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看到那张报纸和那张照片的，除了二姑夫，还有公园管理处的公厕收费人员顾三官。
顾三官共有三份报纸：《光明日报》、本省的省报、《正阳晚报》。这三份报纸都是由单位掏钱订的。经理说，我们虽然是企业，但我们不能脱离组织，我们不能像那些大街上的闲散个体户一样，无组织无纪律，我们要每天看报学习，了解天下大事，争取每个人都能找准自己在本单位的位置。于是，公园管理处便给每个项目组订了三份报纸，游乐场组算一个，游艇组算一个，花卉组算一个……当然，顾三官所在的公共卫生组也算一个。
细究起来，顾三官看报的习惯由来已久。早先时，他在公园卖票，闲来无事，便坐在门口哗啦哗啦翻报，翻来翻去，竟翻成了习惯，一天不翻便觉心慌。后来，虽转换了好几样工作，连脾气都变了许多，但早晨翻报的这一习惯却始终未变，所谓积习难改。
一般来说，顾三官看报的顺序是由大到小，即先看《光明日报》，然后是本省的省报，最后是《正阳晚报》。看前面两份报纸，主要是了解国内外和省里的大事，由于有昨天晚上看了电视的印象，所以他基本上只看标题，近乎浮光掠影而已。但对于《正阳晚报》就有些不同，一是晚报系家乡报，情感深，贴近性强，都是家门口发生的一些事情，自然得关注一二；二是因老罗是晚报记者之故。拿起晚报，他总是要揣摸揣摸，老罗昨天究竟在哪里活动，是看夕阳红们跳舞，还是看车站乘客打架，是陪着农民工讨薪，还是到医院看哪个白血病患者去了……无论如何，只要是与女人沾上边的，都是他日后喝酒时调侃老罗的由头。
当然，顾三官喜欢看报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了解信息，寻找商机——他不甘心就此败下阵去，更不甘心一辈子只当一个公厕收费员，因而当他最后看到那张登有“天仙妹妹”的照片时，心里不禁一动，同时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
他在公厕旁的收费室坐了整整一天。
在这一天中，他将那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最后，一个念头竟电光火石般闪过脑际——对，他要利用眼前的这个“天仙妹妹”，再搏一把——这很可能就是自己这辈子与命运抗争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便急不可耐地掏出手机给老罗打电话：“喂，老罗，你在哪儿？”
“在政府街。”老罗在电话那头回答，旁边的声音嘈杂得很：“这儿刚刚发生了一起车祸，我正在采访。”
“你采访完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采访完我还要写稿呢，有事你现在说。”
“三言两语说不清，我要和你长谈。”
于是在临近中午时，两人便坐到了离公园不远的一家卤肉馆里。两人要了一盘肘子、一盘猪蹄、一盘蒜泥黄瓜，外加两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吃了一会儿，喝了几杯，两人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顾三官说：“你这人也是个势利眼，多少年的朋友了，喊你说个话，还推三推四。”老罗啃着半个猪蹄，说起话来含含糊糊：“那你也得看时间，我总不能丢下手头的活，陪着你在厕所说闲话吧。”顾三官说：“谁和你说闲话，我是真有事情和你谈。”点上一支烟，顾三官开始慢慢说起来。当然，在说正事之前，他总还是要绕着弯子地将老罗夸赞几句的。“你知道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干啥吗？我告诉你，我在看那张照片，越看越想哭，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那张照片太漂亮了。我认为那是你拍过的最漂亮的一张照片。”见老罗仍在埋头啃猪蹄，他便沿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夸。
“那张照片可真是让人过目难忘啊。你看那个女孩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看哪里哪里漂亮。看着看着我就想，人家这照片是咋拍出来的，一样的相机，一样的人，咋人家拍出来是艺术，而自己拍出来就是一摊狗屎呢？最后我算整明白了，不是这世上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这时老罗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他妈哪是你说的，这是人家罗丹说的，罗丹是谁知道吗？法国人，雕塑家，那个没有手的巴尔扎克就是他雕的。”
顾三官笑着喝下去一杯酒说：“我管他骡蛋马蛋，反正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想来想去，我心里就敞亮了，人不管干啥，还是得有一股子劲，有了这股劲儿，干不成的事也能干成。我把咱俩放在一起做了个比较，越比较我就越想哭，真是天上地下呀。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老罗便知道他有求于他，因为在以往，他有求于他时总是要先这样没边没沿地夸赞几句。
“日你姐，有话就直说，不要绕着圈子骂人行不行。”老罗嗍着嘴里的猪蹄说。于是顾三官便涎着脸嘿嘿笑了。顾三官说：“人熟了真不好，用个计谋也能让人一眼看穿。”接着就说出他要开“秦腔茶社”的话。“秦腔茶社？”“对，秦腔茶社。”
见老罗还在发愣，顾三官便掰着指头一五一十地给他分析开这个茶社的理由与可行性。
“首先，开这个茶社的人气是有了。你不是刚报道过那个唱秦腔的小妹妹嘛，我现在就把她请了来，让她作这个秦腔茶社的主唱。趁着她现在人气旺，你再加紧报道几次，相信她的人气还要旺一把。我为什么要请她呢，年轻，漂亮，有看头，请她做主唱绝对亏不了。其次就是成本低。你想想，她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给两个钱就把她打发了。最关键的是第三点。你可能没注意到，离我的公厕不远有个土台，那里原是广场的一个舞台，从建成到现在就没用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现在在上面开茶社，算是旧物利用，相信我们经理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这三个理由加起来，这茶社一开不火都难。”
这回老罗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老罗说：“茶社，还是秦腔的，有人进去听吗？”
这时顾三官便忽闪忽闪地眨起了小眼睛：“老罗，这你可就太不了解咱们正阳了。陕西人说，不听秦腔，酒肉不香。咱正阳人喜欢秦腔也是一点儿不含糊。你没见城里的那些个自乐班吗，一到夏天一摊挨一摊，比卖羊肉串的还多。况且那个小姑娘的唱功我也听了，如果真正说起来，她并不比咱县剧团的正式演员差。”
老罗却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就像你刚才说的，县剧团唱都没有人听，何况一个街头自乐班。这能行吗？”
“所以要请你来嘛。”顾三官说。说时又往嘴里倒进去一杯酒。
“现在我算是搞明白了，这个社会，有时庙堂的不如江湖的，官办的不如民间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叫全民娱乐，又叫娱乐至死。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那些正儿八经的已经不行了，行不通了，要想真正火起来，还得想一想怎样适应老百姓，怎么能让老百姓喜欢。怎么能让老百姓喜欢呢？这就得迎合他们的胃口了。他们喜欢自娱自乐，我们就创造条件让他们自娱自乐；他们喜欢自己制造明星，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制造明星的机会。我翻来覆去想过多次，这个茶社开得好不好，关键不在别的，就在那个小姑娘；要想让茶社赚钱，首先得让那个小姑娘火，小姑娘一火，我这茶社不赚钱都难。怎么能让小姑娘火呢？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说得老罗脸上一抽一抽的。
两天后，老罗和顾三官站到了二姑家门前。他们提着漂亮的礼盒敲二姑家的门，敲了半天，门开了，里面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他们一眼就认出是那天晚上陪“天仙妹妹”唱自乐班的中年妇女。
顾三官问：“请问这是陈秀芝老师家吗？”二姑点着头，同时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顾三官说：“陈老师，打扰了，我们俩是专门来拜访您的。”扬了扬手里提着的礼盒。二姑说：“你们是教育局的？”顾三官摇头。二姑说：“那么是来收水费、电费、垃圾管理费的？”顾三官抻着脖子嘿嘿一笑：“陈老师真会说笑话，如果是收费收钱的，我们还能提着礼盒找您吗？”
进了门，坐在沙发上，顾三官指了指身边的老罗对二姑说：“陈老师，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见二姑只是打量，摇头，顾三官便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人不认识，这张报纸你应该认识吧。这张报纸上的照片，就是他拍的，他叫罗世贵，《正阳晚报》的。”
听说是拍照片的晚报记者来了，躲在厨房的陈望姣也赶忙走出来，羞答答地红着一张小脸。
二姑捂着嘴笑道：“罗记者，你别笑话，当初看你拍的照片，以为你是个白脸，原来竟是个黑脸。后来又看过你写的文章，又以为你是个瘦子呢，谁知道竟长得这么胖。”老罗顿时红了脸，点着头说：“惭愧惭愧。”
坐下来，二姑喜笑颜开：“罗记者啊，说实话，看了你拍的照片，我们一家子高兴了好多天。我们到现在还像在做梦一样。”老罗谦虚地摆摆手：“主要是你家姑娘长得漂亮，要是长成个丑八怪，我的技术再好也拍不成这样啊。”
夸奖了几句，开始切入正题。
这时顾三官往前凑了凑，一副恳切笃诚的样子：“我们这次登门拜访，一是来看望看望陈老师；二来呢，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
然后就说了他要开秦腔茶社的事。见二姑还没有明白过来，老罗便补充道：“陈老师可能没听清楚，他的意思是，他开的这个茶社啊，不单单是个喝茶聊天的地方，还要一边喝茶，一边听秦腔。听秦腔就得有唱秦腔的，那么谁唱呢？就是你家小姑娘。他打算让你家小姑娘当他茶社的主唱。”
“你这么说，我就听明白了。”二姑一边说，一边打量顾三官，打量了一会儿说：“这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老罗忙接住话头儿说：“他叫顾三官，原来在中山公园卖票，留着个分头，梳得油油的，您一定记得。”这时二姑就拍了一下大腿：“我就说嘛，原来是他呀，他那时架子大，可把人给得罪光了。”说得顾三官额头立时渗出一层汗来。顾三官说：“真是对不起，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真是让大家见笑了。”之后抬头求助似的看着老罗。老罗喝着茶，老练地说：“他那时确实年轻，不懂事，后来懂事了，也是遭了不少罪。你大概也知道，后来他还开过碰碰车场、健身房、卡拉OK厅、冷饮店，都赔了，现在单位让他守公厕。为了改变命运，他这次开茶社，可是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二姑说：“光用劲不行，还得学着做人，只要把人做好，生意赔了也不算啥，年纪轻轻，还可以从头再来嘛。”
……
数日之后，受二姑委托，二姑夫特地来和顾三官在中山公园签合同。二姑夫照旧西装革履，腋下挟着个小包包，一来就坐下喝茶，边喝茶边用手向上梳刚染过的头发。
合同共一式三份。除前后行文中的官话套话外，实质内容大概有如下几条：
一、要让甲方（陈望姣）去秦腔茶社，乙方（顾三官）首先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要有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要让甲方在有尊严的氛围中生活或表演；虽说是茶社，可它毕竟不能等同于其他娱乐场所，要保证场地不能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若稍有风吹草动，甲方可自行解除合同。
二、甲方是演员，只管做好自己的演唱或表演，不得提表演以外的任何要求；乙方为经营管理方，只能要求甲方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不得有任何超出演唱之外的附加条件，如陪唱、陪酒以及其他更无理的要求。
三、既为主唱，收入应高于其他人，要体现一个主唱自身的价值。
四、茶社既然以甲方的名字命名，那么乙方一定要在茶社生意红火发达之后，给予甲方一定的补偿或部分收益分成。
五、乙方不得限制甲方的人身自由。若甲方身体健康时，不能耽误工作；若在身体欠佳时，乙方不可强迫其工作，以使健康受损。
六、甲方演唱曲目一定要积极、健康、向上，符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要求，乙方不可要求甲方唱一些低级下流、有损个人形象的戏曲或歌曲。
合同以上内容，须双方无条件接受，若一方故意违约或不遵，则另一方保留单方毁约或诉诸法律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