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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精神的通道

牛屋是乡村精神坐席的地方。这是指阴雨天,农忙过后的秋冬季节,特别是冬日,有雪的时候,很多的人都聚到牛屋,可以拿麦秸和豆秸烤火,在烤火的时候,牛们静静地看人,这些麦秸和豆秸是牛驴们的口粮,却被人践踏,不知牛驴的心思如何。

“坐席”这个词古雅,有一种历史的厚度,但在曹濮平原却是一普通的词汇,就是红白喜事,全村帮忙的人和邻近亲戚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抑或乞丐都可以聚在一起集体吃一顿,席子是没有的,就是几张破桌,屁股下垫几块砖,或者是树根、草墩,有的就站着吃。小时候坐席是兴奋的事,还没有到放学时辰,就想着从四面漏风的教室溜走。到了城市,许久以为坐席是乡间的俚语,但繁花着锦的贾家也用这个词,《红楼梦》第四十三回有句:“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而我在写作初期以抄写孙犁先生的文字为模本,就如毛笔字的描红抄古碑,亦步亦趋,等抄写到《白洋淀纪事·识字班》时:“过阳历年,机关杀了个猪,请村里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顿。”我想到“坐席”能写到孙犁笔下,就一阵激动。

曹濮平原的人,大家在吃早饭午饭和晚上喝汤的时辰,就端着碗拿着馍来到街头,大家边吃边讲见闻。天冷了,人们就齐聚到牛屋。

那是生产队的时候,就找一个夜里睡觉少勤谨的人喂牛,牛们晚上要加料加草加水,对待牛像对待孩子。牛屋的外面往往是麦秸垛,如放大的蘑菇,圆圆的;牛屋外必不可少的是院子里放着一搂多粗的大水缸,而且牛屋离井台也不远。水缸旁边斜斜地支撑着一片高粱秫秸短箔。喂牛的人把杆草麦秸在水缸里淘洗干净后,用木把铁笊篱从水中捞出来,搭在缸上的秫秸箔上控干水,再送进屋内的牛槽里。趁着湿乎劲儿在上边撒上一层草料,并用木棍响亮地搅拌着。料是豆饼或者是炒熟的黄豆,闻起来有刺激鼻翼的喷香。牛儿们在豆料的诱惑下,伸出宽大的舌头,大口地往嘴里送着草料。

冬天来了,屋外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牛屋内却温暖如伏天。牛儿们吃饭后安静地卧在地面上,不紧不慢地反刍着胃里的草料。牛屋的门上挂着用杆草织成的厚厚的草苫子。屋当门燃着一堆冒着青烟的木柴或者豆秸草高粱秆。青烟在房梁上拧着盘绕,充盈着偌大的牛屋,温暖着人和牲口,挂在墙上的破马灯斜斜地向外倾着,一团橘红的火苗晕晕地向上燃烧着。

曹濮平原的人把牛反刍叫倒磨,小时候曾问父亲牛为什么晚上不好好睡觉,要反复像磨牙似的把草料与唾液搅拌,在夜间的牛屋,那倒磨的声音是一种安然。那时我对倒磨十分神秘,父亲不知道,我就到学校问老师。屋檐下的麻雀在叫,我举手站起,“老师,我问个爹不会的事。”就问,“牛为什么要倒磨?”

老师曾是赤脚医生,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像地瓜秧一样的牛的内脏,“人有一个胃,牛长四个胃,知道么?”老师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老师用粉笔点画着黑板上的一个部位,如电影里的师长在地图上比画。

“接着又咽下去了?”同学们盯着黑板上的牛胃。老师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大家把“皱胃”理解成“臭胃”,都说那地方是盛牛粪的地方,都说牛粪是热的。二小知道,那时学校让同学勤工俭学,有一项就是扛着粪箕子拾粪,无论人的狗的猪的牛的,弄到一块扛到学校老师表扬。我也曾在冬日天不明的时候,到牛屋去偷粪,记得一坨牛粪冻得石头一样硬。二小的爷爷是喂牛的,他最绝,他把粪箕子放到牛的屁股后,让牛直接把一坨屎拉到粪箕子里,他想要哪头牛的就要哪头牛的。二小站在牛槽上,双手托住粪箕子,粪箕子对着牛屁股,但牛不配合,可不管这一套,牛们还是照吃不误,有时一晌牛也没动静,二小曾试图将它的尾巴用绳子拴起,高高地吊在牛栏上,用眼睛盯着牛排泄,可他刚刚试着把麻绳子系在牛尾上,那牛就拉下一盘屎,尾巴一甩,那脏东西全卷扬到二小的脸上,冒着热气。

爷爷大笑起来。二小要用刀割牛的尾巴。第二天上课,大家问二小,牛粪热么?

我们最喜欢跟着喂牛的去溜牛,太阳出来啦,牛从牛屋踱步走出,大家骑在牛背上,就如在船上一颠一簸,太阳的光好像很刺眼,牛犹如踏在棉花上,我们就东摇摆西摇摆,那些年长牛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阔步在前,而牛犊则如鱼儿游在后面。我们在一个个胡同口穿过,那些娘儿们和闲人也看热闹,看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在牛背上。

溜牛去?这是平原向喂牛人和牛们打招呼。

别摔着!这是做母亲的关切。

溜溜腿!

摔不着!

这事就如古代的牧牛的童子,但牛角上是没有汉书可挂的。牛们和儿童有天然的亲昵,当牛要生产了,我们就齐聚到牛屋,看那小牛从牛屁股后一点点出来,感叹生命的神奇,于是就把红领巾系到小牛的脖子。如果生产的是个黑牛,就起名锅底;如果是个白牛,看那粉粉的毛,就起名棉花绒。我们从家里偷来鸡蛋,喂那些小牛们鸡蛋茶,那些母牛们对子女充满无限怜爱,她怕我们伤害那些小家伙,就卷起尾巴低沉地冲着我们叫几声,在叫的时候总用舌头舔牛犊的脸。一周后,那些小牛们就撒欢了,开始走出牛屋四处闲逛了。有的跑到麦地里拱地里的青苗,有的就是用蹄子把准备的豆饼蹬散。那脖子里的红领巾如火烧,有时看到太阳,就表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滑稽的陌生。

在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坐席,一是到牛屋。乡村无论娶媳妇葬人,都是有唢呐吹起,那时在学屋,魂就飞出了,想着坐席能吃到酥肉,能喝到酸汤,能看到许多外村人的脸与本村模样的分别。

而在学屋,我听明山说,有一次他和爷爷睡在牛屋,陪爷爷看护牛,半夜听到牛的喘息不安,低沉地叫,以为是牛要产崽。他喊爷爷,那夜有月亮,白白的,他看到一个黑影和牛叠加在一起。爷爷翻身坐起,拿起炕边的喂牛拌草的棍子,那是一个人影,那人影站在牛槽上,身子一拱一拱地费力做着什么事。二小明白,他曾看到队长在玉米地里在女人身上做过这样的动作。爷爷喝了一声:畜生!那人猛地从牛槽上跳下,从月光下窜出,跑的时候差点被铡刀给绊倒了,然后跌撞摔着爬起后,慌不择路跑了,他那受欺辱的牛:哞的一声。乖乖,那叫声吓了二小一跳,门被打开了,月光无遮拦地进来,牛屋陷在月光里。

爷爷问明山:

“刚才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一个黑影和牛在鼓拥(鼓拥,曹濮平原方言:动的意思)。”明山认真地说。

爷爷点点头,在月光下看着明山,然后诡秘地笑笑,说,看见是谁么?明山说:像是家东高老笨,那是一个光棍儿。

后来我曾想到,在那困苦的日子里,乡村可不是诗意的,一些人变态,白天不敢做的,在夜间就做出来了。那时乡村有许多的光棍儿,在春天夜里很多光棍儿喝酒,然后发疯。

明山的爷爷和我父亲是弟兄,是我大爷,有时我也在牛屋大爷的脚头睡,为的是冬天暖和,还可以吃点豆子。很多的人都来找大爷说话,记得常来的是保财、航哥。

保财、航哥都是与父亲大小的人,和大爷也是自小在一块,老了就挤在牛屋里打发寂寞的冬天。航哥与我家还没有出五服,一直是生产队里的保管,人很耿介。航哥是个鳏夫,航哥的媳妇是困难时期饿死的。他的大儿子分家和几个孩子另过,他和二儿子两个人过日子。

当时他和妻子商量把二小送给人家,好找条活路,还能换点钱让家里人吃饱。但当晚上一个公社干部来领二小的时候,二小抱着娘大哭,虽然二小当时只三岁。他嚷着:娘,我再不喊饿了,我再不喊饿了。

当娘的最怕孩子哭,她对那领孩子的人说,对不住了,我们一家要死一块死。

有四个女儿一心想要儿子的公社干部甩手走了,航哥跑出院子,把五十块钱塞给那干部。

后来,航哥的媳妇就把窝窝头都省给二小吃。当时一个大人一天四个窝窝头,中午两个,早晚各一。孩子一天就两个。

航哥的媳妇每天省出两个窝头给孩子,每天两个,但她还要干活,后来就病了,躺在床上。

航哥对妻子说,你啥病也没有,就是饿的,以后你的四个窝头谁都不给。

妻子含泪答应,但是妻子还是照常每天给孩子省出两个窝头。

到了最后,航哥说,我看着你把窝窝头吃了。

妻子执意地说,我不吃,孩子还长身子。

没过几天,航哥的妻子就死掉。死时,她用干瘦的手拉着航哥,要航哥把孩子拉扯大。还说,死之后,别言语,就悄悄埋在堂屋的当门,谁也不知道,每天还可领四个窝窝头。

就是这样,航哥每天到食堂多领四个窝窝头。

几个月后才说人刚死。

我在牛屋听航哥一提二小的娘,就哭。

在牛屋朦朦胧胧的记忆中,我知道,最厉害的是那年的春天,村里一半的人都拉不动腿,饥饿让人变了形,不管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都莫名其妙地长胖了,原本正穿着的可脚的鞋袜突然就穿不进了,硬是把脚指头塞进去,那整个脚面就成了发面馍,暄蓬蓬地堆在鞋口上。还有腿,大家的腿像是灌满了水,透明一样,布满青筋的皮鼓胀胀,拿手指按一下,塌下的凹窝就会好久好久地存留着。春天了,明明是换了单衣的,挪挪动动,似乎比冬天穿一身棉衣还笨重。

公社的人说这是浮肿,浮肿会堵塞血管,会填满喉咙,还会撒不出尿来,或者蹲下拉屎时自个把自个憋死。我们那里有俗语:男怕穿鞋女怕戴帽,说人在临死的前几天,也要浮肿虚胖,也要胖得戴不上帽子穿不上鞋。一时间整个平原都笼罩在死亡的氛围里。

因为粮食都是集体保管,家里是没有一粒粮食的,有人就捣鼓老鼠夹子逮老鼠,那些年老鼠也少,有人就找蚯蚓,在河边,在路旁,在麦秸垛下,人们用铁锨刨,大饥荒年代的蚯蚓却是肥大,人们刨出,就吞在嘴里,一种渴望。

在食堂垮后,社长下了一道死命令,凡是活口能挪动步的,全部去沙河去刨茅根,并要求每家每户都要拿出一半交上来,社里把集中起来的茅草根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分给出不了门的家庭。不是万户捣衣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家家户户都是捶茅根的声音,那些碎了的茅草根放到水里煮一夜,第二天早晨再掀了锅盖看,原来的茅草根就变成了有点糊状的东西,那就别管是草还是什么了,就往肚里吞。

航哥的妻子就是那时死的,到死还塞着满满一腔子的茅草根,闭眼后,航哥拿一张芦席卷了妻子,放到堂屋挖好的坑里又觉着心里难受,他就跳到坑里,掰着嘴撕扯茅草根,结果越扯越多,妻子的肚子原本滚滚的就瘪下来。航哥跪在媳妇的尸体前大哭,说:“我日你奶奶茅草根,进了肚子你还不烂!”更多的人家是连一声哭也没有的,死了就死了,埋了就埋了。家里有孩子的爹娘,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先搬了孩子的头脸,看见眼皮是动的,就又开始搜寻吃食了。

为了活下去,那些女人们像一群疯狂的母狼,结队搭伙地到三中扒树皮。三中的操场边上有一排排的榆树,扒下来的榆树皮先把外边的皴裂干皮刮去,里边会有一层饼一样厚薄的里层皮。这层里子皮有极大的黏性,无论是砸成黏糊,或者下到水里煮,都能填饱肚子。更多的人家是利用它们的黏性,里子皮晒干之后,再把它们剁成一节一节的碎块块,然后和干茅草根以及谷糠之类的杂物掺和到一起磨面。

三中的榆树皮很快被扒光了,一棵棵在春天的日光下裸露着,仿佛它们自己被扒光了衣服。饥饿的女人又把目光落在了刚刚发出新绿的麦苗上,只要这一天能活着,已经顾不得来年的收成了。夜里,这些女人就下夜去割麦苗子,回家就煮着吃。

下夜后来竟成了习俗,一直延续很多年,我小时候半夜,曾看到父亲和哥哥姐姐都下夜到地里去掰棒子刨红薯。

在牛屋里,记得航哥说他护秋曾抓住过大队里下夜的妇女主任。

我曾听养牲口的大爷说,他原本并不是饲养员,是因为大饥荒的时候,生产队里喂牛的三转老汉上吊死了。

当时是大饥荒最难的时候,村里死了很多的人,最后,队长无奈地说:“杀牲口救人!”

队长说这时,是哭着的,那哭声换来的是人有气无力的欢呼,许多人拥到牛屋,进了牲口棚。但是,冲进牲口棚的人又惊叫着纷纷后退,他们看见了饲养员三转老汉,看见三转老头摇摇晃晃地拔掉铡刀的插销,他把铡刀拖到敞亮地上,又把铡刀竖立起来,然后把都是褶子的脖子对准了铡刀的锋刃。脖子是黄瘦的,铡刀是晶莹的,人们惊呆了这场景,大家互相看着,就在人群中找队长。这意思很明显,你们要是动一下牲口,我三转老汉就会喋血牛屋,为这些骨瘦如柴的牛殉葬。

队长走过去,三转老汉慢慢地收起铡刀,队长把三转老汉抱住像哄孩子一样,说:“三叔,三转叔,老叔叔,我知道你饿晕了,饿晕了,你什么都没看见。”队长一挥手,几个小伙子把三转老汉像架小鸡一样架走了,人们看见三转老汉泪眼婆娑,接着号啕大哭。队长走进牲口圈里,拿手指着靠门口的两头老牛,还做了个压低声音的姿势,立刻有几十个人提腿提脚地凑过去,拉着推着把两头老牛弄出了牲口棚。

杀牛的过程很简单,那牛也瘦得要死,在刀子下几乎就没听到一声牛叫。但是牛也太瘦了,两头牛还不如一头平时的肥猪重,一人也分不了一斤,于是有人就嚷嚷着再杀两头,最好能每人分一斤,一家人家也好动锅灶。

不等队长说话,就有人又跑回牛屋去牵牛,但是接着人们听到牛屋传来惊恐的喊叫:“三转老汉上吊了。”

三转老汉是吊死的,他把绳套挂在喂牛的牛槽上,他的怀抱里是一头失去母亲的牛犊子,因为母牛被村里的人杀了,那牛犊子舔着三转老汉的手指,像舔着奶头,人们看着这场景,都扭头转过去流泪。

三转老汉到死还抱着牛犊子,大家使劲才掰开他抱牛犊子的胳膊。而埋葬三转老汉,竟然用了一百多个男劳力,拿牲口槽装载的尸体,一百多个男人分成五班,仅仅从牛屋抬到村口,就足足换了十几轮,每一轮走不了十几步就气喘吁吁。有人提议扔掉牲口槽,拿芦席包裹了,抬不动还可以拴绳子拖着走,但是队长坚决不同意,一直折腾到大中午,才把三转老汉送到坟坑里。

三转老汉死后,生产队就动员我大爷开始接过三转老汉的活儿,在牛屋喂牲口了。

在我和大爷在牛屋睡觉的记忆里,常常是到了冬夜的夜半,那些牛静静地反刍,大爷就几次给牲口加草加水。

但夜半的时候,也是我迷迷糊糊地听大人讲述比较隐秘的事情的时候,航哥是鳏夫,队里常让他去护秋,就是抓那些下夜的人,抓住了,就罚工分,秋后扣口粮。

下夜的不单是男人,更多的是女人,女人一见是航哥,就脱裤子,但航哥就扭头走了,口里吐着唾液,骂着:不要脸。

很明显,女人是想让航哥占便宜,放一马,但航哥是把偷来的东西拿走,往往在那些女人的屁股上踢上一脚,说滚吧,女人就提着裤子跑了,往往是用布衫蒙着头,怕人看出来。

航哥说,有一次他蹲在棉花地里守着,因为棉花总是被人偷,却没见到下夜的人,他这次要死守,看到底是哪方神圣。到了天将甫明,那人来啦,穿的是男人的衣服,但走路的姿势却像女人,因为女人的个子低一些。那人进了棉花地,四周看一下没人,就抓住才开花的棉花,一朵一朵地摘开了,一个时辰,就把一个布袋装得满满的。这人刚想走,航哥一下子扑上去,抓住了布袋,往下一拽,那人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这时航哥想看看是谁,那人却是双手死死地用衣裳捂住脸,这时航哥就上去扯衣服。

这下子可好看了,衣服扯开了,一对乳房鼓鼓地挣脱出来。

大家都问,是谁,看见了么?

航哥说,我一看妈妈(鲁西南方言)像油葫芦,比棉花还白。

后来那人见露馅儿了,索性把裤子扯开了,就是不让看脸,这时航哥也上了犟脾气,你不让看,我就要看,以后见面,不好意思的是你。

大家都问,是谁?

航哥说,你们猜?

大家都被航哥吊起胃口,大家猜不出,最后航哥说是妇女主任。

啊,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就有人问,你干她么?弄么?平时这妇女主任人模人样在会上高调,看样子是下夜的高手,穿着男人的衣服。夜已经很深了,牛屋里很静。

“我没弄……虽然想那事。”航哥说,“这骚娘儿们……看我不小心把上衣扯下来,她就自己把下身衣裳脱光,躺在那一布袋棉花上了。很明显,我弄了她,那一布袋棉花就是她的了。”真不弄?大家接着问,航哥说没弄,就是踢了屁股一脚,滚吧。

大家说航哥傻,航哥笑笑,很神秘。

那些年,牛屋,不仅仅是乡间的一个空间的处所,它还是乡村的记忆,是故事的刻度。历史是要有刻度的,这里有乡村的旧影和回味,我离开乡村,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些牛屋,告别了故乡,但告别不了牛屋,好像觉得乡村的灵魂和历史就在牛屋里。

在后来,读到《世说新语》,看到曾担任过大都督、参军、征讨大都督的褚季野的牛屋故事,那是褚季野在由章安县令升为太尉记室参军时,坐了当时行商的贩船,半路在钱塘亭投宿。

当时,吴兴县令沈充也正好送客经过浙江。因客人太多,褚被亭吏赶到牛屋睡觉。半夜,因潮声太大,沈充无法入睡,起来看到牛屋下有什么东西,就问亭吏,亭吏说:昨天有个鄙贱之人前来投宿,我就让他睡牛屋了。沈充当时喝多了酒,就对着牛屋喊:伧夫(当时南人讥骂北人的话),想不想吃饼子?你是什么人,我们聊聊可以吗?褚公听到有人喊话,就说:我是河南褚季野。沈充大吃一惊,又不敢要褚移动地方,随即在牛屋款待褚公,并在褚公面前鞭打亭吏。但褚公与沈充喝酒吃菜,淡然自若,言谈毫无异状,就像没事一样。

这是个不错的故事,发生在牛屋的故事,人生有许多的机缘,曾发生在这满是牛粪味道的地方,夜间最是人寂寞难耐的时候,唤取同类在牛屋喝酒也是一件雅事。风风雨雨的牛,早就修炼出一副洞晓天命的模样,它们看到过许多人间的耕作收获,也看到过许多的歉年,经历过人间的鞭打血痕,曾随着历史上那些牢骚满腹、悲愤无助的诗人,漂泊过吟哦过,而在牛粪的味道中对坐饮酒,想必是人中之龙,芸芸众生里的达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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