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倪说:“至人那可是神了!天热得连山林都着了火,可他们却不感到热;天冷得连江河都结了冰,可他们却不感到冷;霹雳震裂了大山,飓风卷起了海浪,都不能使他们吃惊。像他们那样的人,每天驾着云气,骑着日月,漫游于四海之外,在死生面前都不会动一动心,更不要说什么小小的利害了!”王倪一问三不知。之所以不知,是因为在他看来天下无所谓是非。天地万物既然浑然一体、无彼无此,哪里来的是非呢?要说有是非,那也只能是各有各的是非。各有各的是非,也就是没有是非。人说睡在潮湿的地方会腰疼,而泥鳅却说钻在泥里真舒服;猫头鹰说田鼠味美可口是馔肴,而麋鹿却说田鼠活蹦乱跳难入口;猕猴绝不会以泥鳅为配偶,泥鳅绝不会与小鸟结伴游;人以毛嫱丽姬为美色,鹿却认为毛嫱丽姬长得丑。各自都有自己的是非标准,所以也就等于没有是非标准。正因为这样,所以王倪说他不能知道是非,不能知道利害;不知道所谓的知道是不是不知道,也不知道所谓的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总之一句话:物与物皆异,物与物又皆同,所以它们浑然一体,无所谓分别。说物与物皆异,是说它们在外在形象和内在性能上各有各的特点;说物与物皆同,是说就它们各有各的特点这一点上来看,它们都是同样的,就它们各自都适应各自的特点这一点来看,它们都是同样的。说它们浑然一体,没有什么分别,是说当它们各自都处在与自身特点相适宜的环境时,它们都在自然而然地存在着,无所谓区别,和谐相处,共为一体。
说物与物皆异,是说它们在外在形象和内在性能上各有各的特点;说物与物皆同,是说就它们各有各的特点这一点上来看,它们都是同样的,就它们各自都适应各自的特点这一点来看,它们都是同样的。说到至人,那就更是无知了。他们顺应着天地万物各自的原本真性动行静止,动则自动,静则自静,行则自行,止则自止,所以谈不上什么是非利害、天热地冷。从这个角度出发,所以说他们每天驾着云气,骑着日月,漫游于四海之外,在死生面前都不会动一动心。
《大宗师》对此做了理论性的说明。文中说:知道天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人为是怎么一回事,这就达到智慧的顶点了。知道天然是怎么一回事的人,顺着天然而行,所以就会受到天然的护佑;知道人为是怎么一回事的人,根据已经知道的事物去认识还不知道的事物,顺着事物的法则行事,使自己能够活到寿终而不中途夭折,这是最有知识的了。
虽然如此,这里仍然有漏洞。漏洞在于知识只有在有了固定的认知对象之后才谈得上得当,然而认知的对象却从来不是固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谓的天然不是人为呢?又怎么知道我所谓的人为不是天然呢?说实在的,只有有了真人之后才能有真知。
什么样的人是所谓的真人?古代的真人不欺负孤寡,不自夸功劳,不豢养门客。像他们这样的人,犯了错误也不后悔,做的正确也不自得。像他们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也不战栗,入于水中也不被溺,进入火中也不怕热。只有智慧能驾驭大道的人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古代的真人,睡觉不做梦,醒后无忧愁,吃起饭来不感香甜,呼吸起来气很深沉。真人是用脚跟进行呼吸,众人是用咽喉进行呼吸。辩论输了,说起话来就吭吭哧哧,嗜好过深,天然的真性就很浅薄。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追求生,不知道厌恶死。出生了也不喜悦,要死时也不抗拒。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地死,自然而然地生而已。不忘记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不探求自己将归于何处,出生了就愉快地接受,死亡了就等于是回归。这就叫做不以自己的心智为道增添什么东西,不以自己的作为协助天的变化。这样的人就是真人。像这样的人,志向专一,容貌平寂,额头坦荡;像秋天一样冷峻,如春天一般温暖,动静适宜万物的性能,喜怒随从四时的变换。
古代的真人,外貌随和而不结伙,似有不足而不求助,将他的骨节给你却不坚硬,敞开他的襟怀而不华浮。面带笑容,好像是很欢喜啊!或动或止,出于不得已啊!起身前行,是自己的形体自然驱使的啊!遇物而止,是自己的本性自然牵制的啊!那个严谨的样子,好像是世俗的君子;那个豪放的样子,却又没有任何约束;动止连绵,好像无所间断;随机起伏,无须张口出言。以刑法作为治理国家的主体,以礼仪作为治理国家的羽翼,以智慧作为治理国家的节度,以本性作为治理国家的规矩。以刑法为主体,可在杀人的事情上他却宽容而得宜;以礼仪为羽翼,为的是随从世俗而不违背民意;以智慧为节度,做事情都是出于不得已;以本性为规矩,是说他与每个有脚的人都回到自己的故里。以上说的这套治理国家的方法,本意是说真人与每个人都返回到自己的本性,而不懂其中涵义的人却以为真人真是这样辛苦劳作、不得休息。所以,他喜欢也一样,他不喜欢也一样;他认为一样的也一样,他认为不一样的也一样。他认为一样的,那就是与天然同类的东西;他认为不一样的,那就是与人为同类的东西。将天然与人为视为不相悖谬的人,这就是真人。“他喜欢也一样,他不喜欢也一样”,是说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东西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从表面看来,一种东西与另一种东西不一样,因此就有可能喜欢一些东西而不喜欢另一些东西。然而不管他喜欢不喜欢,这些东西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比如说,从表面上看,马善奔跑,牛喜慢行,它们喜好不一,性能各异,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然而,它们都是自然界的自然创造物,都在与自己的性能相适应的自然环境中生长发育。就这一点说,他们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它们共同的本质。
“他认为一样的也一样,他认为不一样的也一样”,是说事物的本质与事物的表现实质上是一样的。“他认为一样的”,是指事物的本质。因为在他看来,不管什么样的东西,在本质上都是自然的创造物,都是按照自然而然的法则存在和变化的,这是一样的。“他认为不一样的”,是指事物的表现。因为在他看来,事物尽管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但是表面上却各有各的性能,各有各的形象,这是不一样的。不过在真人看来,区分事物的本质与表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尚不深刻的眼光。
他认为一样的,那就是与天然同类的东西;他认为不一样的,那就是与人为同类的东西。如果将事物看透,事物的本质与表现也没有区分,也是一样的。因为事物的本质和事物的表面都是事物自身自然而然的两个方面,从都属自然创造这个角度来说,它们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说“他认为一样的也一样,他认为不一样的也一样”。比如马、牛都是自然的创造物,都顺应着自身的性能而生活,这是一样的;马、牛各有自己的特长,都有各自的性能,这是不一样的;然而“一样的”是天然形成的,“不一样的”也是天然形成的,所以说来说去,“一样的”与“不一样的”归根到底都是天然如此,都是一样的。
“他认为一样的,那就是与天然同类的东西;他认为不一样的,那就是与人为同类的东西”,是说事物的本质是指天然如此一类的东西,事物的表现是指人为造作一类的东西。因为所谓“一样的”,都是从天然如此这种角度上讲的;所谓“不一样的”,都是从人的主观感受或人的主观造作上讲的。比如,一说到牛、马一样,那就是指它们天生的那个方面;一说到牛马不一样,那就是指人们感受到它们的那个方面。在人们看来,牛与马,一个喜好慢行,一个善于奔跑,这是不一样的。可是这个不一样只是人在认识方面的区别。假如没有人对它们的认识,它们只不过是自然界的一个天然成员而已,不管马善奔跑也好,还是牛喜慢行也好,都是自然界自然而然形成的,都是天性,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将天然与人为视为不相悖谬的人,这就是真人”,是说真人连天然与人为也不加区别,将一切都看作是一样的。因为所谓人为,实际上也是自然而然的。比如牛、马长着四个蹄子,善于长途跋涉,这是天然的,而人却利用它们,给它们戴上笼头、穿上鼻绳,这是人为,然而人之所以这样做,对人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他们天生就有智慧,就要利用自然界的东西为自己服务。所以真人把人为也视为天然,不分人为与天然。
到了连天然与人为都不加区别的境地,也就融入了混沌。
从上面这一段议论可以看出,所谓真人,也就是融入混沌的人。所谓融入混沌,就是将一切都视为一样。而将一切都视为一样,最后的落脚点就是天然,就是将一切都归入天然,让一切都顺从天然。所谓归入天然、顺从天然,也就是天生下来是什么样的就让它是什么样,天生下来有什么性能就让它发挥什么性能。既然如此,当然也就不会出现入火觉热、入水被溺的事情了。因为按照天生下来是什么样就让它是什么样、天生下来有什么性能就让它发挥什么性能的原则行事,那也就是让那些耐火的东西进入火中,让那些不怕水的东西进入水中,正像用耐火材料做耐火用具、让鱼龟一类水族进入水中一样,怎么会怕火热、怕水溺呢?
正是出于这样的道理,所以说真人入火不热,入水不溺;犯了错误也不后悔,做得正确也不自得;像秋天一样冷峻,又像春天一样温暖;没有自己,没有名声,没有功果,一切都是顺从着事物的真性。也正因为一切都顺从着事物的真性,所以一切事物都可以安然自适。这就叫做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