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昨晚什么时候下起雨来,这雨一直下到早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早晨空气里充满着一丝凉意,但这不停的雨也实在烦人。凌晨时,父亲的咳嗽声又多了一些,恍惚中的我突然清醒过来。我起床把窗帘拉上,又关上半开着的窗门,我怕父亲昨夜着凉了,患了感冒会使他病情加重。大家都睡着,屋内很宁静,窗外的雨还在下,水汽弥漫开来,窗上的玻璃有些模糊,外面房屋的轮廓线曲曲折折。
7点40分左右,我还坐在床上看书,听见有人敲门,我趿拉着鞋去开门。于阳春站在门口,父亲他们仍在睡觉,屋里谈话有些不便,我只好把于阳春让到走廊上。于阳春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光泽,她说小圆一早打电话过来,说我们把号给挂错了,应该挂在肺外科而不是心外科,另外,她亲戚给查过了,这星期肺外科没有人出院。于阳春说的话使我十分紧张,我记得我们挂的就是肺外科的号。我让于阳春等着,自己进屋去找住院联系单,父亲他们都醒着,岳龙问我找什么,我说找住院联系单,我们可能挂了心外科的号。岳龙说是挂肺外科的,住院联系单在写字台中间的抽屉里。我在写字台中间抽屉里找到那张住院联系单,没有错,住院联系单上写得很明白,我们挂的是肺外科的号。我拿着住院联系单出去,于阳春接过去看了说,那可能是小圆亲戚搞错了,她说这也无妨,她打电话给小圆说明一下就好。
早饭后,雨停了下来,空气很新鲜。旅馆里昨晚又住进几个新病友,在走廊里见了面,大多忧心忡忡。离肿瘤医院最近的大概要数申林旅馆了,所以,这些肿瘤病人大多选择了申林宾馆。于阳春上午去肿瘤医院放疗。因为心里焦急,我和岳龙直接去找小圆,这时候我彻底明白时间就是生命的最直接的意义。到了小圆住宿的旅馆,小圆没在,听说她去了保健医院,好像不是很远,所以就走着去。街上人很多,嘈杂、拥挤,老是遇到红灯,大城市的交通真让人心烦。马路两边是矗立着的摩天大楼,直刺蓝天,在阳光照射下成片的玻璃幕墙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倾泻下来,在马路上行走的人就有了很大的压力和恐惧,特别是初进大城市的乡下人,尤其像我这样的惊弓之鸟。找到保健医院,小圆不在,打她手机,通是通了,但就是没人接。住在隔壁的台州病友见我们说的是台州话,就过来告诉我们,说小圆早上去了肿瘤医院。谢过台州老乡,我们直接去肿瘤医院找小圆。找到小圆时,她正坐在二楼候医室里和病友聊天。小圆性格爽朗,心直口快,即使是聊天,说话的声音也噼啪作响。我们进门就听见小圆的声音,小圆也看见我们,马上站起来说,有什么事吗?岳龙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住院联系单,我说,是否医院给搞错了?小圆说于阳春已给她打过电话,有可能是他亲戚听错了。我们呆呆地站着,小圆见我们还不是很放心,她说,这样吧!看完病后我去胸科医院一趟,直接去找叶易刚主任。我们考虑小圆身体还在康复中,不便多行动,所以就劝她不用这样。小圆想了一下说,那也好,等中午我把叶易刚姐夫叫过来。我说好的,那我们中午过来。回到申林旅馆,父亲他们都在房间里看电视,岳龙去找台州病友聊天,因为这样的事情我们头一次经历,没有什么经验,岳龙想从其他病友身上得到一些经验,以便借鉴,免走弯路,再说与他们多聊天也会减轻一些压力,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条道上的人,此时的心境都差不多,有些人处境比我们更差,我们自然还会多些自我安慰。
中午我们去找小圆,小圆不在,打她电话,电话又关机,我们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我想我们上午是否听错了,不然,小圆绝不会不在旅馆里的。我们在旅馆的走廊里转悠了好久,始终没有见到小圆,想打听台州病友,他们却都关着门。我想小圆大概在肿瘤医院里还没回来,要么在房间里休息。我们站在走廊的转弯处考虑了一番,感觉很无奈,又回到申林旅馆。午睡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要是不午睡,那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就会忧郁而暴躁。可中午我却始终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小圆的影子重重叠叠,小圆说话时的种种神情不断变幻,耳朵里还会想起小圆响亮的声音。到了3点钟,父亲他们都起来了,我有些昏昏沉沉,这时候我手机响了,是于阳春打来的电话,于阳春在电话里说她已到了龙华医院,在龙华医院开中药方,等抓了药再与我们联系。我只能说好的,中午找不到小圆已使我产生了动摇的念头,有了于阳春的热心,我又燃起一些希望。下午的日子很无聊,几个人又围着一台老旧的彩电转,大家不停地换频道,但始终也没有变出什么新花样。父亲坐在床沿上,岳龙试了他手掌心的温度,说已没有微热的感觉,我怕岳龙因为心理作用感觉不准确,自己也试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心里突然间轻松了许多。这时候,于阳春打电话来让我们过去。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到小圆那里。我和岳龙赶到小圆住处时,于阳春和小圆都在,小圆一脸倦容,脸色也不好看,这时我们才知道小圆中午一直在肿瘤医院放疗。坐着闲聊了一会,小圆说,这星期无人出院,床位可能要等到下星期,这样吧!明天我让我亲戚过来一趟,让你们直接与他见面联系,因为下星期一我要住院治疗,我们无法再联系,那挂号的事情我也问过了,是他们听错了,是挂在肺外科。我们道了谢,见小圆累着,不便久坐,便回来了。
晚饭想给父亲换换口味,所以就出来找了一家点心店,父亲点了一碗水饺,水饺也好,父亲在家里最喜欢吃的是粉食,不管糯米、糙米,抑或是小麦他都喜欢,他最不喜欢那种菜泡饭之类又酸又带水性的食物,遇到这样的食物父亲有时会皱一下眉头,但又马上放松开来,要是不注意,也不会觉察到,接下去父亲便会一声不吭地吃个一大碗。水饺上来后,我们发现水饺原来是米粉的,而且质地较硬,好在我们还给父亲带着昨晚的甲鱼汤,父亲只吃了半碗,我说点一些其他东西。父亲说差不多了,待会儿回去吃八宝粥,还是那个味道好。父亲把话说得很轻松,我也没有认真下去。我们点的是蒸水饺,更硬,所以也只好草草收场。回来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水饺的事情,我很后悔没有坚持重新给父亲点些什么,或者干脆换一家餐馆。回到旅馆后,父亲用餐巾纸清理鼻腔,发现鼻腔里有些血丝,血丝颜色有些暗,他怀疑前日痰中的血丝可能是鼻腔发炎所致。我认为他说的有些道理。
父亲清理好鼻腔后心情很好,与我们说一些村子里的旧事,这些事有些我少年时有所闻,但大多是没有听说过的,即使少年时有所闻,也不知道其详情,出于父亲之口听起来也特别亲切,更何况我早就有写写村子里故事的想法,父亲说的许多故事都很有可能成为我小说的素材。有些事情听起来也简直不可思议,比如:亲戚中的一位女长辈,在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一次家庭聚会上,为一些细小的矛盾递过菜刀给亲兄弟去砍自家的小叔子。这使我震撼,因为我那位尊敬的女长辈还活着,我看到的是她慈祥的面容,但无法想象她的过去。父亲一直没说,祖母也一直没说此事,如果今晚父亲再不说,我想,很有可能我们就永远也无法知道这样的细节了。当然,父亲也并不是一定要给亲戚挖丑,我想父亲他只不过是把当年的真实情景告诉我,使我日后在处理家族问题时适当想得更远些,更细些,这才是父亲的用意。如果这不是初衷,那父亲早就把此事告诉了我们,父亲是善良的,而且十二分的正直真诚,这我知道。当然,父亲在叙述时流露出来的不满和鄙夷,我也看得出来,这完全是他的正直所至。
父亲兴致勃勃,我们听得入迷。到了10点钟,父亲有些饿,我让爱虎去热八宝粥,爱虎把热过的八宝粥送到父亲床前时,父亲的脸上掠过一脸笑容,但转瞬间又稍纵即逝,父亲大概想到他暂时的幸福,继后又马上想到他的不治之症。
父亲很快就吃完了一罐八宝粥。在父亲看来这大概是天底下最美妙的食物了。其实,也不尽然。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天气十分闷热,我跟着父亲在田里劳作,母亲送汤面来,我很不喜欢,我喜欢的是炒冷饭,我硬着头皮去吃面条,并问父亲这时候最想吃的是什么?父亲说,蛋糕,加上一大桶冰牛奶。在这物质尚为匮乏的年代想不到父亲还有这样的想象,这也很难得,父亲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农民。当然,我并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甜食。父亲的不假思索让我记住了他这句话,也让我思考了很久,我想,这应该是简单的事,等他老了,我让他每天都在蛋糕与牛奶中度过,这个能力我想我肯定有。
将近11点了,父亲才躺下。我对岳龙说明天回家应该让母亲来。因为晚上的食物已使我考虑到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其实,这我早有所想,这些天来尽管每天都在饭店里给父亲小炒,但始终无法合父亲口味,这我知道。还有饭店里米饭的粗糙,有时也让父亲难以下咽。如果母亲来,可以自己烧饭炒菜,这样既卫生,又能照顾好父亲,再说还可以省些钱。父亲听我说让母亲来上海,问我是否要住两个月,我说不,先住院检查,有了结果就回去,既然来了,就好好全身检查一遍。父亲虽然半信半疑,但母亲来,让他每天都有可口的饭菜,我想他也会舒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