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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秤心

晚上,米小畦在灯下读《阿伦特为什么重要》这本书。阿伦特是她喜欢的哲学家之一。因为阿伦特简洁明了地用“平庸的恶”这一理念,解释清了历史和现今诸多矛盾的根源;也解决了米小畦原先许多生活中搞不清楚的各种状况。哲学是什么?在小畦看来,就是帮助找到生活真相的智慧。

阿伦特“平庸的恶”,原先是用来定义纳粹高官费希曼的罪恶行径。恶,根源都是一样的,“平庸之恶”如果移到凡人的生活中,就是那种因为缺乏思考而盲从、支持或者屈服于大多数并且依赖从中找到利益的行为,人从追求便捷无害的本性出发,会依赖用小恶去构筑一个让自己生存得没有障碍的小环境。

多数世人,之所以觉得寂寞,是因为心中没有他人,无从体会他人的感受,永远活在自我需要之中。唯剩自我,当然寂寞。自我占据得太满,易生小恶,也即平庸的恶。小恶一旦膨胀起来,不干点坏事是不可能的。古人也曾言,利器在手,难免不生杀心。

小畦乡下有个叫麻大锁的人,他有个弟弟叫麻小锁,两个上海知青。到底是兄弟,长相生性都接近,脑子不太好用,瘦小。

知青,知识青年的简称。大锁小锁虽说是知青,识字却少,来乡下后没回过上海,说上海没有什么亲人,回去也是扑空。

麻大锁胆小。乡下形容一个人胆小时,会说他连鸡都杀不死一只。

麻大锁从不杀鸡,胆小是个原因。再说,他也没有鸡可杀,比贫农还要贫农。

大锁偶尔帮人做零工,吃饭时桌上如果有肉菜,他是一定要在举筷子前说两句,意思是不吃还不行,馋,饿。村里人都笑他,说他是又馋又懒还装模作样。

小畦觉得麻大锁人很好,最起码他吃肉菜时,不像乡下有些男人,搛一大筷子,咕噜一下吞进去,嘴角边分别挤出两坨油冒出来。麻大锁把肉小心地放在饭上,连饭一起扒进嘴里,闭着嘴巴咀嚼,不见牙齿,光看到腮帮子上下来回动。找他帮工的主家有时会催他,说你吃快点啊,等你慢慢嚼完了天也黑了,哪有时间做活呢。

麻大锁便回对方一句:饭要慢慢吃,宁生穷命,不生穷相,难看。

这都是麻大锁常挂在口头上的话,别人听习惯了,偶尔也拿这话和他开玩笑。

乡村里没有娱乐,就靠嘴皮子找点快活。

村人便又借这话取笑他,哪还轮得上你说难看,有哪个看你啊,你又麻又矮的,婆娘都娶不上,连嫌你难看的人都没有一个,还自尊自贵。

麻大锁笑笑,慢慢吃他的菜,也不多说话了。反正只要主家容他慢慢把饭吃完就行了。

前面忘记交代,麻大锁不姓麻,只因他满脸遍布小时候得天花落下的小麻坑,人们就顺口喊他麻大锁。村里可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姓,甚至顺带连他弟弟也被叫成了麻小锁,其实麻小锁不麻,长了张干干净净的黄巴巴的脸。乡下的人脸都黄,吃瓜吃菜吃成的那色儿。

至今,在城里生活的小畦,越发觉得麻大锁身上有部分习惯,是种美好的品质。当然,若他活到现在,生活在城里,同样要被别人取笑。这个社会,走到哪里,都会遇上没有学会真正济弱的群体。

被人笑话,有时不是因为真做了什么值得可笑的事,或者说了真有那么好笑的话。而是因为他在那个群体中,是个弱者。如果他是一个能调动很多资源的人,那便是个强者了,谁还敢笑话他呢。调戏弱者,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以此种小恶获得娱乐的快感,成了许多人自鸣得意的粗鄙习性。还有,别人笑话麻大锁,是因为他身上那些做派,是他人怎么也学不来的。

除了吃肉菜在举筷前小心翼翼说两句表示心有愧意和不忍的话之外,麻大锁还有一个习惯,他有两件青蓝布罩衣,一年四季轮流穿,竖领,对襟,盘扣。

冬天,罩衣里加件棉袄,刚刚好;春秋天脱掉棉袄,也不显得有多空荡;夏天热起来了,松开颈下第一个扣子,卷起衣袖到胳膊肘处,可以当作短袖穿。

头发永远五五对开分,抹头油,即使下田做活计,他也是青蓝布衫、纹丝不乱的头发。

生产队里最权威的人要数队长和会计了,但两人都没有麻大锁这样体面的穿着。不是不能,是没有这习惯。乡下人出门做客才有类似的打扮,麻大锁天天穿得衫衣齐整,人们当然就把他归于好吃懒做的那一类。人们本能地有种偏见,对于与自己不是同类的人,天生就想把对方置于可以随意贬低的语言的低洼处。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每逢类似于有扛稻把、挑大粪、挖墒沟这样的重活,麻大锁是不去做的,他说他不能做,一做就得病。

生产队长怕了他,大锁确实会生病,村上保健站的赤脚先生上门给他检查过了,心跳血压都正常,查不出来病长在什么地方,只好让他在家憩着。队长作躁不得,还得给他算工分,大锁坚持说是在生产队出工累出来的病,那可不得算工分嘛。你不算工分试试看,没吃没喝生产队还得照样管。村子里这点非常好,尽管大家都吃不饱,但从没饿死过人。到底是苏中地区,土地养人。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绝情,真正过不下去了,只要伸出手去,总有人会拉一把。

大锁躺了几天后出门,路上碰到村里的人,迎面而来的人就问他,麻大锁你的懒谎病好了啊?

麻大锁笑笑,讷讷道,你们都说是懒谎病,有哪个情愿装病?我都瘦了哎。

不过,他比几天前似乎越发瘦了一点。取笑他的人,便有点儿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村子里从不取笑麻大锁的人中,也包括赤脚先生。村里人敬重有文化的人,从来都将医生、学校老师称作先生。村里保健站的赤脚先生有四个,小张是当年高中毕业的年轻人,小顾是早几年高中毕业的,年龄比小张要大些,还有一对夫妻,是乡上卫生院派下来支持乡村医疗事业的,干脆就把家安在了保健站,他们带来两个儿子,都是帅帅的。

这四位先生从不取笑麻大锁。有次麻大锁在保健站看病,有个同生产队的人也在打针,便笑,说张先生,你帮他打个不准想婆娘的针,他就什么病都好了,他得的是想婆娘的病。

张先生当时还是没有结婚的高中毕业生,一开类似的玩笑脸就红。他照例是笑笑,不搭话,只顾往病人屁股上擦棉球消毒。

顾先生正在煤球炉子上煮针。针锅里笃笃地在响。顾先生说,大锁,麻烦你帮我把炉子封起来。

麻大锁就站起来,麻利地把一片小铁皮插在炉子通风口上,炉子立马就熄了火,锅里煮针的水也不叫唤了。

顾先生立马说,大锁多勤快啊,看下次还有哪个人说我们大锁懒。

大锁便有点像孩子样不好意思了,但脸上的笑容分明是喜悦的。那些个刚刚取笑麻大锁的人,便也讪讪的。他们都愿意听顾先生的话。

不管什么时候,当麻大锁穿着蓝衣梳着中分头,在村头地角出现时,村人便喊住他,说大锁你天天打扮得水滴刮亮的,相亲啊?

麻大锁笑嘻嘻道,还要麻烦你帮着说一个来呢。

语气里的诚意近于乞求。

说的人得寸进尺,说我前天倒是碰到个姑娘,人也不错,就是脸上有些麻点,跟你一样的,人家妈妈老子作躁,就因为有这几个麻坑说不到男将,还拜托我帮着找适合的人,看能不能说上一门亲。

麻大锁一听,眼里冒出光来,但很快又熄了,说你是哄我的吧?这样的话,他往常听得多了,便不肯轻易再信。他也知道,一旦信了,自己又要说出许多让人更加笑话他的言语来。

除了大忙时节外,村里的闲散时光是多得用不掉的,路上碰到一个人,能拉半天呱,遇上麻大锁开开他的玩笑,是取乐的法子之一。

类似的话还有下面这个:

麻大锁,上次有个女的,安徽讨饭来的,你要不要?

麻大锁说要的要的,你把她领来,饭还是有得吃的。

麻大锁,有个女的,黄花闺女啊,就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瘸子,你要不要?

麻大锁说咱不嫌弃人家,你把她领来,我肯定好好把她供着,不让她挨一点点苦。

以上种种,都没有下文。

麻大锁起初是当真的,后来慢慢知道,人家嘴里说的那些姑娘,都是虚空,是逗他玩。他倒很配合。笑话如同相声,如果没有人配合,笑话就不好笑了。如果麻大锁不配合那些拿他取乐的人,估计连搭理他的人都没有。一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扛担的上海知青,在一个自己没有任何优势的村里,在一个以力气大为荣的生存环境里,如果他不肯配合别人取乐他,那他还能立足?显然不可能。

不过,可能也是因为他的配合,玩笑慢慢升级了。

有人说,麻大锁啊,上次说的脸上有麻坑的姑娘,人家没嫌你穷,同意嫁到你家来。只不过,人家有一点儿意见,你看怎么办好?

有甚呢意见呢?麻大锁很认真地问。他现在能说一口当地方言。

人家呢,嫌你年纪大,看上你家小锁啦。小锁呢虽然跟你一样,又矮又瘦,也有懒谎病,但他毕竟比你小个五六岁吧,再说脸上也没坑坑洼洼的。你看这怎么办,是先说给你,还是说给小锁?

麻大锁一听,还真的发了愁,他嗫嚅着,一时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人更趁机加了把火,说照理应该先说给你,你是老大嘛,哪有老大还光条条的,老二倒抢先娶上了,不作兴这样。但话说回来,小锁比你条件好啊,人家单就看上了小锁,上次小锁还拜托我帮他先说门亲的,他说他年纪也不小了,都快三十了。

边上有听闲话纳鞋底的妇女,听不下去了,笑着呵斥那一本正经逗着麻大锁的人,说你个拿宝小,活嚼糟宝,别哄大锁了。

麻大锁当真了,说小锁真是请你帮他说亲的?

那人说,是啊,这哪能贪谎,他说他条件好,如果等你说上了他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你要一世说不上亲他还要等一世?

这就是挑拨离间了。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实,在相依为命的两个外乡人、亲兄弟间挑拨离间,真是不厚道。

人,有时不是故意不厚道,许多不厚道的话、不厚道的事,都是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发生的。这可能就是阿伦特“平庸之恶”这一理论中所提及的核心思想,恶的来源有时是因为“无思”,盲从于某种既定的不思考、随大流的大众习惯。在大家都把这种取乐弱势当成一种正常娱乐方式时,麻大锁的命运自然就成了一种应该,甚至是活该。世上有种邪和坏,小小的,正因小小的,才堂而皇之地流行。

过了几天,麻大锁找到上次那个村人,说我跟小锁商量了,那个姑娘你领家里来,脸上有坑没坑的没关系,说给小锁早点生个儿也好,我反正年纪大了,过两年就四十岁了,说得上说不上也没有甚呢意思。

对方愣住了。没想到平日里一心想着要娶婆娘的麻大锁,这么痛快地就同意把一个姑娘先说给弟弟了。尽管那个姑娘根本不存在,是说的人凭空生造出来的。

麻大锁真的为了给弟弟说亲的事,盯上了那个起先开玩笑的人。麻大锁也真的因为这个玩笑,掐灭了自己想娶亲的欲望。

别人再跟他开玩笑,说大锁,有个姑娘说给你吧。大锁眼里冒不出从前那样的光了,但他依然笑着,谦逊到卑贱,认真拜托对方:说给小锁吧,小锁再不说亲生儿就晚了,再晚几年他有儿我都抱不动了,我慢慢就老了,又有病,他有个儿我怎么帮他抱呢。

麻大锁还是麻大锁,依旧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光滑的中分头。只是他的眼睛里,真的没有光了。人们还是继续开他的玩笑,说麻大锁啊,你天天穿得这么衫衣齐整的,是不是弟媳妇上门来了?

麻大锁笑笑,说嫂子啊还要麻烦你帮着说说呢,还没有姑娘肯跟小锁好上呢。

后来,小畦外出读书的前几年,麻大锁死了,死在生产队仓库后的小披屋里。没过上几个月,麻小锁也死了。兄弟俩死得都没有什么动静,就是先是病了,睡了几天,然后就死了。两个上海知青,光知道是从上海来的,不知来自于哪里,也从来没有听说有上海的人来看过他们。弟兄两个,始终没有说上亲。生产队以对待五保户的待遇,买了棺木,把他们埋了。

村子里少了那个蓝布褂子的身影,人们没有为此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本来嘛,那个蓝布褂子的影子,就是矮小的,就是瘦弱的,就是可有可无的。

小畦还记得小时候,她和一群孩子,跟在麻大锁后面大喊,麻大锁、麻大锁、麻大锁,连绵不断地能喊出一两里地。这种叫喊没有什么特别意味,但好像如果不这样跟在后面喊,就体现不出孩子们的快乐。乐趣贫瘠的年代,弱者就是供人娱乐的工具。不仅强者娱乐弱者,弱者更喜好娱乐弱者。仿佛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不弱了,像模像样地强起来了。

麻大锁是善良的,不过因为弱,这种善良被人读成了懦弱和无用。人们习惯臣服于强权者的傲慢和凶霸,以为那是“有用”,信任并且主动追求“有用”,是群体性的盲从,也是一种精神偷懒。

麻大锁吃鸡前,要做个姿态,表示自己是熬不过馋和饿才吃的。多少表示了一点儿强者的难为情的意思。这就是生活的强权逻辑,比如人要杀一只鸡煮了吃,不会想到征求鸡的意见,人杀鸡是天经地义的事,鸡就是被杀的命运。这是鸡也就罢了,只要是被人喂养,便早晚跑不了被杀的命运。这种逻辑不止于在鸡的世界,在动物世界如此,在更高级动物人的世界里同样管用,看起来人人生而平等,但以权力奴役人,甚至谋杀人,却是自有人类以来便持续至今的惯性,因为人人都在追求可以“奴役和谋杀别人的权力”,不仅谋杀有形的生命,还谋杀人的权利、尊严、机会等等。

当这个世界类似的杀戮多了以后,便希望得到宽恕。阿伦特说,宽恕一个人,不等于宽恕他的所作所为。

其实,宽恕是很难的,一个人如果不能设想对方的真实心境,便做不到真正的宽恕。宽恕是一种很高级的情感,慈悲的人才配得上拥有。

想起乡下有一种仪式,要等到人死了后,才想起来要求死者宽恕。因为,得不到宽恕是令人恐惧的。人们恐惧于那种恐惧,而不是恐惧于事件本身。

村子里有对青年男女恋爱了。

女方是隔壁村的团支书,男方原先是农民,后来男方参军入伍,一个农村苦孩子,硬是靠着死干死拼,被提了干。

提了干后,首长的女儿看上了他。那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情感关系,他没有高尚的自制力,他向往那种姻亲关系有可能给他带来的某种前程。于是,男青年便想退掉家里原先订下的这门婚事。

但被退的女方不同意,在乡下被退婚,很丢面子,后果严重,整个家族跟着丢人。那个年轻的军官,是米小畦的远房表哥。他死时,米小畦才上幼儿园。

女方不同意退,他便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想不出办法来,不等于他同意不退,而是他被搞得僵在那儿了,他不知如何进退才好。女方家里的人对他说,你要敢退亲,我们就到你部队上去闹,闹得你把军装脱下来,滚回生产队当农民佬,你还敢退?!

他不敢了。

他确实不敢退亲,他退不起。如果他敢退亲,女方真像所说的那样去他部队上闹,他是一定要被部队首长批评的,是一定要被退回来当农民佬的。

当农民他不怕,他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已经当了几个月的农民,媒人就是这时上门,说下了与邻村姑娘的亲事。他耕过田,拔过草,耙过地,一个读过书的人,再回来当农民,他觉得没有什么不体面的。自古以来,不是讲耕读传家才是富裕之家吗?耕与读,本来就是符合儒家精神的农耕社会的美好家庭的典范。

尽管知晓这些道理,但他还是不能被部队退回来。因为,他是个读书人,如果正常退伍回来当扛锄头的农民佬,那是光荣的。但如果是被女人闹得退回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他将把全生产队、全村人的脸都丢光了。

他出门当兵,队里的人个个敬着他,把他当作整个村庄的光荣。

当年,全生产队排在村口送他,村里的青年还组成了一个小队伍,坐在手扶拖拉机上,一路敲锣打鼓把他送到乡政府门口。

他到部队上后,根本没有打过仗。但村里的小男孩们举棍棒打架玩时,老模仿着假想中他的动作,说像德哥哥那样打仗啊。大人们晚上在灯下教育孩子,以他为榜样,说你将来要能像德那样有出息,老子算没白养你一场。

当兵第二年,德的老子托人写信给他,说同村里有几个人今年也报名参军,问他能不能跟领导说说,验兵时能顺利验上,也好多带几个村里的人出去,像他那样穿上军装,成为吃公家饭的人。

他接到信,为难得不知怎么回复,自己还是在训练场上稍息立正向后转齐步走的小当兵,连去跟班长正正经经地谈个思想汇报心里都得想半天,哪还敢去找班长说这信上的事?再说,这哪是一个班长能做得了主的呢?说老实话,他连这事应该找谁问问去都不清楚。但他知道,这是乡亲们把他看高了,他领这个情。他知道这个情分有多重。

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个分量,他明白这个亲,退不起。

但是,在他到部队大概第五年时,他的未婚妻,那个叫羊缨的团支书,突然死了。死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死在农村的一个大粪坑里。死在他的家里。

村庄,还有乡上都震惊了。

羊缨的几个哥哥跳出来,说是他杀了他们的妹妹,证据就是几年前他家捎话给当时做媒的人,要退亲事,是这亲没有退成,他起了杀念,就把人给杀了。

德没有办法解释,他似乎也没想要解释,他跟在他母亲后面,沉默地跑东跑西,端盆接水,与那些哭泣的人不同,几乎没有人看到他掉一滴眼泪。

羊缨一个家族的人都出动了,队上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拥到德的家中,屋顶上站了人,举着钉耙锄头,要铲了他家的大屋。

厨房里的锅被拎出来扔到垃圾堆上,灶上没了锅,只剩两个大黑洞,温水的汤罐被砸碎了,碗筷摔了一地。

圈里的猪啊羊啊鸡啊都被羊缨村子里来的人拎走了,圈门大敞。他的老父老母被人推搡跌坐在地上。

他的邻居们,以及同一个生产组里的人,那些曾经喜欢喊他德子的人,到了这时都像不认识了一样,他们沉默,围观,在女方家的人砸抢家中的东西时,他们站在那里,没有伸手挡一挡。他的白衬衫领子被人揪歪了。

幸好乡上的人武部长坐着拖拉机赶来了,这个老复员军人把踢翻的饭桌扶正,跳到桌上,来回挥手,示意吵闹的人群安静。他说,人是部队上的人,在村里犯了事,不管怎么处置,都得听部队上说了算。

老复员军人正站在桌上喊话呢,邮递员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手上举着电报喊着进来了,原来部队上来电报,喊他速归部队有紧急任务。

事后听说,这是提拔他的任命下来了。

当然,即使有电报,乡上也没让他一下子返回部队,直到两天后部队上接到乡人武部长发来的电报后,来了两个干部直接把人带走了。

羊缨家里、村里来的人,相信部队上肯定会一命抵一命,加上还要给羊缨办后事,所以德一被带去,那些闹事的、围观的人群就都渐渐散了。

他的父母答应了羊缨家提出的所有条件,做七个七,老父老母给羊缨披麻戴孝。

他读中学的弟弟,辍学了,因为同学们都喊他是杀人犯的弟弟,他受不了,他始终不相信哥哥会杀人,他不想听到同学这样天天在他边上喊,干脆退了学,跑到外地打零工了。

人死后第三天,称作送三。送葬前一天,村里人都来吃伴夜饭,意思是陪着死者,给死者守夜。第二天的送三,叫作吃豆腐饭,村里习惯叫作吃斋饭。

斋饭吃完,死者生者两茫茫,如果生前无冤无仇,就各自奔着各自的路去了。

羊缨送三那天,德年迈的瞎眼爹爹(爷爷),听到家里又哭又叫的,不知何事,想找人问问。但没有人告诉他实情。他们家出这么大的事,家里人竟一直瞒着他,那些来闹事的人,也被德的邻居们提前告知了,说家里有个瞎眼老爹,不能再要了老爹的命,不管多大的事,扯上老人就太没意思了。女方家的人,同意了这一条。现在老爹问起来,家里人只得告诉他,隔壁人家过生日,摆不下酒席,借家里地方摆桌子吃饭。老爹爹信了,还跟着高兴,村里的风俗自古就是,一家有喜事就是全庄上的喜事,都高兴着呢。

晚上,天黑了,点了白蜡烛。

德的父母瞒着左右邻居,悄悄在家里家外挂了几杆秤。房前屋后,特别是羊缨睡过的德住的那间屋里,撒了新鲜草木灰。

夜里,熄了蜡烛,德的妈妈老子缩在床上,屏住呼吸,一心要听清屋里各处角落里的动静。但偶尔露出的响动,都似是而非,到底是不是他们盼望着的,也不能肯定。

终于煎熬到天亮,急急起床,四下查看,草木灰上落了些梅花状的印子,倒也跟平日里老鼠们留在碗橱、饭桌上的差不多。但这终究还是不能让他们放下心头的不安。再去看那挂着的几杆秤,纹丝不动。

这是来过了?德的爸爸问德的妈妈。

算是来过了吧。德的妈妈答得勉强。若不这样答,便表示那个灵魂没有来过,便是不肯宽恕,这样答不是活生生为难自己吗?

羊缨一死,再加上她家人一闹,部队上又把德带走了都没个音信,村里村外的人,便都认定了人是他杀的。这些模糊不清的状态,就等于政府上表明了德是杀人犯。

德的家人,一下子从军属变成了杀人犯的家属,村上基本上没人肯主动搭理他们了。

那些秤?他爸爸开口问,两个人迟缓地望着对方。女人说,在显眼处挂着,摸到过了。

这样说完,都松了口气。

村里有风俗,说送三这天,死者的灵魂在喝下忘记前生往事的孟婆汤之前,都会回到死前所在地望一眼。趁着这最后一眼的机会,为了能让屈死的、冤死的灵魂安逸地离去,原谅这人间的恩恩怨怨,家人可以挂上多杆秤,灵魂摸上这些秤,虽说不能称心如意,但也可瞑目了,了却人间的恩恩怨怨,便一路哭着投胎去了。而人世间的人,也可以活得踏实些,即使曾有过什么得罪死者的地方,只要死者踩着草木灰来摸到过秤,不管情愿不情愿,都算作是原谅了阳间的人。这算得上是一种阴阳间的条约了,不管死者肯不肯原谅,不管死者服不服气,不管死的人是不是想来讨债报复,都得接受这个阳间人订的单方面契约。因为阳间的人,要过安逸日子啊,如果整日里恐惧,怕死鬼来报复,那这心迟早要被吓坏的。所以,就必须有这个仪式,必须通过这个仪式获得安逸。这种仪式,是一个针对自己的方便门。死者同意吗?愿意就这样来完成宽恕吗?不得而知。

羊缨的灵魂确实来过了。这是活人的愿望。来过了,摸到了秤,表示了她肯原谅,表示她安逸地投胎去过自己的生活了,表示活着的人,不必为死去的人牵肠挂肚、担惊受怕、半夜怕鬼叫了。死者的灵魂来过了,就是对众人的解放。

羊缨死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在乡下通常叫作满饭。

按照规矩,满了饭后,德的父母和羊缨的父母都不必再一日三餐地在她的黑白像前供饭供菜,她不再被动地食用人间烟火,她要进入完全跟人间没有任何关联的另一个世界。再说,马上就到春季大忙的时节,活人一日三餐都不一定能吃齐,哪里还有空顾得上她。满饭,无论是对活人死人,都是解脱。

满饭的早上,部队上打电话到乡人武部。人武部长又坐手扶拖拉机到他家。跟德的妈妈老子说,部队上喊家里去个能主事的人。

德的父母早就麻木了,脸上没有表情,这一个多月,他们过着老鼠一样的生活,儿子被带走的那天,他们就知道他这一去保不住命了,尽管他们不相信是他杀了那姑娘。他们甚至都没有问他一句,是你干的吗?他们觉得不需要问,问了就是不相信他,就是和那些打他骂他诅咒他的人站在一边,认为就一定是他杀了人。他们一句话没问,没有,他们没在众人面前骂过德,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重复地向女方那边来的人低声下气地说着赔罪的话。

妈妈老子不相信德会杀人,他们沉默地坚信他没有杀人,但他们也坚信他是必死无疑,一命偿一命这自古以来的道理,他们都懂。一条命抵一条命,这是乡村里最简单的处世处事的规则。

人武部长说,部队上电话通知家里去个人,领东西回来。

听说是领东西,尽管早有准备,德的父母腿还是软了,差一点瘫倒。是领东西,不是领人,说明人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东西了。

德的父亲愣怔了一会儿,把正准备下田的鞋从脚上换了下来,那鞋破得露出两个脚趾,他把它们脱下来,赤脚拎着毛巾到门前的河里洗净脚上的泥。

德的妈妈从箱子里翻出一双黄解放鞋,是德以前从部队上捎给老子的。他在河水里洗脚时,她就把鞋拎过去站在他身后。

他回头见了,硬叫她把解放鞋送回去,重换双干净的布鞋穿上就行了,他说这不是以前,你还风光甚呢?

说这句话时,德的父亲,几个月以来,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吼的意思。这个男人,一辈子都没怎么吼过,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次吼了,还是只敢对自己的婆娘吼。

换上干净的布鞋,德的父亲当即跟着人武部长,从村里到了乡上的车站,去了部队。

就在德的父亲从部队动身回家的这天,几年都没下过床的盲眼爹爹突然下了地,家里没有人,弟弟和母亲下地做棉花苗营养钵了。爹爹有一年跌跟头,跌断了腿骨头,找了个土郎中接,没接好,从此就再没下地走路。但那天,他竟然奇迹样的下地了,走路了,把家里每个地方都摸了个遍,然后从厨房的缸里舀了水,就站在中午的太阳底下,将一瓢水,从头浇到脚,算是洗了个澡。

德的爹爹是米小畦的老舅爹,小畦在日后无数次地想过他这种告别世界的方法,但她想不透,以她对人生青涩的理解,还参悟不了隔了三代的这个老人的行为中丰厚的禅机。

冲完冷水后,德的爷爷端坐在太阳下的椅子上,他早就盲了眼,五十多岁时就一点儿光亮都看不到了,但这时,他朝向天上看,竟然就看到了太阳,初春的太阳,那么亮,那么清,太阳也像刚刚被冲了一桶水洗过一样,湿湿地亮。

爹爹这时看到了他的长孙,长孙出生前,他的眼就瞎了,他从没见过孙子的模样。但这会儿,他看到了,他看到德站在太阳上,冲着自己笑。

老人也高兴地冲着孙子笑,很平和的笑,平和得像他们已经这样在一起很久了。这是他的一个能带给祖上荣耀的孙子,留下这个孙子在世上,他在向列祖列宗报到时,可以交代得过去了。

那天的村庄到了傍晚,全乱了。母亲和小弟收工回来,老爹爹浑身湿湿地靠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早就没了气。

邻居们听到动静,知道老爹爹没了。这是左右邻居中活得岁数最大的一位老人,不谈别的,仅从年龄上来讲,就值得人尊敬。于是,一个个慢慢地来帮着德的母亲和弟弟料理着爷爷的后事。

人们几天前就知道了德的老子去了部队,知道德这是抵了羊缨的命了,命抵命,这是最大的偿债了。便都松了口气。债还了,就意味这桩事了掉了,谁都不欠谁的了,不欠了,就不需要低声下气了。

这一向全生产队的人,像欠了天下的债一样,德杀人的罪过超过了他以前带给整个村庄的光荣。

中国乡村里,有种奇怪的话语场,这种话语,不是宪法,不是乡规民约,甚至也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道德或者法律,但其约束力和控制力却又远超其上。在这样的话语体系里,人人都被笼罩其中,德的全家面对全生产队是有罪的,而全生产队的人,面对全村又是有罪的,全村的人,遇到外村的人时,罪重得抬不起头来。这种带有罪责的话语场,是由一个村庄传承多年的风俗习惯决定的。风俗,是某种无言的契约。

有个村里的人去乡上食品站卖生猪,生猪分毛重和净重。卖猪的跟食品站收猪的人吵了起来,说我明明称了175.5斤出门的,怎么到了你这里连174斤都不到呢,被你吃了啊?

收猪的见多了这场面,老皮日相指着大磅秤,说秤砣还在呢,你不服气把猪拉回去明天再来卖,你在家称多少在我这就得多少啊?我听你用啊?你家往猪嘴里拼命喂食哪个不懂噻,这来的路上猪就不打嗝不放屁不撒尿拉屎块粒啊?这都拉在路上了,你去路上捡啊,你捡回来也没有用,猪粪还当猪肉来卖钱啊?还要点儿脸皮不要啊?

前面吵着,后面排队卖猪的农民就又勒着嗓子催,说你快点儿啊你不卖就家去,别耽误了我们卖猪。

确实难怪,后面的猪出门前肚子硬是喂饱了,怕就怕上食品站的大秤称之前把肚子拉空,别说拉空,就是拉一块土坷垃都心疼,钱哪。

就这样,三言两语的吵成了一团,相骂无好言,有人出口就这句:你村上连人都敢杀,猪还卖做甚,拉回家杀了卖肉呗。

你嚼糟宝,嚼瘟蛆,你队上才杀了人呢,你全队都是杀人犯……

后来猪也不管了,拉起捆猪的粗麻绳抡起来就抽上了脸。一片混乱,就为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与德同一个村的卖猪人,根本没见过德,只因为是同一个村,就与这事沾了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打了一架。宁可后来回到家,被婆娘责怪一通,还被同村人嘲讽一番。事实上,只要遇到这种事,换作任何一个德村子里的男人都会这样做,哪怕不打架,骂也是要骂几句的,他们称这叫汰气,也叫棍气,意思是讲义气。

现在好了,德拿命抵了命,一切都回到从前的风平浪静,谁都安逸了。

德以命偿了债,家里老人又去了。这让村里的人陡然同情起他们家的不幸。

这个老人本算得上有福气的,如果长孙好好地在部队里当兵,老人就算死了,死得也是有福气的,到了老祖宗们那边去,他是有面子的,他要向老祖宗请功,因为长孙是国家的人,是光宗耀祖的。可现在呢,长孙是个杀人犯,估计老爹到了那边,都没脸见祖宗。惨啊。

老人虽然有儿子有孙子,但又怎样,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家里。而一个人临死时,如果身边没有儿孙围绕,是天大的不幸。

德的父亲,终于在离开家三天后,在他老父亲死的这天晚上,回到了村里。

他从部队上只带回德的两件换洗衣服。

没见到德,连骨灰都没见到。接待他的人说,部队上的人是属于公家的,活着是公家的,死了也是公家的,即使犯了法,执行了,骨灰也是属于公家的。

德的父亲捧着儿子留下的两件衣服,噙着一泡泪到了家,路上不敢哭,到了家也不敢哭,杀人犯被枪毙了家属还敢哭,这是反抗啊!当然这是他想当然的,但他就是不敢哭。

直到三天后,德的爹爹抬棺下土时,德的老子借机扶着棺材号啕大哭。

羊缨的故事本来完全是村庄里的一个传奇,只是她出人意料的结局在令人扼腕叹息的同时,也让那些曾经以她的命运为理想的姑娘们,改变了对爱情的信仰。

唯有她村里那个小她两岁的谷明,一直坚定地信仰爱情,并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她所追求的挚爱。她的故事,同样有一个违背初衷的结局。那是后话。

羊缨当年,究竟是不是德杀的?是她半夜跌到屋后的粪坑里淹死的,还是德把她摔到粪坑里淹死的?一直没有听到详细的破案情况。答案重要吗?不重要。小畦相信,德一定也不能肯定,自己手上究竟有没有染过人命。有时,心怀歉疚的人,会需要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答案,用来偿还欠下的债,更何况是条人命债呢。

至今所有的人,都不能原谅羊缨有那样的一个结局,一个那么美好的青春姑娘,她为什么会死在那个肮脏不堪的粪坑里,如果真是德害的,那德对她要如何恨至极顶,才会让她死得如此糟蹋。德有那么恨她吗?她的存在当真阻碍了德向往的向城里婚姻迈进的步伐吗?

直到小畦长大,看到的世界大了起来后,才明白这世上任何一种疯狂的举动都可以经人的手做得出来,当一个人活着的所有价值体系一旦面临崩溃,极度绝望之中,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是消灭自己就是消灭对方。

羊缨的死法,是这个恋情中最为惨烈的一幕。

德啊,即使当真是像村民传说中的那样,你在她喝的水中下了安眠药,你何至于让她死得如此毫无尊严。难道你已走投无路到要依靠剥夺一个姑娘的生命,才能换取来与另一个姑娘结婚的权利?

当年德告诉羊缨他要退亲的原因,说自己和一个部队上的姑娘好上了。

羊缨不信,说人家不知道你在老家谈了对象吗?

德说,她知道,我告诉过她,她说她不在意,只要退了亲就当从来没有定过亲一样,说结了婚还有离婚的呢,我们只是定亲,退亲是可以的。

羊缨觉得这话很荒唐,甚至有点流氓,怎么能说退了亲就像从来没有定过亲一样?这怎么能是一样的呢?要是退了亲,自己算什么呢?自己还是团支书呢,以后还怎么出来见人?说话哪里还有人肯听?做事哪里还有人肯信?羊缨说,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说话的女人,这叫不要脸。

羊缨说得对,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在德的村子里出现过,前前后后没有来看过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所有荣光、苟活于世、生不如死的德的父母和弟弟。随着德的死去,这个女人像从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一样。

德的父母曾经在睡不着的深夜里,小声议论过,说真有这样一个首长的姑娘要跟我儿子结婚吗?两个老人经常半夜睡不着。

写下这行字时,寂静的深夜里,小畦的泪水止不住溢出来,我的表哥啊,你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庄稼地里憨憨的迷失的傻小子。小畦不仅是为德,更是为更多的那些离开了庄稼地,但依然用种植庄稼的理念,生活在城里的庄稼人的后代们,流下热泪一行行。

德,曾经是整个村庄的向往,到现在,小畦也不能完全肯定德已真正从她的怀想中消失。她仍认为,德还活在世上。她曾跟父亲和伯父谈过这种猜测,但他们都哂笑,说怎么可能呢,当年是亲眼看到部队上来人来车带走的,说送军事法庭受审去的。父亲和伯父是成熟的男人,成熟男人的世界里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事实。而小畦,不知为何会无端抱着这样的奢想,德一定是活着,差不多五十多岁了,儿女成群,走在风中,白发闪出毫光。

德的骨灰没带回来,但德不能没有坟。家里就装了两件旧衣服,也做了个下葬仪式。静悄悄的,远没有德的瞎眼爹爹走的动静大。那天夜里,德的妈妈老子,依着风俗,做了与羊缨下葬那晚同样的事,在德的屋里撒草木灰,挂秤,他们悄悄地盼着德的灵魂能回来一趟,能在草木灰上留点印子,能摸到门上和墙上挂着的几杆秤,然后离去,算是原谅了这世间的人和事,好好去投个好胎。

一个杀人犯,他只有欠别人的,哪还有人欠他的?

再说,他有何资格宽恕别人?在乡人的头脑里,他是双腿弯着的,是跪着的,头被强行按捺下来。他是有罪的。

米小畦写到这里时,泪水滴落。

面对这个世界上诸多小邪小坏小恶,我们无法抵抗时怎么办呢?阿伦特用“和解”一词,来诠释宽恕的内涵,她说,让我们与这个怒气冲冲的世界和解。

羊缨和德,以及更多围观他们的人,都没有能与这个世界和解,这首先是因为他们没有与自己和解,活在别人的价值观里的人,怎么有机会与自己和解呢。

世上的人,多数是平庸的饮食男女,平庸中如果缺少了思考,便都极易做下致命的恶。

而麻大锁,那么卑微的一个生命,不管环境如何,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自尊,以那件除了夏天之外一直都扣得紧紧的蓝布褂子,来表示他与村庄天生的距离。

那一点儿小小的距离,是在表示他的无奈、不肯与坚持。这可能是他留在小畦印象中最光彩的一抹亮色。

心安,也是有味道的。当她无法准确说出乡村留在记忆中的感受时,她用心安来表达。乡村,让她心安,离开后她才明白乡村的这种好处。好在,她可以时时想起,想起乡村,心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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