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纬36°4′至36°8′，东经118°0′至118°6′，这里就是古称九州之一的青州。
我居泉城，离青州并不远，但我只去过一次青州，时间很短，匆匆来去，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只知青州是东夷文化的发祥地。它南部是山是丘岭，群山逶迤，城就在山脚下。
我去青州，时值9月，辽阔的鲁中大地弥漫浓浓的秋色。路旁的杨柳叶子泛出淡淡的黄，田野上的庄稼敛去夏日的戾气、青苍气，呈现出一派深沉、老练、成熟的气象。阳光也显得大度，给无边无际的秋天带来澄明的温暖。
青州，“右有山河之固，左赖海之绕”。在古人心目中，她雄跨陆海，沃野千里，交通发达，有山有水有平原，物产丰富，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景象。苏辙未曾做官青州，却有青州情结，写诗赞誉：“面山负海古诸侯，信美东方第一州。”这里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彪炳史册的历史名人灿若星辰。且不说大地理学家郦道元、北宋大政治家王曾、横跨两宋的文学家李清照的旧居都在青州，和这片土地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北魏大书法家郑道昭、文学家李邕都曾在这里为官，大唐帝国的诗仙诗圣李白、杜甫，也曾留下足迹，更不要说北宋时期，十九名宰相副相被贬出知青州，留下无数诗章。他们都是状元、进士，既是政治家，又是十足的文人墨客。他们的人文精神已融进青州的山山水水，他们的文化基因已汇入青州大地的血脉。青州，处处闪烁着文化的光芒，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名城。
我来青州采风，市文联的小丁带我拜访当地作家耿春元先生，我们一见如故。耿先生和我同辈，长我三岁，一脸慈祥，言谈儒雅，他说：“青州是一部大书，文化底蕴十分丰厚，要读懂青州并不易。它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齐文化和鲁文化交界融汇处，两种文化相撞相融，形成独具魅力的青州文化。《禹贡》上不是说吗？海岱惟青州。”
我神色有些迷惘，耿先生笑道：“也不难，有把钥匙能打开青州文化的大门，那就是一拜寿、二拜佛、三拜贤臣、四拜书法。”
“怎讲？”
耿春元呷了口茶，缓缓说道：“云门山上有大‘寿’，驼山上有大‘佛’，魏碑题刻，北齐大‘碑’，市内三贤祠，样样名扬海内外，尤其是龙兴寺窖藏佛像，那是一座佛教文化博物馆，雕像造型优雅，技法娴熟，雕刻细腻，精湛绝伦，无与伦比。”接着他又给我讲起大唐的李邕，诗人李白、杜甫，以及北宋十三贤臣的故事，使我对青州这座文化名城有了粗略的了解。
二
9月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满城高低错落的楼和青砖黛瓦的古建筑，色彩、风格迵异，却极其和谐地负载着文化名城苍老而有豪气的韵味。宽阔的街衢油漆黑亮的马路，成排的绿树，虽然年轻，但展示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姹紫嫣红的花圃，团团簇簇的鲜花，透露出青州独特的审美意识和一种深蕴的文化魅力，现代化的磅礴气势并未遮蔽古城的迷人情调。
青州这个城市确有非凡的气象，地处鲁中，环境优美，南依云门山、驼山、仰天山，山不高，也不显赫，比起五岳，寂寂无名。南阳河和弥河从大山深处奔腾而出，像两条飘带，一河绕城而去，一河穿城而过，岸上青石，水畔垂杨，一帘秋风，更使这座城市袒露潇洒磊落的大气，那清澈的河流和洋溪湖的粼粼碧波，倒映着山色云影，这座富有阳刚气派的北国名城，便添了几分江南的婉约风韵。
山峦之苍黛幽傲，山气之清凉袭人，山意之静谧幽远，水光山色的清鉴晶莹，令人心旷神怡。我站在岸边，观山、观水、观城、观人，不仅是理性的鉴赏，更是一种心灵和情感的体验。一阵微风吹来，柳丝飘来荡去。几片叶子落入河面，像小金鱼似的浮动游弋，更添一种恬静幽雅的魅力。
这南阳河，给青州古城带来灵气，“它发源于玲珑山麓，水势并不浩渺，但它对青州文化意义却非同凡响，犹如秦淮河之于南京，黄浦江之于上海”。河流的历史比古城的历史久远。郦道元是青州人，他热爱故乡的河流，在《水经注》里对南阳河记述非常详细：“长津激浪，瀑布而下，澎赑之音，惊州聒谷，漰渀之势，状同洪河。”这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南阳河，而今南阳河却变得温驯舒缓，不浮躁，不狂放。
我沿着南阳河的堤岸漫步，回味着这座城市的历史，这里是姜太公的封地，东夷文化的发祥地。据说七千年前，古代青州的东夷人已跨进了人类文明的门槛，进入龙山文化时期，青州便出现了繁荣景象。历史来到三国两晋南北朝，这里不仅齐鲁文化昌盛，释家文化也茂茂腾腾地传播开来。驼山石窟、云门山石窟、玲珑山石窟，千百尊佛像、菩萨像遍布山野，佛烟袅袅，经声佛鼓，响彻这片神奇的土地。
唐朝时期这里已是名都大邑，隋朝为北海郡，唐朝后来改为青州。天宝三载（744），李白、杜甫曾经携手到青州一游，这是青州值得骄傲的事，至今念念不忘。那年李白得罪了杨贵妃，被唐明皇赐金还山，离开京城，到处漫游，在洛阳遇到杜甫，大唐诗国两位文豪走到一起，这是文坛千古佳话。二人诗酒逍遥，放浪山水——说起来很轻松，其实李、杜正是精神空虚迷茫之时，四处求仕，处处碰壁，不得不漂泊。他们决定到青州拜访著名的北海太守李邕。李邕也是才华横溢、少习文章、疾恶如仇、不容于众的人物，因他不避权贵，抗争直言，几经陷害，在朝中不能立足，被外放任地方官。
李白来到青州向李邕求官，不如说是同气相求，李邕一个贬官，能帮他什么忙？不过在一起喝喝酒，骂一阵子朝廷奸佞，肆意倾泻一腔郁垒。李邕早在巴蜀时就和李白相识。李邕是书法家、诗人，闻名当世，但遭宰相李林甫忌恨，此时的李邕已无“文高气方直”之豪气，只和李白叙叙家谱，有时也携同二人，到深山道观去寻仙求箓。李白、杜甫也曾登上云门山，啸嗷几声，一吐为快。李白在这里写了一首《上李邕》诗，其中“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成了千古佳句。
李白一腔悲愤之情在这里得到喷发，他把自己比作庄子《逍遥游》中背负青山的大鹏，水击三千里，直上九云天，即便无风可凭借，也能荡尽东海之水！那些轻浮之人，那些目光短浅之人，怎能理解大鹏的豪情壮志？
杜甫性格稳健、笃实，见李白如此张扬，不免有些担心，写诗《赠李白》，委婉批评：“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虽比李白年轻十一岁，但比李白显得老成，他来青州，想得到李邕的帮助踏上仕途。说白了，李白、杜甫前来青州都是来“跑官要官”的，但目的并未达到，在这里游乐几天便怏怏而去。
后来李邕被朝廷奸相李林甫杖杀，杜甫得悉，非常悲痛，写下《八哀·赠李邕》：“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
李白、杜甫离开青州，来到齐州（济南），李白在紫极宫参加道箓“考试”，被录取成为一名正式的道士。他和杜甫在齐州依然谈诗论文，游山玩水，随后分手，天各一方。
李贺并未来过青州，但我总固执地认为他那首《梦天》诗是在青州写的，尤其是诗后半部分：“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这诗的“三山”是指蓬莱、方丈、瀛州三座山，齐州固然指中国，但这样的景观只有登上云门山，或仰天山方有此等感悟，任何浪漫主义想象也非天马行空的虚幻。我总认为李贺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登上仰天山某一峰，山上有亭，亭中有石桌、石凳，泡一壶山泉茶，诗人驰目远望，只见山浪滔滔，山林苍莽，烟岚袅袅，南阳河、弥河穿峡越谷奔腾远去。诗人仿佛看到神话中的三山，波光浩渺的大海，诗潮澎湃，于是才有了“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感慨。这是多么奇特的构思，多么瑰丽的想象！
三
东夷文化，以山东为中心，北起辽东半岛，南到长江流域，东自沿海，西到河南东部。青州是东夷文化发祥地，也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散射着东夷文化的光芒。夷，是“人”负“弓”合成，表示东夷人的勇武。其实到北宋时期，随着历史的变迁，文化的融合，这里已是一片温山暖水，青州人坦荡，性情温和，民风淳朴，南望群山跌宕，北望千里沃野，云门山、玲珑山既不高峻，又不险恶，青山绿水，一片平和景象。青州是“大藩”，天下第一州。北宋时期为京东路，管辖二十六个府、州、军，八十二个县，嚢括了大半个山东及河北部分郡县。所以朝廷的权臣被降职，这里是首选之地。
“青州名宦宋时多”。这是青州最值得炫耀的一页。名臣贤官寇准、范仲淹、富弼、王曾、赵抃、曹玮、李迪、夏竦、陈执中、文彦博、程琳，文学家曾巩的胞弟曾布，还有迫害苏东坡的首恶吕惠卿等，一朝的名臣都曾流落在青州，这也是“青州现象”吧。
这些高官政要，到这里任知州、知府、知县或提督，军政一把手，使这小城名扬四海，山水增辉。这些政治家们大多勤政爱民，清明廉洁，治迹卓著，又一度使得青州更加繁华，成为名噪天下的京东路首府。流放，对于流放者，是炼狱；对于流放地，则是福祉。那时古城家家杨柳风，院院牡丹开，古木参天，绿荫缭绕，城内店铺林立，车马喧嚣，市声沸腾，雄伟的南楼，巍峨的表海楼，横卧南阳河的虹桥，更添古城壮观。
北宋初年的名相寇准曾被贬到青州，这是大宋朝第一个贬到青州的高官。
青州虽有名都大邑的富庶，却没有汴京的喧嚣、芜杂；既没有“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封闭、吊滞，又没有狗撕猫咬尔虞我诈的争斗；它依山傍水，沃野千里，却没有中原城市的赤裸和袒露，它深邃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足以养你精神，静你心态，壮你筋骨。你走在青州街道，既没有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又没有浮萍式的漂泊感。一种安谧、宁静、中和的氛围使你的心沉实下来，节奏放慢下来，连走路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舒缓开来。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过去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也不会出现胆战心寒的祸患。对于文人墨客是修身养性之地，也是纵横翰墨之所。
寇准不是诗人词作家，他是政治家，尽管有诗文《寇莱公集》传世。他写了许多五律、七言绝句，词不多，全宋词中只辑录了他四首词，所以文学史上很少为他开辟章节论述他的文学成就，但他的诗风近似晚唐派，意新语工。他有一首诗《夏日》，据考证作于青州，诗云：“离心杳杳思迟迟，深院无人柳自垂。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时。”诗意何等清新！这时诗人虽然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但身心遭受过沉重打击，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绵长、悠远、忧郁惝恍的心理，实际上是身在江湖而心在魏阙。深深庭院，阒寂无声，只有那长长的柳丝荡来拂去，一片静谧、冷清。读后令人不由得产生一种压抑感，体会到诗人杳杳离心之感。
其实，宋真宗视寇准为“爱卿”，寇准离开汴京，皇上怏怏不乐，经常询问寇准在青州的情况。群臣则曰：“青州乃是好地方，人杰地灵，山清水秀，人文荟萃，物华天宝，民风淳朴，真海岱雄邦也！”真宗神色悒郁，闷闷不乐。大家知道皇上心意，便又曰：“陛下思准不忘，准日夜纵酒，未知亦念陛下乎？”这是离间君臣之言，真宗默默不语。真宗离不开寇准，第二年便召回京城。寇准大才，坐任青州，清正廉明，虽短短一年，却治理得海晏河清。
寇准之后又有几位著名于世的文人出知青州。
李迪，鄄城人，状元出身，官至宰相，两次出知青州；夏竦，德安人，官至宰相，此人文章写得很好，典雅藻丽，景祐五年出知青州兼京东路安抚使；陈执中，今南昌人，官至宰相，康定元年（1040）知青州兼京东路安抚使；文彦博，山西人，大名鼎鼎的文学家、政治家，官至宰相，皇祐四年（1052）出知青州兼京东安抚使，他曾为四朝宰相，出将入相五十年，声达四夷；赵抃，衢州西安（今浙江衢州市）人，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参政知事、副宰相，熙宁三年（1070）出知青州。还有王曾，故乡就在青州，具有治国之才，官居宰相，聪慧超人，处事稳健，敢于犯颜直谏，不顾个人进退，因得罪太后，被罢相，回老家，担任知州。
曾布，大文学家曾巩同父异母的弟弟，官至参政知事，即副宰相，是王安石变法章程的起草者，也是坚定的变法派，但他又不同意王安石变法的某项条款，所以宋史把他打入《奸臣传》，但梁启超却赞扬他“千古骨鲠之士”。他的夫人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姓魏名玩，自幼博览群书，以诗词见长，朱熹说：“本朝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已。”
这些高官大吏、文化精英被放逐青州，为青州的文化繁荣、教育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青州因他们文脉兴旺，文气浓郁，青州的山水因他们散溢着诗意的芬芳，玲珑山因他们而玲珑，仰天山因他们而高峻。读读他们留下的诗词文赋，欣赏他们的墨宝题刻碑帖，不仅是美的享受，更能领略其中熔铸的深刻文化内涵。这是城市精神。这片神奇的土地因他们而文采斑斓，生活也充满了情爱和诗意。
四
青州是雄浑的，放肆的，它不乏儒雅，更有齐风之雄劲。它虽居山东半岛西端，却有海一样的雄阔，它性情豁达、开朗，北望一马平川，沃野千里，一种阔大雄旷之感；南望群山跌宕，又添一种逶迤蜿蜒的动感，这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弥河、南阳河从山中流淌出来，有一种山河暗中较劲的张力。这清秋时节，在这片土地上漫游，山岚俱净，白云闲闲，空明万里，视野更觉旷达，一派秋的深廓、浑远气象。
范仲淹就是皇祐三年（1051）秋天，调任青州的。
范仲淹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有政治家的胆识和气魄，却缺乏政治家的谋略和权术。他道德操守极佳，对皇上国家社稷极为忠诚。他做事相当谨慎，虽力图革故鼎新，他的条陈也符合朝野政治需要，但他性格执拗，特别糟糕的是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他对周围一些人过于冲动直率，动不动就拍案而起，有一种“天地间的纯刚至正之气”。与吕夷简交恶，使他在朝廷里更显孤立。在传统观念中，过分慷慨激昂，总是自诩持重的人，常为奸佞小人所谗谤、诋毁。范仲淹在朝廷已成为众矢之的。他不适于在官场的诡波谲海里厮混，这里遍布阴鸷、权谋、狡诈、是非和陷阱。夏竦就是“奸邪”之人，攻击范仲淹为欧阳修“朋党”。
皇上问范仲淹：“从来都是小人多为朋党，君子也有朋党？”
范仲淹答曰：“臣在边塞时就亲眼见过，勇敢者自成一党，胆怯者也自成一党，在朝廷自然也有正邪党派之区别。若结党人从善，对国家又何害之有？”
当时吕夷简执掌朝政，他任亲嫉贤，培植私党，重用者都出于他的门下，也就是在朝廷上搞团团伙伙、圈子主义。他们相互勾结，形成一个庞大的官僚守旧集团，致使有才干、有作为的官吏无迁升之望。对这些营蝇狗苟的庸碌之辈窃据高位，范仲淹极为不满，绘制一幅《百官图》呈献给仁宗皇帝，揭露吕夷简结党营私的行为。吕夷简得悉后，勃然大怒，反诬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的罪名，控告于仁宗，范仲淹被贬官知饶州，自此，范仲淹便飘零在外。
范仲淹出知青州，来到他童年生活的鲁中大地，这里山亲、水亲、人更亲。不过他已是垂暮之年，体弱年迈，当年那种叱咤风云、怒目拍案的气魄已消弭，指点江山驰骋翰墨的激情已削减。他毕竟是士人，“士者，有知识有抱负之志者；大夫，辅弼天子治理国家的臣僚”。士大夫是社会精英，他们的人生道路或者生命价值观，一是征服世界，二是逍遥人生。得志后，居庙堂之高，则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失意时，则散怀山水，诗俦酒侣，放浪不羁。宋朝的士大夫们因国策重于文教，重于德行，崇尚儒学，重名节，大都缺乏那种踔厉风发的精神斗志。仕途迍邅时追逐声色，作些婉约旖旎的小词，淫言媟语，缠绵悱恻，春愁秋怨，但也有时刻关注庙堂风云变幻者，以待时机，东山再起。这些人还有个“通病”，常常借批评别人来推卸自己的责任。宋朝官场不同唐朝，官场有种恶劣的风气，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品藻人物往往成为众矢之的。
范仲淹迥然不同，他进亦忧退亦忧，身居庙堂则忧其民，远在江湖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为己悲。他高洁、光明磊落的人格为历代官吏之楷模。
六十三岁的范仲淹出知青州之际，正逢河北遭水灾，许多饥民逃荒到青州，他“下马伊始”，不顾旅途疲劳，一方面安抚灾民，救死扶伤，一方面奏请朝廷，开仓赈灾。随后他深入调查，发现一些弊端，青州交纳税赋要求实物，且送到几百里外的聊城，一般往返十多天，既增加负担，又耽误农时，青州人民深感苦楚，范仲淹兴利除弊，改实物为钱币，老百姓交售粮食折成田赋。
范仲淹上任不久，发现青州老百姓多有“红眼病人”，这是流行疫病，老百姓异常痛苦。范仲淹为了制止疫情的流行，亲自汲水制药，发放民间，不久抑制了“红眼病”的流行。恰在这时，南阳河涌出一股清泉，群众认为是范仲淹的德行感动上天，便取名“醴泉”。后人为纪念范仲淹，就把醴泉叫做“范公井”，又建亭，叫“范公亭”。
范仲淹岳阳楼一记名扬天下，流传千古，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范仲淹忙于政务，无暇吟诗作赋填词，存诗仅一百七十余首，多为关心民瘼、忧国忧民忧时之感悟。他的诗缺乏个性，未形成鲜明的艺术特色。他留的词只有五首，却影响很大，一向脍炙人口，风格兼有豪放、婉约。
范仲淹青少年时代是在淄州度过，他爱这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淄州和青州毗邻，自然青州山水让他深深眷恋。他在青州任上留下许多吟咏青州山水的诗文。他有《石子涧二首》，其一：
凿开奇胜翠微间，车骑笙歌暮未还。
彦国才如谢安石，他时即此是东山。
诗中的“彦国”就是他的青州前任富弼。富弼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积极推动者，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他同范仲淹都被朝廷政敌排挤驱逐出京。富弼被贬青州也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实事，深得百姓热爱。青州现存的三贤祠，富弼的塑像排列首位，而范仲淹之后便是大名鼎鼎的一代文宗欧阳修。
范仲淹在这首诗中热情地赞扬了富弼的才华，像当年的谢安一样。此外，范仲淹还有《登表海楼》诗：
一带林峦秀复奇，每来凭槛即舒眉。
好山深会诗人意，留得夕阳无限时。
范仲淹出知青州，虽值迟暮之年，但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即使夕阳西下，也珍惜大好晚景。山水的秀美与诗人灵犀相通，而夕阳也不忍心匆匆离去。这首诗其笔力并不雄健，但透露出浩然意气。
范仲淹忧劳过度，体力日衰，不到一年便上奏朝廷要求调往北宋大臣退休养老之地颍州。在奏表中，谈到他身体“变得瘦弱困顿”，记忆力衰退，精神和体力都难以胜任青州知州和安抚使重任。皇上很快批准了他的退休报告。皇祐四年正月，范仲淹离开青州赶赴颍州。在离开青州前夕，他写信给好友韩琦，再次流露出对青州的眷恋。
初夏，范仲淹来到他的出生地徐州，病情加重，只好留在徐州治病。谁知在徐州一病不起，于五月二十日在徐州去世，享年六十有四。他生命的起点，也是他生命的终点。“天意从来高难问。”天耶？命耶？
五
欧阳修也是晚年出知青州的。
欧阳修出知青州前，时任兵部尚书。大半辈子官宦生涯，欧阳修饱经仕途风霜刀剑，深深领略了廷堂倾轧尔虞我诈的残酷，早已厌倦了红尘纷绕、是非缠身的官宦人生。他精神颓靡，身体衰迈，早已敛去当年锐勇、叱咤风云的豪情，情绪黯然，朝思暮想，退隐杭州西子湖畔安度晚年。派他出知青州，他三次上书，坚辞不就，但皇上六次下诏。王安石也规劝欧阳修：“青州是海岱雄邦，姜太公封地，又是京东路重镇，只有你这样的国家元勋才有资格担当此重任。”也许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也许是青州山川风光的诱惑，欧阳修最终乖乖赴任。
欧阳修来到青州，采取了“宽简而治”的政策，不是“无为而治”，更不是“为官不为”。他的“宽简而治”就是不扰民，不繁琐，不苛急，有点像“简政放权”，实际上不求政绩，但愿也不出乱子。
既来之则安之吧，欧阳修大人趁“夕阳在天”，晚霞似火的时辰，以大量精力赋诗作文，给青州文化浓浓重抹了一笔。
欧阳修也曾登上表海楼，其心情与当年范仲淹迥然不同，范仲淹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仍想为国为民干一番事业，欧阳修心情却悲观黯淡：
望海亭亭古堞间，独凭危槛俯人寰。
苦寒冰合分流水，欲雪云垂四面山。
髀肉已消嗟病骨，冻醪犹可慰愁颜。
颍田二顷春芜没，安得柴车自驾还。
他站在高高的表海楼上，凭栏远望，冰合流水，雪云垂山，不由感到一种寂寞孤独之感袭来：自己已至日暮残阳，万念俱灰，再也不敢登高远眺，只有思乡之情，归隐之心。早年间他在颍州置有宅第，他挂念二亩田园是否荒芜了呢？多想自己亲手驾着柴车悠悠地行驶在乡路上啊！羁旅之愁，故里之思，弥漫在字里行间！
欧阳修毕竟有一颗仁人志士之心，尽其全力，为当地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庆历新政，人走政息，接着是王安石汹涌澎湃的变法。政治斗争从来不全是原则之争，夹杂其中的是大量的权力之争。范仲淹高风亮节处事公道，只是触及守旧势力些许利益，便遭到雷轰电击般打击，保守和惰性力量如此强大是始料未及的，但改革的浪潮是大势所趋，难以阻挡。王安石登上相位，鼎力变法，闹得朝野一片惊慌，改革派和反对派重新洗牌，形成对峙的两大阵营，朝廷出现了势不两立的新旧党争。
欧阳修远离汴京，朝廷上风高浪激的狂澜，传到这里已是余波淡淡了。他未卷入党派之争，却反对王安石的青苗法，并上奏两通札子《言青苗》。札子中他提出政府散发青苗钱应免除利息，制止强行抑配，用现代说法，反对“一刀切”，在青苗不接、农户急需时，方可发放贷款，对新法的推行提出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是王安石新法的反对派。欧阳修到老也并没有改掉他的脾气，在朝政是非面前，依然敢作敢为，敢于直言，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人格操守。
仁者乐山。欧阳修早在滁州任上就常陶醉山水中，不到四十岁，便自称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他在滁州写下《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著名散文，使他跻身唐宋八大家，我想抽出他这些文章，八大家中是否还有他的位置，难说。
欧阳修更喜爱青州的山，一有闲暇便到山中游玩。他写山、写水、写花、写草、写鸟、写树，这里林壑幽美，石漱清濑，欧阳修时时登览，优游泉林。云门山上闪耀过他的身影，玲珑山上留下过他的履痕，驼山山路飘逸过他的长衫。从喧嚣芜杂的官场，走向宁静的山野，从庙堂之高走向江湖之远，从滚滚红尘来到明丽清净之地，对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该是多么心旷神怡啊！我仿佛看到欧阳修大人乘舆上山，弯弯曲曲的山径，潺潺湲湲的流水，山花笑迎，藤萝牵衣，连松涛鸟鸣也歌舞致意。欧阳修站在山岩上，望天，天澄明湛蓝；望山，山青苍葱郁。鸟鸣兽语从大山深处传来，一种天籁的纯净清新之气直透肺腑！欧阳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苍白的胡须被风撩起，他对着随从吟出一首诗来。
偷得青州一岁闲，四时终日面孱颜；
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
可见欧阳修对山钟情之深。欧阳修为何如此痴迷于山？是爱山石的顽强坚硬，峰的崚嶒？是爱群峰的苍茫旷达，风流雾走，狂放不羁的浪漫，横空出世的飘逸？这些高官大吏、文人墨客点化了青州山水，使山水也散发出诗意的芬芳。青州山水也给他们的生命以依托。那巉岩峭石，那山泉流水，那松涛鸟韵，可以安置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精神找到了归宿的高地。
欧阳大人山水诗中既记述了自己的行迹，更流露出作者悠然物外的隐逸情调。晚年的欧阳修有一种高逸淡远的境界，诗文创作追求隐士生涯和审美情绪。
欧阳修对政务删繁就简，用大量时间赋诗写文。他在自己府衙边建了一个“山斋”——即创作室，也是静养处。欧阳修多病体倦，病情稍好，便乘舆游览山水：春看新荷出水，夏看蓼花似火，秋赏山林野趣，冬观雪沃山川。他醉意青州山水，更钟情这方水土养育的青州人。他任期届满，回到杭州西子湖畔，谁知天不假年，一年后便撒手西归。青州人怀念他，建三贤祠：富弼、范仲淹、欧阳修。历代仁人志士以三贤为楷模，效忠国家，造福百姓，这就是当地作家耿春元先生所说：“三拜贤臣。”
六
我在市文联小丁和司机的陪同下游览了云门山、玲珑山。秋天的山野真是一幅色彩秾丽的油画啊，无边无际展现在蓝天下，秋阳里。秋色浓如香醪。秋风习习，秋阳妩媚，天高云淡，山岚轻淡，满目山野，斑斓多彩。盘根错节的山路，是大山的筋络，条条奔腾的流水是山的血脉。峰峦云林并不险峻，但清秀蕴含着一种灵气。“千佛洞”是深达500尺的溶洞，“洞顶有一天然石隙，仰可见天光”。据说，宋太祖赵匡胤曾来过此山，顿有所悟，建文殊寺，于是这里香火日盛，远近香客纷沓而来，山径上人影绰约，络绎不绝。
云门山上题刻繁多，引人注目的除了大字“寿”，高达数丈，占据一面山坡，还有雪蓑的“神在”，为云门山第二“大字”，字径约一米，与“寿”字相邻，字迹恣意飞扬，气象宏大，笔墨奇诡，意趣深渺。历代文人来此游历，触景生情，题刻言志，留下诗词佳作。欧阳修的《留题南楼》镌刻在云门山顶，抒情委婉，表达了对青州山水的真挚情感，也表现了诗人的闲适心情。山顶有投龙壁题刻群，有诗云“地接蓬莱含海日，云开闾阗飒天风”、“山川形胜绝，海岱百千秋”等等，每块岩石，每片石壁都留下历代文人的笔迹，虽经千年风雨，字迹漫漶，但士人风骨依然。
我未游历仰天山。山上有范仲淹、赵明诚的题刻。赵明诚和李清照寄寓青州十几年，夫妇二人常相携登览云门山、玲珑山、仰天山。李清照存词四十八首，有二十多首写于青州。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词《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是丈夫出知莱州，只身赴任，李清照孤零一人留在青州时写的，自然情感忧戚，愁绪丛生，况且这薄寒袭来的清秋时节。北宋灭亡，青州沦陷，李清照飘零江南。颠沛流离之艰辛，孤独无助之凄苦，所带金石、字画、古董、文物，散失殆尽，她和丈夫大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悲痛之极，不可言状。她晚年怀念青州生活，曾写诗：“不乞隋珠与和璧，吸乞乡关新信息……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州一抔土。”可见女词人对故土感情之深。
仰天山是青州最高的山，山上有“仰天槽”、“摩云崮”，据说登上有腾龙起蛟的感觉。
青州是不可思议的，那些高官大吏选择青州做贬所，正说明这片土地钟灵毓秀，人文荟萃，是风水宝地。这里不属于海洋性气候，仍属于大陆气候，但它并不封闭，不内滞，胶济铁路通车后，青州走向大海更便捷了。“火车一响，黄金万两。”青州承担由冀鲁大片地域物资出海的集散，是一个陆地码头。
青州不仅是文化名城，又是英雄的城市，清“雍正九年，田文镜议置驻防将军于青州”，在这里建起一座旗城，即“八旗”的大军营，这是一座浩大而复杂的工程，动工数以万计，历时三年，耗资数十帑金，工程之浩大，头绪之纷繁，可称为青州历史上的奇迹。这座旗城实际上在旧城北部又建了一座气派雄伟、规模宏大的新城，营房、宅舍、楼阁、亭榭，逶迤蜿蜒的城墙，巍峨高大的城门，还有练兵的校场，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城内建筑按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八旗布局，每旗又分前后两佐，统称八旗十六佐。全城按编制设官署（衙门）五十八所，公务衙门各一所，还有学堂、匠役房、演武厅及庙宇，房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街衢纵横，总面积近七十五万平方米。
将军府坐落城中十字路口，府衙东西两侧高筑牌楼式辕门，东辕门上书“青齐名郡”，西辕门上书“海岱雄帮”，苍劲雄健的大字，标明青州地理位置的显赫，也炫示驻防的重要性。将军府正门飞檐斗拱，气势雄伟。房舍建筑极其精美，有地方史志记载：“五椿六兽之宫殿峙峰列吻，三梁九檀之厅堂柱栉蟠龙。窗格玲珑，一轮秋月明幽室，斗拱翻飞，两行春燕谒紫亭。壁好吞日，阁高摘星，宇栋妆彩，房室糊棚……每逢国家盛典，皇帝寿辰，春秋大祭，元旦、冬至或出征凯旋，这里便成八旗文武官员参加朝拜与庆典场所。”（引自《青州旗城》）
历史的辉煌已经黯淡。但我始终认为青州是个气势非凡的城市，它虽居内陆，却具有海洋般的胸襟；它虽是历史文化名城，却有钢筋铁骨的英武；它有山的巍峨，也有水的妩媚；它有将军武士的雄风豪气，更具有文人墨客的风雅儒气。八旗将士在第一次鸦片战争镇江保卫战中所表现的强烈爱国主义精神，血染战旗，尸横沙场的壮烈行为，可歌可泣，中华民族的血性淋漓尽致地得以展示。大宋朝十三贤臣，虽遭贬抑，来到青州并不颓废，青州的山壮其筋骨，青州的水润其精神，辽阔的中原大地开拓他们的襟怀，他们医治好心灵的创伤，又重返正义战场，或重居庙堂，或在江湖，都丰腴了他们的“先忧后乐”的精神，升华了灵魂。
我是黄昏离开这座城市的，站在月台上远眺满城烟霞，掩映高楼大厦罅隙中的古建筑，琉璃瓦上的余晖，都已洇浸在绵延无尽的黄昏中，失去了棱角分明的轮廓。南阳河的粼粼波光，水中的芦花，岸边的杨柳，柳丛中的鸟鸣，似乎还翕动着充满尊严的回忆，勾人心魄的朦胧。往事并不随风。青州人对历史的尊重，正是这城市的灵魂所在。
2015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