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静,不是寂无声息。而是一种萦怀不止的气息。
乡村的炊烟,田埂上晚归的老牛,早春时冻得瑟瑟发抖的嫩绿麦子。还有,冬夜亮着的油灯火苗。一切都透着可以摸得着的心安,这就是安静。
心安,也是安静的。心安,说明自己与所处环境,两相安好。
这是米小畦的说法。当她无法准确说出乡村留下的记忆时,她用心安来表达。乡村,让她心安。离开乡村后,她才明白乡村的这种好处。好在,她可以时时想起。想起乡村中那些零碎的生活场景,心便是安定的,不急不躁,不畏不惧。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玉米糁粥,夏天腌的菜瓜,菜籽油凉拌芫荽,这些都妥妥地盛在蓝边土碗里。
油灯搁在灶台的高处,灶台上贴着灶王爷像,红纸被一年以来的烟火熏得泛黑,油灯一照,闪出上面的浮灰。
油灯的火苗,被圆形玻璃罩子拢成一个光团,偶尔颤动一下。
铁锅上盖着木头锅盖,筷筒里装着洗得脱色的筷子。灶门口放着的不是小板凳,而是一块磨得发亮的大树根墩子。
秋天新收的稻草捆成一堆,卧在灶边上。灶下的风箱上搁了只猫碗。猫在吃饭的桌子下,一会儿趴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站起来绕在人腿间跑两步。
米小畦记忆中冬天的晚饭,油灯是无法回避的一个细节。
夜晚常停电。停电后,逢到来电,电灯亮了,厨房照得亮亮的,她反而不习惯。觉得太吵。
妈妈说,电灯亮了,我们嗓门又没有增加,怎么会吵呢。
可能,亮光也是有分贝的吧。她觉得电灯亮了,安静就跑掉了。
大学宿舍里很少停电。有次外班的男生抱了吉他来宿舍,给他的老乡弹自己写的歌。
他们特地把日光灯关了,点上带来的蜡烛。
他边弹边唱,歌词大意是,艾斯米拉达,我的梦中女神,我想对你说。然后反复这三句,听到最后,也没听出来他想对艾斯米拉达说什么。一切都充满文艺范式的深情。
此时,一个女主角,加上一个男主角,他们是这场宿舍音乐会的中心。除此之外,都是听众。出于和谐,听众要配合烛光和氛围,适时做出感动和欣赏的表情,说出赞美和羡慕的话来。
小畦胳膊肘支在桌上,托着腮,固定出微笑的表情,盯着蜡烛火苗看。
蜡烛芯已燃得很长,火苗跟在吉他和男孩子的声音后微微颤动,像少女风中翻起的花裙子下摆。
此时的蜡烛,哪还能透着安静,成了道具,成了路径,希望帮助人达到想要的浪漫效果。室内的一切都紧张,连蜡烛的火苗都紧张,很快就慌张地燃烧完。
小畦想,如果在乡下,点一盏油灯,灯的两边各自坐着一人,一双眼睛越过油灯,看着对面的另一双眼睛,什么话也不需要说,风刮得窗户外的树哗啦啦地响着。
就这样听着,看着,微微笑着。
这比城里点蜡烛弹吉他唱歌,要浪漫得多了。是真正的浪漫。因为不慌张,因为心安。
二
很多年后,小畦去苏中如皋小城出差。
招待所紧挨着菜市场,一大早伴着窗帘渐白,市贩的声音远远近近传来。
小畦起身就去了菜市场。她每到一地,有逛菜市场的习惯。一个早市半圈转下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就知晓了一二。
县城的菜市场,大,货品杂而多,菜多是当地的新鲜特产,家家桌上都会有。
正是当地鲜红菱上市的季节,她买了二斤。
然后,眼睛一亮,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家家杂货店敞开着门。总觉得有什么吸引着她,就走过去慢慢看了,这一看,看出满腹的欢喜来,全是她熟悉的旧物件。
先说下面几样来听听。油灯、玉草扎的扫帚、条把,冬天烘脚用的铜炉子,等等,不一而足。没有任何悬念,小畦买了两只油灯带回去。
有天晚上,家务收拾整齐了,换上一条手工缝的棉布花裙,给油灯里灌了点儿从老家带来的菜籽油。然后,蜷缩在火苗的光圈里,看书。棉质花布裙在藤椅上拖了一圈的长长波纹。
此时,窗外有雨,小区里的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夜色是深深的。失望了,油灯下,依然享受不到那种久违的乡下夜晚的安静。
那种安静,之所以千呼万唤就是不来,自有它不来的理由。乡村的一切都带有神性和灵性,草会说话,风会唱歌,处处都有活的东西在动。纵然是夜里,也有惊心动魄的动静,来自那双神秘的眼睛。那是神灵的眼睛。唯有体会到那种动,才能知道静的奥妙来自于何处。
神灵的眼睛,无处不在。
过年,门上贴着门神,管一年的平安,到第二年的年三十才揭下换上新的。
灶上有灶神。
猪圈羊圈、鸡窝鸭窝,都分别有神管着。这些神非常亲民,没有架子,与人之间的联系非常简单。比如,年三十的晚上,只要全家吃了猪血烧粉丝,相应的神就会保佑这一年家里六畜兴旺。
吃了豆腐,神就会保佑发财致富,且这财发得低调。豆腐,当地方言的读音接近偷富,喻意悄悄发财,发了财也不招坏人惦记。安全发财,平安发财,乡村人对财富的要求不仅是钱,而是比钱重要得多的体面。
吃了葱,意思是就会变得聪明。崇尚智力,而不是一味膜拜力气大,这是乡村人向往文明生活的一个重要象征。
看来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是轻举妄动的事,哪怕是在粮食匮乏的年代。对待食物的态度,折射出乡村特有的教养和秩序,也正是这些,滋生出乡村煤油灯下特有的安静。
这样看来,乡村里哪样植物或者饮食会是普通的?
凡间的食物里有灵性。灵性,就是乡村的眼睛,白天人醒着时,他也醒着。夜里,人睡着了,他还是醒着。所谓灵性,就是他永远比凡人高明,永远没有凡人那些吃喝拉撒的琐事,也永远没有凡人那些庸俗的欲望所带来的烦恼。
正是因为有了神灵的存在,乡村生活才产生诸多趣味。
乡村的神性,是一个哲学命题,如果失去神性,人们将不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事物有何联系,人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找不到来源。对居住在乡村的人而言,这将是毫无意思的生活,如同河水煮老白菜,寡味透了。
村庄里的人,不追求意义,只追求意思。意思比意义要有温度得多。
人在这样充满神性的氛围里长大,自然养成了安静的心性,能听到这些充满灵性的声音,看到这些灵性的美。
草木生长,一枯一荣,不管四季多么喧闹,不管时光多么急促,好的乡村生活,只有安静。一种属于活泼泼生命所应该拥有的独自安静。
风是刮给大地听的。种子的话是说给叶子听的。星空下牛眨眼睛是在与萤火虫对语。炊烟上升,是为了靠近她向往的树梢。这都是安静的,但同时又都是热烈跃动着的。
你看到的,都不是你所看到的。但你看到的,一定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乡村安静的意蕴,需要人去联想。想象力缺乏或者精神偷懒的人,与这样的安静无缘。
三
安静,是米小畦的精神底色,她骨子里,觉得自己应该属青蛙,一动不动,即使饿了,也只需伸出长舌头,卷向飞动的小虫。
不过就是果腹而已,何须腾挪翻飞搞得动静那么大。这个道理,管人生诸事。
来自于少年时代过早对安静的迷恋,成了米小畦成长的一种障碍。
人跟自己待在一起久了,通向外界的走道,慢慢都堵上了;与外界联络的触角,也迟钝了。或者说,因为迷恋安静,她根本没有机会完成人际交往的发育过程。
她曾经想,这世界上是不是非得要语言不可?
植物开花、生长,星星的睫毛上下眨动,月亮的呼吸,这些凡间的天籁,才真正是值得聆听的极品。
可要什么样的心灵,才能享受这份寂静之中的妙音?
不会用语言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人,因为少了展示的机会,可能在俗世里会活得头发蓬乱。但保持心情清洁,让自己安静地走在那些崎岖不平的路上,即使偶尔也会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障碍,但又有何惧。
或许因为没有一条灵巧的舌头,会得不到许多的便捷,甚至,生存还会遇上比别人多的麻烦。但解决一个个麻烦,本来就是用来消遣寂寞的。如果这世间少了麻烦,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那不过是寂寞的不断重复和延伸。
小畦向往安静,曾一度到了痴迷的地步。
本来就安静待着的东西,她能从中看出不安静来。而动荡着的东西,她能看出安静来。
比如,她迷恋过碗。
那种粗陶的碗。用来盛什么都好,饭,粥,红烧肉,井水。
或者什么都不放,只是用来盛放孤独。碗越空着,盛放的孤独越多。空,是最满的满。对万事万物都是同样的道理。
任何物件,都不一定能实现它被制作时的价值,这不能怪它,因为它不能设计自己。
每一种器具都极具被动,它们值得我们为之而心生莫名感动与悲怆。就像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过上自己最想要的人生。当安静注视一个物体时,容易产生悲悯。更何况,当我们学会安静面对一个生命时,巨大的情绪会涌上来,不是热烈的,而是安静的。听得到心跳,只有一种节奏,悲悯。
她还迷恋过蓝格子衬衫。
她坚持男人应该穿这样的衬衫,安静,儒雅的小蓝格子衬衫,有干净挺括的衣领,有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袖子。还有肥皂的清香。
这样的小蓝格子衬衫,不是用来系领带,不是用来配西服,不是用来开会,不是用来红袖添香,不是用来三妻四妾。
是用来微笑,是用来在灯下喝一杯清茶,是用来抢在眼神前说话的。
或者,只是用来美好地沉默。
四
安静的东西,在小畦眼里都带了灵性,带了声音,带了气息。
而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旁人看不到,听不到。人对另一个人,都缺少安静懂得的默契,怎又会把这份耐性给予一件器物呢。
她看着那些物件时的表情,像梦游到另一个世界。这种对安静的过度沉浸,被她自我怀疑是得了抑郁症。
现在这个社会,越是正常的,越是被当作不正常;越是不正常,却被当作正常。
比如,喜欢宁静的万物,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就是被当作不正常。
后来,米小畦自己搞明白了,沸腾的不只是激情,还有开水。安静,是早就沸腾过后的冷开水,或者根本就不是水。安静,是热烈而激越的冷色。
真正的激情,反而是寂静的。
黑夜中,你看满室的陈列,没有一样器具发出声音。
但仔细听,任意一样都是有呼吸的。
城里的生活,是吵着的,是挤着的,是抢着的。
城里的生活,还是励志的,是竞争的,是即使有双翅膀,也要隐形地飞着,是低调的,是压抑的,是动不动就有可能“抑郁”的。
这样的生活,人与物在感情上,是疏离的,人与自己也同样没有产生亲近感。
城里的人,信奉的是有价值感的生活,他们喜欢能干预现实的东西,那种干预,叫有用。
他们还追求意义,意义是个超越物质许多倍的东西,意义是一个非常虚无的硕大的花朵,被现实细细的颈硬扛着,很容易折断。
意义是闹哄哄的,它是黑暗中的安慰剂。
她在安静里,得到意思。一个向往安静的人,永远得不到这种意义,但或许可以看到或听到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如同乡村里的安静,多是无用的。即使在年三十晚上,按照老风俗讨吉利,大口大口吃了豆腐,但这一年,仍旧没有发财,他们也不会怪那个神灵。他们与神的交流,就是一个字,信。不管神怎么样待他们,他们就是安静地信着神。这是一种无功利性的无用。这才是真的信。信,为的是心有所寄托和依附。
在心安之下,就能安静,能听到生命发出的呼吸,包括他们的喜悦和疼痛。农具、草垛、稗草,还有小路、草籽、河岸边停泊的船,都是乡村各种声音的来源。
小畦很享受这种沉默。她在乡村的沉默里,享受着自己的沉默。
她的沉默,如一件安静的白衬衫,所有的扣子排列整齐,颈下第一只扣子,也扣得紧紧。但她的这件白衬衫,素净得华美,有着宽宽的蕾丝花边,做工精良,质地上乘,铜质扣子泛着低调的黯哑的光。
既可在衣橱里沉默,也可沉默地行走在热闹街道。
她愿意远远地与现实保持一点儿距离。你在你们的世界里,说。我在我的世界里,不打量,不退缩,只是听,或者不听。
听,是以沉默的方式,慢慢起程,回到从前的安静。
我不是人类,我是炸药。小畦喜欢的尼采说。尼采说的是自己思想的爆发力。
而安静,不仅仅是沉默,有时是一个可以产生炸药的过程。或者,是听到炸药撕裂开来的过程。
回首看这些往事,是美的。在当年,却是寂寞的。海德格尔说,在美的艺术中,并不是说艺术就是美的,它之所以被叫作是美的,是因为它产生美。世上诸事,都是有情感属性的,或许没有对错,甚至也没有美丑、没有好坏。放在时间的轮回中,有的只是那一时的高兴或者不高兴罢了。就像有人问,寂寞是什么呢?小畦觉得,从童年的经验出发,所谓寂寞,就是提供了一个可以让我们客观冷静地与自己相处的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