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了城,玄奘一直留心观察着路上来往的人,他们身上穿的大都是突厥服饰,以毛毡、粗麻、毛皮为主,头发也都剪得很短,有的编成辫子,有的额上束带。但看面目都是汉人,彼此间说着汉话,也有的在汉话中夹杂着各路胡语。看到玄奘师徒从旁经过,也都注目观看,只当是外国来的游方僧人。
如今,陈清老人的一声呼唤,惊动了这些路人,他们迅速围拢过来,抢着看这包黄土,有的人用鼻子嗅,还有的人甚至用舌头舔……
“别抢!一个一个地看……”道诚感到有些不安,伸过来的手实在太多了!
可是那些人哪里还能听到他的话?争抢之中,本就不甚结实的麻布小包被骤然撕裂,里面的黄土撒了一地!
人们顿时呆住,街道上一片寂静。
道诚又气又急,忍不住跺脚道:“我叫你们别抢!你们……”
“道诚。”玄奘出言制止了弟子,“出家人,何必为物所伤?”
“可是师父……”道诚显然还做不到不为物伤,但他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蹲下身去,捡拾那撒在地上的土屑。
这个动作提醒了周围的人,人们纷纷蹲下去,跟他一起拾。
“不必拾了。”玄奘先将陈清老人扶了起来,又对道诚说道,“这包黄土,就留在小孤城里好了。”
“大师。”陈清很过意不去地说道,“你将这包关中之土带到这里,甚是不易。可如今,这土却被我们……唉……”
玄奘淡然一笑,声音温和而又平静:“沙门原本以为,这把泥土中凝结着我的使命,也携带着我的整个家园。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就是一包土而已。不管有没有它们,思乡之情都不会变淡;不管有没有它们,玄奘不想忘记的东西,就一定不会忘记。”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都点头。
“其实要我说,突厥可汗既然暂时顾不到这里,咱们倒不如趁此机会还乡!”一个年轻人突然喊道。
这一提议受到了另外几个青年的赞同。
陈清摇头叹息道:“你们这些后生想得倒好,我们祖辈来此已历数代,要回中原,一来路途迢迢,山河阻隔,欲归不得;二来归也无家,只怕到时候连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找不着啊!”
看到那几个后生沮丧地低下了头,老人有些伤感地说道:“唉,这也是命中注定,我们的子孙再也踏不上那中华故土了。”说到这里,不禁又落下泪来。
玄奘安抚他道:“老檀越不必难过,待玄奘取经归来,便带你们回乡如何?你们放心,当今天子圣明仁德,一定会接纳你们,给你们一个安身之地的。”
“好哇!”一个青年欢喜道,“大师何时取经回来?”
“这个……”玄奘怔了一下,他曾向很多人打听过去天竺的路程,可是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西行的路上,都始终没人能说得清,到底还有多少路,还需要走多久。
连到达天竺的时间都无法确定,他又如何能确定何时回来呢?
“玄奘真的不知道。”他轻轻说道,原本黑亮的眼睛变得有些暗淡,“或许……要很多年……”
“无妨。”陈清慨然道,“大师既有此心,不管多少年都没关系。就算小老儿活不到那个时候,也要我的子孙回去!”
听了这话,人们都兴奋起来。
众人邀请玄奘师徒到道旁一座石塔里小坐片刻。玄奘见这石塔虽然不高,却是很明显的佛塔样式,想必这里面会有出家人,因此便欣然踏了进去。
进到塔里一看,出家人倒是没有,但这是一座佛塔却是无疑的了,塔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尊佛像,像前的香炉里烟气缭绕……
焚香参拜后,玄奘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席地而坐。他环顾了一下塔壁,问道:“这里既是座佛塔,不知你们这城中可有寺院?”
“没有。”陈清回答道,“有寺院就必须得有出家人不是?我们这小孤城只有区区三百户人家,还要防备突厥人的入侵,若是再有人出家,怕有人丁不足之患啊。”
玄奘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位书生模样的人接着陈清的话说:“我们这里虽无寺院,却是家家敬奉佛陀,大家合伙儿起了这座塔,供上佛祖,每月初一、十五来此烧上一炷香,保佑小孤城平平安安足矣。”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虔心向佛,必有善报。只是,这里若有僧宝,哪怕只有一个,便三宝具足,岂不更加完备?”
“说得也是啊。”旁边有人小声道,“三宝之中少了一宝总不是个事儿。”
“那么大师留下来吧。”陈清恳切地说道,“我们在这塔旁专为大师建造一座寺院,供养大师!”
周围立即有人点头称是。
玄奘感激合掌:“多谢诸位仁者盛情。但玄奘是要去佛国求法的,岂能半途而废?”
“大师欲往佛国求法,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不解地问道。
“这里难道不是西行之路吗?”玄奘奇怪地反问。
“大师绕路了。”那商人道,“佛国在此东南方向。”
玄奘闻言不禁一愣:“那么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是一些很奇怪的地方。”那商人道,“从这里往西,一直到波斯、大夏,整条路上全是外道。他们信一些奇怪的神祇,很多人把佛当成魔,对佛门弟子肆意凌辱。”
把佛当成是魔并不稀奇,这一路玄奘本人见过的就不算少。远的不说,到龟兹前所见到的阿提拉一伙儿,不就是这样吗?
“我倒是听说,那边也挺好玩儿的。”一个年轻人突然说道,“在极西之地的海上,有一座奇怪的岛屿,岛上生长着一种奇怪的树,树上长着身高六七寸的小儿,见人就笑,手舞足蹈。”
“后生子瞎说些什么?”陈清不满地说道,“哪有那么古怪的东西?”
“是真的!”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有很多朋友去过那里,他们都说看见过那东西!”
“你那些狐朋狗友的话,也能信得?”陈清冷笑道。
“大师还是不要再往西去了。”先前那位商人劝玄奘道,“小人当年曾因贩卖玉石往那边去过,整条道上就遇到了一个沙门,说是从梵衍那国来的。他说他去过佛国,从他的故乡往南,穿越大雪山,便是佛国印特迦了。”
听了此言,玄奘沉吟不语。
他听说过梵衍那国,知道那是大葱岭南部的一个山国。在龟兹的时候,木叉鞠多也曾跟他说起过这个国家,那时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再联想到统叶护所说的“那里热得要命”的话,临分别前又让他往南去活国找呾度设寻求帮助,莫非,佛国果然是在南边?
他自幼诵经,心中的佛国理所当然是在西方,以至于出长安后便一路往正西的方向走,哪里想到还有别的方向?
“既然佛国在梵衍那国的南边,那位沙门为何却要往西去呢?”沉思片刻后,玄奘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大概是想西去传法吧。”那商人道,“当时我们结伴往西,一路上听他宣讲佛法,倒也并不寂寞。谁知那天来到沙漠边缘,遇到了一伙外道邪众,不由分说就将我们绑了,将我们的东西抢光了不说,还剥了我们的衣服。当时,那沙门好言劝他们放下屠刀,勿造恶业,那些家伙竟将他绑在架子上用火烧。唉,我看着他在火中诵经,看着他的肉身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焦炭……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可怕了!”
说到这里,商人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显然,当年的那一幕深深刺激了他。
莫非是拜火教徒?
玄奘合掌轻诵了一声佛号。
又聊了一会儿,眼见日头偏西,众人邀请他们师徒在小孤城中住上一晚。玄奘挂念道通等人,婉言辞谢众人,并将带来的几匹绫绢分送给大家,以做纪念。大伙儿见留不住,只得收下礼物,谢了玄奘,并与他们师徒挥手告别。
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两骑飞驰。玄奘拉着缰绳纵马驰骋,道诚在他身后数十丈处,紧紧跟随。
自别了小孤城后,师徒二人依旧向西。没有了行李的负累,两匹马跑得飞快。依照玄奘的计划,只要不出意外,很快就能追上摩咄、道通、阿克多、道信等人。大家会合后,便可一起折向南行,前往梵衍那国。相信那个国家的人定然知道佛国的具体方位和去往那里的路径。
想到要向南折,玄奘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信怕是又要改变商队行程,跟随师父一道往南,到飒秣建国去了。这回看他怎么说。
转眼三天过去,师徒二人行了两百多里,终于看到白水城高高的城墙,却一直未在路上见到先行的那支队伍。
“不可能啊。”道诚勒住了马,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就算突厥骑兵的速度再快,可道信的商队行李多,又有很多女子,怎么可能走这么快?”
“一定是我们走得快,与他们错过了。”玄奘猜测道,“咱们先进城看看,若是他们还没到,便在城里等他们好了。”
师徒二人进了白水城,接连问了几个驿官,都说没见着那么一支有骑兵护卫的商队。于是干脆先在城里住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这支奇特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踏进城门,道诚赶紧策马迎了过去。
“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他问。
摩咄等人吓了一跳,抬头见玄奘正在道诚的后面,笑吟吟地望着这边,全都松了一口气。
“师父!”道通欢快地跑了过来,“你们走得好快!居然走到前面来了。”
“是你们太慢了吧?”玄奘笑道。
队伍重新聚合在一起,大家都很高兴。玄奘向众人转述了小孤城那位商人的话,并说佛国的正确方向很可能是在南方。道通听得惊讶万分,摩咄却显得很平静,慢悠悠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佛国不在西边,以前我去过活国和迦毕拭国,在那里见过很多来自印特迦国的僧侣。”
“你早知道为什么不说?”道通不满地问道,“害我们绕远道。”
“我这不是不太确定吗?”摩咄小声嘀咕道。
道诚摇头道:“你哪里是不太确定?用我们中原话讲,你这分明属于‘事后诸葛亮’!”
摩咄脸上无光,回身向两个军士小声道:“你们两个来过这里,难道也不知道佛国在什么方位吗?”
“达官大人。”拉卡纳一脸无辜地回答道,“我们真不知道。”
“是啊,达官大人。”阿克多也说,“我们不是达官,也不是僧人。”
商队那边,最高兴的要属道信了,他兴奋地挥着手说:“师父折向南行,这可真是太好了!弟子也不用改变去撒马尔罕的计划了。”
“不去波斯买毛毯了?”玄奘笑问。
“买毛毯也用不着去波斯啊。”道信振振有词地说道,“在撒马尔罕,这些东西还会少了不成?”
玄奘淡然一笑,心里却颇为感动。
出了白水城,队伍便折向西南而行,四五天后到达恭御城。这是一座仅有五六里的小城,城市周围的原野和沼泽却异常肥沃,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
玄奘等人只在恭御城中住了一夜,就又出发了。
大葱岭的春天极为短暂,几乎就那么一闪,便到了夏季。金色的阳光从头顶上倾洒下来,本是十分温暖舒适的,只可惜道旁时不时地冒出几具腐烂的尸首,实在有些煞风景。更不要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
除尸首外,他们还不时地遇见躲避战乱的人们和行而复返的商旅。
“那边在打仗!”商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心有余悸地提醒道,“你们人少,别再往前面去了。”
玄奘勒住马,奇怪地问道:“这里不都从属于西突厥吗?谁跟谁打仗?”
“摩尼教徒和拜火教徒!”
果然有些麻烦。玄奘不禁想起在素叶城郊的月神庙里,那个信奉月神的商人对他说过的话:“那些人不打到两边都绝了种,是不会罢休的!”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有时候,佛法真的是无能为力的。但他却不能因为前路危险,就停下求法的脚步。
玄奘回过头,看着道信和他的商队,神色间显得有些为难。
道信满不在乎地朝师父笑笑,那意思很明显:师父不回头,我也不回。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放弃了说服他们的想法。
将近天黑,他们终于在半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小村庄,由一些高低错落的小石屋组成,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清悠宁静。
“好漂亮的村子!”朵耶高兴地说道,“咱们进去看看,最好把货直接卖给他们,也省得带一大堆东西跑路了。”
“好!就这样!”道信双腿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谁知刚一进村,迎接他们的竟是狂吠的狗和手拿火把、木棍的村民。突厥骑兵哪里受过这份气?正要抽刀,被玄奘及时制止,带领自己的人马狼狈逃出。
夜晚,他们这支队伍不得不露宿在荒郊野外。骑兵们坐在篝火旁,都有些悻悻然。
道通小声说:“看来,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可恶的外道。”
“道通。”玄奘制止他道,“外道也是道,咱们出家人,不要随随便便就对他们横加指责。”
“可是师父,他们这般不问青红皂白……”
“他们是被战争吓怕了。”玄奘叹道,“佛法带给人们信任,而战争却在不停地传播恐惧。很多人把恐惧看作弱者的情绪,认为它没有攻击力。其实不然。恐惧是个怪物,伤人害己、累及无辜。积聚得多了,甚至能毁灭一切……”
毁灭一切的战争仍在激烈地进行着,战火蔓延到这支队伍的北方、东方和西方。一路上,他们不时地发现燃烧的村庄和天空中飘浮着的阵阵黑烟。
看着那些烟与火,道通开始理解先前经过的那个村庄的反应了。
“住在这里,也真是不容易。”小沙弥叹息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搬家啊?”
道信道:“师弟说得可真是轻巧,再艰难也是故园,哪能说搬就搬?”
“是啊。”道诚也说,“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搬了,再想重返故园,可就难了。”
说到这里,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显然是想到了自己。他从小就被告知,他的故园在大唐,然而何时才能回去呢?
越往前走路边的景象越凄惨,缺首断肢的尸体时不时地出现在眼前。更有甚者,一日之内他们竟然遭遇了六七股盗匪!
好在统叶护的力量在这混乱的地方依然管用。玄奘出示了玉牌,匪徒们见这个出家人不仅有大可汗的印信,居然还有一队骑兵做护卫,都不敢造次,冒了个头就又缩了回去。
可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万一遇到大股的马贼,不买统叶护的账,谁知道还应不应付得了?因此第二天,玄奘当机立断,离开了大路。
一行人穿过岩石嶙峋的荒坡,专拣冷僻的小路,缓慢而又谨慎地行走。
“到了飒秣建国应该就没事了吧?”道通的双脚走出了血疱,他吸着气说。
“小师父千万别这么想。”摩咄道,“那个地方只怕更危险!”
“为什么?”道通愕然问道,“那里也在打仗吗?”
摩咄尚未回答,骑在马上的朵耶便抢着说:“哎呀,要是打仗可就糟了!”
“大将军。”商队中另一女子道,“你不是一直不怕打仗吗?”
“我自然不怕啦。”朵耶得意地说道,“只不过我现在是个商人,是去飒秣建国做生意的。万一那里也在打仗,咱们的东西不就卖不出去了吗?”
“别担心。”道信扭头冲妻子笑笑,“要是在飒秣建国卖不掉,咱们就卖到迦毕拭国去!再不行,就干脆卖到天竺去!”
“好啊好啊!”朵耶开心地拍手道,“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又能挣钱又能玩儿!”
在商队里待过的阿克多忍不住摇头嘟囔道:“这是什么商队啊?做生意?不怕人被卖掉吗?”
这一带依旧是高原地区,而且是壮阔无比的大葱岭地带[1]。一路上谷深路险,地势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人马在崎岖的山道上呼呼直喘,偶尔可见獐狍鹿猪,狼熊狐兔立在远处,或惊、或逃、或尾随队伍,流连而行。时而惊起觅食的雉鸡、山雀,鸣叫着飞向远方。
好,随着脚下道路的延伸,战火渐渐被抛在身后,途中偶尔还能见到几支零星的商队。众人阴郁的心情也都变得明朗起来,转而开始欣赏起山间的美景来——
盛夏七月会把沙漠变成地狱,然而却是高原的黄金季节。被漫长的冬季禁锢了半年多的植物争先恐后地迸发出生命的异彩,山坡向阳处,一棵棵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风中婀娜摇摆,经风一吹,花瓣簌簌成云,飘于山溪之上,引得五彩蝶儿,翩跹追逐。
道信的商队里有六七个年轻女子,她们对这些花花草草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纷纷欢呼着下马,采摘花束、捕捉蝴蝶。会玩的朵耶还将小花编成花耳环,戴在耳朵上,惹得其他女子纷纷效仿。
玄奘带着摩咄和两个弟子,在骑兵的护卫下走出一段路,进入一处无名峡谷,周围皆是绵绵群山,遮住了后面的商队。
“道信他们还没有跟上来吗?”他勒住马问。
道诚笑道:“刚才弟子看到那些女子在采花扑蝶,道信师弟拼命地催促她们上路,可她们就跟没听见似的。”
“唉,可怜的道信师兄。”道通夸张地叹息了一声。
玄奘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一会儿吧。”
说罢甩镫下马,带领众人找平整处歇息。
这一歇下来才骤然发现,眼前的美景的确令人惊异,群山间卧着一大片绿茵,点缀其间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小花,成片成簇地生长着,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
靠近些细看,才发现这些花的每一株其实都很娇小,高不足寸许,花茎还没有小指甲那么大,更没有枝相托、叶相依,却成簇成堆地从地面上跃然而出,怒放着金灿灿的花朵,构成了草原上形态各异、令人目不暇接的金色图案。
“这地方比刚才的那个坡还要好看。”摩咄评论道,“等会儿她们过来,又不知道要在这里玩多久。”
“唉,可怜的二师兄!”道通再度发出了一声感慨。
“师父。”道诚站起身道,“像这样耽搁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佛国。不如弟子折回去告诉他们一声,就说我们先行一步,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走。”
“这样最好!”道通立即拍手道,“我就说这段日子走得太慢了。”
玄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分开走也好,省得道信总为自己改变行程。好好一支商队不像个商队的样子,他总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心中颇为不安。
道诚策马回头,玄奘则带着其余众人继续向前行进。
山坡上,女孩子们竞相对比着谁的花耳环更漂亮,一时叽叽喳喳,热闹非凡。道信与其他几名商队男子催促了几次,她们总说“再玩一会儿”,就是不肯上路。
道信有些焦急地看着远方,已经看不到师父他们的影子了。
“道信哥哥!”朵耶像一头小鹿一般跑了过来,她的头上、脖子上都戴着花环,“看我好不好看?”
虽然做了大半年夫妻,她依然习惯地称丈夫为“道信哥哥”。
“好看。”道信无精打采地应付了一句,眼睛依然看着前方。
“你担心什么?”朵耶嘟着嘴说,“玄奘哥哥有你师兄保护,又不会有事!”
每次听到“玄奘哥哥”这几个字,道信都觉得很不舒服,这次终于忍不住说道:“朵耶,你也该学着讲讲礼貌了。玄奘法师是我师父,你是我的妻子,应该跟我一起叫师父才对!”
“好吧好吧。”朵耶倒也不与他争执,灵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着,带着几分顽皮与淘气,“等我们玩好了,就跟你一块儿追师父去,我最喜欢骑快马了!”
看着她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道信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拜托!谁都喜欢骑快马,可商队的货物怎么办?
一阵马蹄声从前路传来,朵耶手搭凉篷看了看,笑道:“是道诚哥哥!”
道信郁闷地摇了摇头,怎么才能让她改掉管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喊“哥哥”的坏习惯呢?
这时,道诚已经来到近前,翻身下马。道信立即迎上去问道:“师兄,你怎么回来了?师父呢?”
“师父就在前面。”道诚说,“我回来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我们先行一步了。”
“好啊好啊!”朵耶飞奔过来,抢着说,“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玄奘哥哥,不,玄奘师父在前面等我们了。”
见道信垂着头不作声,道诚叹道:“这里离飒秣建国已经不远,到时总是要分开的。师弟还是顺应自然吧。”
就在这时,一片乌云飘来,蔚蓝的天幕霎时间变成了灰色,刚才还骄阳似火,晒得人皮肤发痒,转眼间就被冷飕飕的风吹得直打寒战,又过了片刻,雪花便随风飘落。
“下雪了!”朵耶惊喜地伸出双手去接,“这里真有意思,七月还会下雪!”
“我不跟你多说了。”道诚翻身上马,“我得去陪师父,你多保重。”
说罢,策马而去。
“师兄!”道信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多保重——”
一言未了,泪水早已悄悄滑落。
他想鱼与熊掌兼得,既不离开师父,又有娇妻做伴。现在看来,实在是太贪心了。
雪越来越大,转瞬间,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使人怎么也难以相信眼下正是七月。
娇嫩的花朵该不会冻坏了吧?玄奘伏下身细看,却发现小小的花朵自在地托起晶莹的雪花,依然怒放着一朵朵鲜艳和美丽。冰雪覆盖下,各色小花争奇斗艳。
玄奘身处奇境之中,浑然忘却了自我。
自从进入高原,他便与冰雪结下了不解之缘,除了寒季的漫天雪花,暖季里的雪也很常见——五月飞雪、六月晶莹、七月飘洒,常常带给他莫名的惊奇和喜悦。
而更令他感动的,便是这些高原的花朵。虽不是千娇百媚,她们却总是悄悄地、静静地将小小的花朵奉献在寂寥的高原上。即使无人欣赏,仍然不遗余力地努力绽放着,为她们短暂的一生留下最美丽的一刻,哪怕这一刻仅仅是瞬间。
“师父。”道诚不知何时回来了,将一袭毡袍披在了他的肩上,“下雪了,当心冻着。”
玄奘淡然一笑,回头问:“道信怎么样了?”
“他很好。”道诚说道,“他让我们多保重。师父,他们商队人多,你不用担心。”
玄奘欣慰地点头:“那好,咱们上路吧。”
走出这片峡谷,雪也停了,眼前是一片雾气蒸腾的丛林,林间不时传出野兽的叫声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恐怖声音。
“这地方你以前走过吗?”玄奘问摩咄。
“走过。”摩咄肯定地说道,“这片林子不大,两三天就能通过。”
“里面有野兽吗?”道通听着里面传出的叫声,不禁有些紧张。
“丛林里还能没野兽吗?”摩咄反问道,“上次是我命好,没碰上。法师福泽大,又有骑兵护卫,应该也不会碰上吧?”
“碰上了也没关系。”阿克多插嘴道,“这里的野兽胆子很小,只敢在夜间向人进攻。在白天,你就是跟它们打个照面儿,也是它们逃。”
“那就好办了。”道通松了一口气道,“晚上咱们派些哨子,轮班守夜也就是了。”
“不用守夜。”阿克多道,“这里的野兽都不会爬树,晚上睡在树上,就没事了。”
听了这话,摩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里面居然数他最紧张。
他们放心地踏进这片丛林,阿克多和拉卡纳带领军士轮流在前面砍树开路,玄奘等人牵着马匹跟在后面。晚上,他们将马匹赶到避风的地方聚拢起来,数十人就在大树之间结索而眠,呼噜声竟超过了野兽的吼声,果然一夜无事。
两天后走出丛林,前方又出现了一片沙碛,绵绵延延,一眼望不到边。
“必须过了这片沙碛,才能到达飒秣建国。”摩咄道。
玄奘手搭凉篷望着远方,自打出了小孤城,他们已经行走了千余里。此时正值七月夏末,虽然刚刚走过的高原时有霜雪,眼前这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却仍是一座巨大的铜炉。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只有让人燥闷难耐的腾腾热气。
好在玄奘已经多次走过大漠,对沙漠的残酷早有准备。他带领大家备齐饮水,选择凌晨天未亮时进入大漠,在朦胧的晨光中抓紧时间赶路。待到日头升得高了,就停下来,躲在沙丘的背后休息。
很快,西行的队伍就已深入沙碛的中心。头顶的毒日毫无遮挡地照射在砂石上,发出炫目的光芒。空气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烧,人和马都被炙烤得昏昏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劲头。只有马背上的驮包和水壶时不时地发出“叮咚”撞击的声音,有一下无一下地刺激着已经走得麻木的人群。
“阿克多,咱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拉卡纳有些紧张,边走边小声地问。
“你瞎担心什么?”阿克多鄙夷地瞅了他一眼,“法师智慧无边,头顶上又有神佛护佑,你就放宽心吧。”
玄奘信马由缰地走着,没有说话。虽然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他还是一袭长袍,并且在头上包裹了一层麻布,尽量减少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这也是沙漠生存的要点之一。
道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能找到方向的是吧?”
“放心吧。”玄奘的声音略显沙哑,对徒弟道,“师父原先走莫贺延碛道的时候,也曾迷失方向。后来,看到沙碛中多有死人遗骨,想来都是前人留下的印迹,便跟着他们走,最终倒也走出了大漠。”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一旁的阿克多点头道,“弟子年少时帮一些商队做事,走沙漠辨不清方向的时候,也常用这个法子。”
“是啊,这是个有效的办法,但也是个令人心痛的办法。”玄奘望着远处灰黄的天空与灰黄的大漠相接处,有些无奈地想。
然而摩咄却有不同的看法:“靠死人来引路,最后的结局不是会跟他们一样吗?”
同伴们对他的乌鸦嘴实在无语得很,除了玄奘,其余的人都懒得理他。“你说得也有道理。”玄奘疲惫地说道,“那么,我们就换一种方式,让大漠来为我们指路吧。”
“大漠?”道通奇怪地叫了起来,“大漠只会让人迷路,怎么可能给我们指路?”
“你看前面那个沙堆。”玄奘用马鞭朝前指了一下,对弟子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迎风的一面和背风的一面是完全不同的?”
道通点头:“那是自然。”
玄奘道:“我们只要沿着风吹过来的方向走,就不会走错了。”
“这……不太靠谱吧?”摩咄有些怀疑,“在大漠中,风的方向是不一样的。”
“你不信吗?”玄奘道,“那么你仔细看,你脚下的这个小沙丘,和远处的那个大沙丘相比,是不是一模一样?只要有两个小沙丘,就能确定你的方向了。”
摩咄一连看了四五个小沙丘,发现它们虽然大小不同,形状却是大同小异,甚至一模一样。终于信服地点了点头,承认法师说得有理。
“真是奇怪啊……”他纳闷地摸着脑袋道,“小沙丘就像是比照着大沙丘的模样,缩小了做出来的一样。”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玄奘低声道,“一沙一世界,小中可见大,世间的一切皆是如此。”
注释:
[1]大葱岭,即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它的大致范围是:南至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北至热海、千泉(今吉尔吉斯山脉北麓),西至活国(今阿富汗境),东至乌铩国(今新疆轮台县)。自古至今,人们都视帕米尔高原为畏途,很少有人登临其上,更没有人能够对这个神奇的高原做出翔实的报道。玄奘西行曾先后三次路过这里,对帕米尔高原的地质、地形、地貌做了较为详细的考察和记载,为后人介绍了它的位置、构造、成因等有关地质情况。是中国有史以来记录帕米尔高原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