话了。
“佛是一盏生活的明灯,使我们能够看清这个世界。”僧人神色如常地端视着国王,用他一贯舒缓的语气解释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简单地说,诸佛菩萨的品质主要是两种,即无限的慈悲与智慧。”
“慈悲与智慧?很多人不是都有吗?”国王不屑地问道。
“那不一样。”玄奘道,“佛陀所说的慈悲,不同于世间众生有分别的爱,而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佛陀所说的智慧,也并非世间有限的知识,而是透视人生真相、穿透烦恼痛苦的能力。具备了这种能力,烦恼就无立足之地。”
“那也不过是嘴巴说说罢了。”国王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说佛家的智慧可以穿透烦恼,那么,如何才能得到这种智慧?”
“闻听经教,如理思维。”玄奘冷静地说出了这八个字,又向他解释道,“佛家重视理性,如果没有正见,就不可能开发出真正的般若智慧。”
“问题是,你们佛家不是讲四大皆空吗?这是智慧还是慈悲?”国王的问话中透着一股嘲弄之意,“一切都空了,又何谈慈悲与爱?”
玄奘道:“那只是世人断章取义的说法。其实佛家的‘空’,是说一切都不是常住的,一切都是变化的。而不是说,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一切都是不应该珍惜的。”
见国王开始沉思,玄奘接着说道:“其实,但凡高僧皆炽爱弥深,他们爱的是生命、是世人、是世界。《普贤行愿品》中说:‘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我们想要成就佛菩萨那样的智慧,就要毫无保留、彻底无我地利益众生。”
可是国王依然不服:“就算他们爱世人,可他们能像我们祭拜的火神一样,给世人带来好处吗?若是世人得不到好处,这佛法又有什么用呢?”
“好处?”玄奘淡然一笑,看着国王道,“敢问大王,贵国事火有何好处?”
注释:
[1]飒秣建国,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第二大城市撒马尔罕,是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