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麦卡勒斯《没有指针的钟》
《没有指针的钟》是卡森·麦卡勒斯小说中比较异样的一部。《伤心咖啡馆之歌》和《金色眼睛的映像》都充斥着特别自我的个人化描述,而《没有指针的钟》,卡森试图扩展自己写作的空间,在不大的篇幅里,她让叙述者隐藏起来。还嫌不够,又为小说安排了三条线索并行,试图将自己的小说从向心的反转为面向整个世界。这三条线索,一条是被遗弃的黑人少年舍曼苦寻亲生母亲的痛楚,一条是暮年的老法官苦守种族歧视法条的执念,一条是人到中年的小药店老板马龙遭遇绝症的无奈。三条线索并行勾勒出彼时美国小城镇众生相,并能让读者窥一斑而见全豹,看到《没有指针的钟》时期美国社会的概貌——看来,那只是卡森的主观愿望。除了舍曼和老法官这两条线索因为老法官的孙子有些勉强地扭结在一起,从而使这些人物有了交集外,三条线上的人物各行其是。如此,并行的三条线索就成了检验卡森对她所生活的美国社会的判断能力和她的写作特长的依据。
显然,对有色人种,卡森的成见就在那里。有着蓝色眼睛、黑色皮肤的混血少年舍曼,被卡森写得那么混蛋,对老法官的孙子粗暴无理,对老法官欺哄瞒骗,对老法官家的黑人女佣恶语相加……写这本小说时,美国社会正处于黑人社会地位变革中,被疾病羁绊住脚步的卡森,无法参与剧烈动荡的社会变革,她因循守旧地塑造的舍曼,是那个时代的白人对有色人种偏见的缩影。
至于老法官,是卡森对她所生活的时代各种社会问题的代言人,也是这部小说得以安放三条线索所必需的人物。我们搁置老法官一系列垂死的认知不加评论,只从写作技巧的角度来判断老法官存在于《没有指针的钟》中的价值:如果没有他,马龙和舍曼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卡森小说的同一时空里?就是这样,整本小说中,舍曼跟马龙就没有半点关系。那又为什么非要将舍曼和马龙放在同一部小说里?写过《伤心咖啡馆之歌》和《金色眼睛的映像》后,卡森·麦卡勒斯一定想增加自己作品的厚度,而舍曼,是能够增加其小说的尝试。既然是尝试,总敌不过作家最擅长的手笔。
阅读《没有指针的钟》,最有价值的是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健康的中年人从获知自己罹患绝症到叹息一声无奈告别人间心理渐变的过程。收到诊断书还能非常绅士,按照医嘱治疗身体依然每况愈下后,马龙内向的性格开始向外长出尖锐的刺来,最先伤害的是自己的至亲、能干的妻子。病人马龙的各种反应,是一个病人反应的最准确显现。至于回光返照时内敛的马龙过度的喜悦以及弥留之际对妻子的依恋,是卡森在这本小说中书写得最准确的段落。所以,这部小说最出彩的部分,是围绕马龙展开的。这些片段帮助《没有指针的钟》能与卡森的其他几部作品比肩,这让读者不禁要问:卡森何以能将一个病人的心态变化描摹得如此准确?因为卡森长久地缠绵于病榻,马龙,其实是久病的卡森心理的苍凉投射。
没有什么比握有如椽大笔的作家书写自己内心的作品更打动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