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皮鞋已经破旧,鞋面还沾满灰尘,昨夜我们带他去商店买了一双。新买的鞋并不适应,父亲一大早又去商店里换鞋。凌晨时,我在睡梦中听见三次开门声,我不知道是否全是父亲开的门。隐约中我听见父亲咳嗽的声音,父亲咳得不重,次数也比昨天少多了,父亲把痰咳在纸杯里,纸杯要继续送肿瘤医院化验,这是第二次痰液化验。我醒来时看了一下表,5点38分,这个时间早了点,我还是继续睡。过了好一会,父亲回来了。父亲是去换鞋的,但商店门还关着,父亲这才记起时间不对,就先回来。
我们起床时,父亲已坐在床边看电视。父亲精神很好,来上海后从未这么好过。父亲仍然穿着旧皮鞋,新皮鞋放在电视机边的桌上。早晨的风还有些凉爽,窗外有几株水杉绿得发黛,那躯干笔直地劲挺着,蓬勃向上,边上的屋不高,大多是老屋,有几缕炊烟向上飘动。岳翔昨晚住在上海朋友那里,爱虎留在旅馆。岳龙和父亲他们去外面吃早餐,给我带了豆浆和馒头。父亲斜靠在床头,岳龙用手试了一下父亲的手掌心,父亲仍然有些微热,跟昨天差不多。父亲说早上痰中只有一次带有血丝。父亲说话时显得轻松。岳龙说可能是鼻子发炎引起的,看来昨天服了先锋Ⅵ与阿莫西林效果很好。其实,早几天在台州医院检查的脑颅CT就已证明父亲脑颅正常无异,无转移迹象,我未在意,岳龙看片后曾说过此事,而我却心有余悸,因为担心父亲出血源在于脑颅而忧心忡忡。
父亲的轻松也给我们带来宽慰。我的宽慰是因为早晨父亲痰中只有一次有血丝,再者,小圆亲戚今日已去胸科医院帮我们联系住院。闲来无事,我和岳翔出去看看到临海的客车从哪里走最方便。因为这也很重要,我估计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将会不停地往返于临海和上海之间。我们从徐家汇乘地铁到上海火车站,上海火车站是地铁终点站,在地铁出口处背面,我们从秣陵路找到恒丰路,沿恒丰路往北走几分钟,看见一个很大的立交桥,桥下停满了去台州的北方大客,大客车停得很乱,车上灰尘满身。地也不平,地上油渍斑斑,废塑料袋、矿泉水瓶、废纸和烟蒂随处可见。空气中已经有些燥热,等车的人三五成群躲在墙边阴凉处,有些就干脆坐在地上,下面垫着一片破报纸。随车的女人看见有人走过来,就冲上前去询问是否去台州。她们说话的声音噼啪作响,还把唾沫飞到人家的脸上。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见我们就抢了上来,我说我们现在不去,只是先看看时间和站点。那女人很快从肮脏的包里掏出名片塞在我手里,她说不去没关系,去时再找我们,名片上有电话,你打这个号码就行。我往名片上瞟了一眼,是温岭车,车主姓郑,手机号码也打在上面。我说好的,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那女人走开后,我们看见门口有几间小房子,墙壁上用大红漆七歪八斜地写着:售票处。又在下面画了一个箭头。我们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往里走,售票处门口挂着一张小黑板:
临海:10:00 21:00
温岭:14:00 15:45 16:00 20:00 22:00(北)
新桥:19:00(北)
路桥:17:15(北)
我从口袋里摸出刚才那个女人给我的名片,用铅笔把上面的时间表写在名片反面。
回到申林旅馆,进门就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光头,面部白得让人难受,目光呆滞,衣服却很艳俗。她坐在过道转弯处,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女人坐在矮凳上给她喂饭。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扭过头用混沌的目光看着我们,那睫毛一动不动。女人用羹匙在碗里掏了几下米粥又放下,大概米粥还烫着。我走到门口回过头去,那女人还是低着头,呆在那里。岳翔说,这女孩大概做了化疗,头发都落光了。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好久都不想说话。
岳龙已从肿瘤医院回来,痰液化验没有找到癌细胞,这真是奇怪。我躲进开水间,站在那里想:是台州医院出错呢?还是肿瘤医院的疏漏?台州医院有CT证明,这是科学。那么,肿瘤医院的痰液化验不是科学吗?当然,最好的答案是后者,如果是后者,我们只不过是一场虚惊。那么,父亲肺中的块状呢?那块状假如是一片阴影,这也不无可能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老女人过来打开水,很狐疑地看我两眼,我侧过身,走到窗边,楼下小酒店的饭菜又香起来了。我想,我的思绪真是复杂纷繁。
中午大家都很舒适地睡了一觉。父亲醒来时,岳龙试了他的手掌心,仍然有些微热,这种不温不火的温度最可怕。闲着无事,岳龙他们带父亲去上海大世界,我去门口小报亭买了五六份小报,开着电视,坐在床上慢慢阅读。小报上都是些无聊的新闻,唯有关于伊拉克局势的新闻让我感兴趣。电视里也没有什么可看,我只好翻翻乱七八糟的地摊杂志,杂志里很多红尘故事都大同小异。正当我百无聊赖时,单位里给我打电话,问我绿化材料放在哪里,哪份材料是领导出席台州市绿化建设经验交流会的发言稿。我说我写好后放在壁橱的第三个抽屉里,请他们拿去。关上手机,我突然觉得我不可能都在上海陪着父亲,单位里有很多文字需要我处理,只要领导要材料,我就要连夜赶回去。这样想着,我心情又焦急起来。我想,我还是去于阳春那里看看,能否再催一下小圆,让她尽早与胸科医院CT室的亲戚联系上,以便让父亲早日住院。于阳春住在三楼,下午病友们都从医院回来了,所以走廊上便有些嘈杂。于阳春因为上午刚做完胃镜,还没有恢复过来,情绪不好,我自然不能催她,就陪她说说话。我们聊了很多,她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闲聊中,她告诉我手术前可吃些甲鱼、黑鱼和泥鳅,泥鳅尤以黑背白肚为最好。聊了一会,于阳春脸色渐渐明朗起来,我想,我是否应该去买两只甲鱼送给她,以感谢她的帮忙。我说,那你今晚吃些什么?于阳春说自己刚做了胃镜,只能吃流汁,别的什么东西也不能吃。这时候,于阳春的丈夫老董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在,就乐呵呵地说自己刚才买菜去了,菜场里什么东西都有,可惜于老师现在不能吃。于阳春是小学校长,当教师时就很出名,大概她丈夫老董也习惯了,都叫她于老师。于阳春对我说,你们现在都在外面吃饭不方便,你去买点东西让我们家老董给你们烧,我们家老董烧菜手艺还有一套。老董嘿嘿地笑着说,一般般,一般般,只不过是烧烧熟而已。
从于阳春房间出来,我看看时间还早,敲过门,父亲他们还没有从大世界回来,我就去了菜场。菜场离申林旅馆很近,大概不到一百米,边上有一个小超市,就在马路边。菜场也不大,但物品倒很丰富,穿过蔬菜铺、肉铺,再往里走便是卖水产品的地方。甲鱼、螃蟹、黑鱼、泥鳅,应有尽有,一个卖甲鱼的中年男子问我是否想买甲鱼,他说的是上海话,我听起来觉得难受。我没有回答他,蹲下来仔细瞧着水中的甲鱼。他用手指着木盆说,这里二十五元钱一斤,是恒温养殖的。我说,这个呢?我用手指着旁边的另一个木盆。他马上笑嘻嘻地说,那是室外养殖的,七十元,营养当然这个好,室外养殖的甲鱼不多,就只剩下这五六只了。我看了盆里两眼,问他有无野生的甲鱼。他说没有,现在野生的甲鱼很难找到,即使有,价格也十分昂贵,很少有人买,况且这室外养殖的东西跟野生的营养价值差不了多少。我知道他前面说的是真话,后半句完全在骗人,养殖的甲鱼怎么能跟野生的甲鱼相提并论呢?当然我指的是营养。转了三四摊,都是恒温养殖的甲鱼,就连室外养殖的也没有,更遑论野生。市场里的人乱哄哄的,杀黄鳝的、杀鳗的,动作飞快,三两下就解决了问题,放在清水盆里一撩,就装进袋里,水盆里的水污秽不堪,摊主随手一掀,污水便哗哗地冲出来,四处漫溢,苍蝇在污水上飞舞,在有血腥的地方停下来,叮着。前面没有卖甲鱼的了,只有虾和青蟹。我只好往回走,回到原来那个摊主旁。那摊主说,我真的不骗你,室外养殖的甲鱼真的也不多,我们是从宁海过来的,大老远的过来骗你这小青年干吗?我别无选择,就指着室外养殖的那木盆里的甲鱼说,给我来这个背部泛黄的。摊主随手用网把那只甲鱼兜了起来,操着剪刀,咔嚓一下,一股热血从甲鱼的脖子上涌出来,甲鱼把头伸得很长,左右环顾,仿佛在寻找凶手,但没几下便气息奄奄。摊主把甲鱼翻了个身,剪刀沿着裙边一路走过去,嚓嚓作响,里面的肉和血便一朵朵向外翻出来,像只美丽的花环。
我把洗净的甲鱼送到老董那里,父亲他们已经回来。父亲坐在床沿上,电视开着,又是戏剧频道。父亲迷恋戏剧,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集体爱好,在家里时,每逢节日和农闲,附近村庄写了戏,父亲都要约上几个人去看戏,他们称这些草台班演的戏为大戏,我们这一代对此嗤之以鼻。我们迷恋的是电影,尽管当年的电影大多是黑白片,况且是一种模式,都具有强烈的崇高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但对我们来说,看电影有时候甚至比吃饭更重要,有几次为了看彩色片,我们宁愿饿着肚子走三五公里路,回来时,实在饿得不行,就在路边番薯地里刨番薯,刨了番薯,再在水塘里洗过,甩两下水珠,一口咬下去,味道也很鲜美,于是便集体唱革命歌曲,一路走一路唱,歌声传向田野、村庄,有时候也好像滑过了山冈。
老董烧好甲鱼竟然端着盆送到楼下,我很感动,谢过老董后,我让父亲先喝些汤。父亲大概有些累着,再说电视里的戏好像也不怎么样,父亲精神有些不济,我让他先小睡片刻。我关了电视,让岳龙他们先到门口待会儿,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下午翻过的报纸。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父亲醒来,精神好多了,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发灰。父亲问我几点了,我看过表,5点40分,我说我们到外面吃饭去吧!父亲去了洗手间,我把盆里的甲鱼分了一大半到塑料盒里带出去。父亲胃口很好,吃了一碗米饭,尽管父亲一再催我们吃甲鱼,我们都没有把筷子伸向盛有甲鱼的塑料盒,我们把甲鱼汤和肉全让给父亲吃。这顿饭,父亲吃了五分之三甲鱼,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也给了我安慰和信心。
晚上我又去于阳春那里,老董洗碗去了,于阳春正在看新闻。她气色很好,问我父亲吃了多少,又问我他家老董烧得可口否。我说父亲吃掉了五分之三,味道很好。于阳春笑笑说,在家里都是老董做的菜。聊了一会,我说小圆那里不知怎么样了?于阳春说,我给她打个电话。于阳春边说边拨通了小圆的电话。于阳春跟小圆通话时,小圆那头的声音又高又短促,于阳春在电话里很有分寸地催了一下,小圆说待会儿给我们回话。过了片刻,桌上的电话机响了,于阳春接过来,小圆说,明天一早打电话告诉我们有无床位。于阳春放下电话时,我说,我想是否先去那位CT室主任家里走一趟,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空落落的。于阳春说,这个小圆会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