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后来,乔银狗小杯也不用陪了,拿着酒瓶,自个儿灌自个儿。同学们都以为他醉了,其实,他酒醉心明,他难受,想哭。乔银狗转遍整个饭厅,也没找到李娟。电话里说得好好的,说一定来嘛。起先,他以为李娟晚点儿也会来,他控制着自己,少喝少喝。他的眼睛不停地往门口看,可是,进来一个不是,又进来一个,还不是。他失望了,就像上学那会儿,李娟去了部队,他盼啊盼,最后,盼到的是人家当兵了,永远不再和他同桌了。喝到半中间的时候,一个女生才说,忘记告他了,李娟有事来不了了。这是什么事?李娟不来,这客请得还有意思吗?没意思,起码把一半意思没了。
那天,乔银狗喝得烂醉如泥,直接进了医院,输液。三瓶五百毫升的液体输完后,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正要走,没想到,穿着白大褂的李娟,和昨夜留下陪他的一个男同学相跟着,推门走了进来。乔银狗愣了一下,当他确定站在面前的是李娟后,他后悔昨天喝多了,他想,庆祝无意义,还不如住院有意思。
李娟指着带他来的男生笑着说,要不是在走廊里遇见他,我还真不知道你在这儿躺了一个晚上,喝多了吧?那个男同学赶紧替乔银狗打圆场,倒也没喝多少。乔总现在有钱了,来你们医院输点葡萄糖,营养营养。
乔银狗感激地看了眼这个男同学,好人多会儿都是好人,居然叫他乔总,虽然他一天也没有总过。在学校时,这个同学就从来没有小看过乔银狗。可惜,这个男同学也是红星机器厂的工人,日子过得紧巴巴。乔银狗想,过后问问他,要借钱就借给他点,买辆车,跑滴滴打车也是个办法。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和李娟说,没想到,你昨天没去。
李娟抱歉地一笑,我还正准备和你解释这事呢。我昨天本来是白班,和班上的小姑娘都说好了,早走会儿,晚上六点有个饭局。可是,别提了,我都换好衣服正要走呢,我战友的闺女,挺着个大肚子找我来了,我哪敢走,这不,守了人家一夜,才生了。
乔银狗想起四香三次生孩子,都是找李娟帮忙,产房的忙和累,他是亲眼见识过的,人命关天,说走不开那是一步也走不开。想到四香,他突然有点同情李娟。他不禁抬头和李娟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该换个地方,老在产房太累!
李娟笑笑说,产房奖金高,不舍得离开。我家老张,半年都没开资,他们车间换了个主任,一直揽不下活儿。乔银狗真想调侃一句,谁让你当初非找工人,要是找了我这个农民,现在还用这么受累?但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乔银狗明白,自己对李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李娟对他压根没那个意思。李娟对他好,不是男女之间的情不自禁,而是因为她的善良和热情,还有她外向的爱打抱不平的性格。这点,少年的他就明白了。
每天佯装感受柏油路的乔银狗,终于在某一天的放学后,和李娟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他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搓来搓去,一肚子的话,结结巴巴半句也说不出来。倒是李娟落落大方比他自如得多,她像个大姐姐一样怜悯地看了眼乔银狗,问,是不是那两个坏家伙又欺负你了,别理他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们就是淘气,其实也没什么坏心眼。乔银狗突然生气了,他着急地打断李娟,不是,不是,我不是和你说这。那你想说什么,快点说,我明天一早就得回部队,还没见我姥姥呢。乔银狗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其实,也没什么说的,你快回家看你姥姥去吧!
几年后,李娟从部队复员到红星机器厂当了助产士。很快,尘归尘,土归土。李娟嫁给了他们厂的工人张卫国,乔银狗找了同村的农民四香。各自成了家的他们,再次相见的场面很纯粹、很同学,乔银狗领着挺着大肚子的四香,找到在产房当助产士的李娟,见面就说,老同学,我老婆要生孩子了。李娟高兴地祝贺他,嗬,要当爸爸了,好事啊!接着,李娟就领着四香这个门进,那个门出,别人用两个小时才能办完的手续,有了李娟帮忙,轻车熟路,一会儿就搞定。
细想起来,这么多年了,乔银狗和李娟的交往一直被生老病死纠缠着。因为离得近,因为是老同学,乔银狗家,只要一有病人,他就来找李娟。只要他找上门,李娟就是休息在家,也会专门跑一趟,倒不单是对他乔银狗这样,李娟的念旧和热情,在同学中间有口皆碑。此刻,又因为热情忙累了一夜的李娟,站在乔银狗床边,不住地打着哈欠。乔银狗拿起桌上的一罐咖啡,让李娟喝了提提神。李娟打着哈欠摆手说,不想喝,想回去睡觉。你这要没事,我就先走了。
乔银狗看了眼那个男生说,我还真有个事想和李娟说,要不,你先走。那个男同学笑着就往门口走,临出门时,转过身来和他们两人开玩笑,我走了啊,给你们俩一个单独约会的机会。说着,“咣”的一声,就把门锁上了。李娟走过去,把锁上的门打开说,这个赵亮,病房不让锁门的。乔银狗看着虚掩的门,心里对李娟除了那份一直珍藏的旧爱之外,更多了一份新的敬重。他想,不管他有多少钱,都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造次,一直保持这种问心无愧的同学关系也挺好。
乔银狗坐正,清了清嗓子说,老同学,我想把那个给出去的二儿子要回来。李娟先是一愣,后又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连珠炮似的说,乔银狗,你没事吧,别逗我啊,这绝对不行,当初,你可是和我保证过的。
我是和你保证过,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不是穷嘛,现在的情况完全变了。李娟不语。乔银狗又说,李娟,你就帮帮我,不行,多给那家点钱。你写信问问,让对方开个价。乔银狗说话的口气,就像在谈判桌上谈生意,好像只要价钱合适,这个买卖就能谈成。李娟面露不悦,硬硬地顶回了乔银狗,我不能去问,做人得守信用,你是有钱了,可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
乔银狗突然跳下床,一把拽住李娟的手,不要这么说,李娟,解铃还得系铃人,咱们是老同学,你再帮我一回。
3
二十年前,在产房外,乔银狗就是这样拽住李娟的手求的她。乔银狗和四香的第二个儿子,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手心脚心和嘴唇全发紫,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得到北京动大手术。可是,他们没钱。乔银狗想让李娟帮忙把这个孩子送人。乔银狗和李娟说,不是我们狠心,实在是没钱给他看病。
年轻的李娟,忽闪着一对漂亮的大眼睛,颇为同情地替他想不送的办法。她说,我回去和张卫国说一声,借你们点钱,他肯定会同意的,我们毕竟每月都有工资。
乔银狗无奈地摇头,不用了,他上面已经是个儿子了。就算看好病,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都是问题。与其跟着我们受罪,倒不如趁早把他送给你们吃公家饭的。说眼下,人家有钱救他的命,看长远,他起码有了城市户口。
乔银狗说到户口,李娟就不再劝他了,她知道乔银狗在户口上受的制。又过了两天,李娟来抱孩子,手里提着一网兜东西,有红糖、饼干,还有鸡蛋。那时不讲究包装,红糖和饼干都是用淡棕色的麻纸包的,李娟先是把两个四四方方的麻纸包整齐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又轻轻地把装鸡蛋的篮子放在地上。放下这些东西后,李娟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塞到乔银狗手里,说,对方的意思,让给四香买点吃的,月子里吃。乔银狗生气地把钱扔到地上。躺在床上的四香,背过身去,抹着眼泪说,不要,一分也不要。我们不是卖孩子,是给孩子找活路。
李娟弯腰从地上拾起钱来,再和乔银狗两口子说话时也是泪汪汪的,她走到床边,拉起四香的手说,放心,这家条件特别好,夫妻俩都有工作,女的不会生,保证当亲儿子养。就是有一条,我得和你们两口子说清楚,人家再三和我强调,你们必须保证永远不去认这个孩子。
四香流着泪,频频点头。乔银狗心疼地上前拍着她的背,李娟也在床前劝,月子里不敢哭,会哭坏眼睛。四香哭声弱下来的时候,李娟赶紧抱着孩子走了出来,乔银狗也跟着送出来。走出三四米了,乔银狗还跟着。李娟笑,快回去吧,我还得先回我们产房说个事,你难道跟我进产房?
乔银狗站住,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还想再多打问一下对方的情况,但李娟不说了,李娟和他说,对方只让她说这么多。按太原的习俗,要孩子的一方有权知道要的是谁家的孩子,如果生父生母有病或者长相太次,都不在考虑之列。但送孩子的一方,无权知道给了谁家,因为怕捯后账。所以,中间人最主要,找中间人得找靠得住的,两头都信任的人。乔银狗当然相信李娟,他不再多问,调转头就往病房走,走了没几步,又折过身,追了过来。乔银狗跑着撵上正要推产房门的李娟。乔银狗说,等等,我最后还想和你订正个事,这家人真的答应给孩子看病了,你把孩子的病,真的和人家说清楚了?
不是都和你说好几遍了?李娟本来还想说乔银狗,一个大男人,怎么颠三倒四,啰唆起来没个完。但转念一想,生离自己的骨肉,搁自己头上,也许还不如乔银狗呢。她看着木呆呆的乔银狗说,如果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不怕当坏人,我再和人家去说,说你们不给了。说着,李娟就把怀里的孩子,往乔银狗手里送。裹孩子的小红棉被里一动一动的,乔银狗鼻子酸酸的,头一低,转身走了。
这揪心的一幕,二十年了,乔银狗从来不愿去想,做人,说话是要算数的。第三年的开春,四香又怀了一个,冬天就又生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乔海。乔海生下时一点毛病没有,白白胖胖的,足足八斤重。四香白天黑夜都抱着乔海,杯弓蛇影,好像她一撒手,乔海就会像他没见过面的二哥一样,被人生生抱走似的。后来,邻居们见四香偏向小儿子,就故意逗大儿子乔山:看,你妈给你生了弟弟就不亲你了吧。乔山不语,他很听话,只是更加卖力地帮着大人做事,好多活儿不让他干,他也要干。
八年前,他们家盖楼房,乔山帮着父亲上房架梁,不小心摔了下来,七窍流血,没等抬到医院,人就咽气了,可怜一个十七岁的大后生,说没就没了。乔银狗和四香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三个月里,两人满脑子想的都是乔山的好。四香哭着说,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走了的乔山。乔银狗摇着头说,现在说这些没用,说以后吧!他叹了口气又说,我有两个事要和你商量。第一,我们不能再在这个院子住了,吃多大的亏也要和人换了。第二,我想把给出去的二儿子认回来。
四香点头,你当爹的不能住,我这当妈的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他,更不能住。换房我答应你,但认二儿子的事,我不同意,我们还有乔海。你也要往开想,不说别的,就说马路对面你的那些吃公家饭的同学,他们不都是独生子女嘛,不管男女,家家都一个。乔银狗没有再坚持。他爬起来就张罗换房的事。消息传出去的当天,就有一家找上门来。这家因为急着娶新媳妇,但盖不起楼房,新媳妇迟迟不进门。这家主动提出,用两处旧平房的院子换他们这个新盖的三层楼房的院子。村里人劝他们不能换,太吃亏。那时,村里人已经不靠种地为生,开始把出租楼房当作新的生活来源,平房是没有人愿意租的,楼房都隔成小单间后,年轻人,特别是外来务工人员,抢着租。乔银狗两口子本来也准备盖楼房出租,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还能安心地住在这里收钱?不能。他们顾不上吃亏不吃亏,连夜就搬离了那个让他们肝肠寸断的院子。
不承想,当时明摆着吃亏赔本的事,几年后,却赚大了。冷家湾村作为城中村改造整村拆除的重点村,村民们一不小心全发了。发得最大、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乔银狗,他换的那两处破院子根本不值钱,尤其是他用来修车的那处院子,里面的房子倒塌得不是一般的严重,是严重到根本不能住人。可是拆迁不管这些,平地起高楼没用,起一百层都没用,不比高低,比大小。一把尺子量到底,按宅基地的面积算,乔银狗两处院子,宅基地面积比别人大了一倍,钱自然拿得最多,阴差阳错,乔银狗成了冷家湾拆迁最大的赢家。
手里握着大把钱的乔银狗,心里却空落落的,看着别人家的儿女这个来,那个走,门前热热闹闹的,他就又动了把二儿子要回来的念头。只是一直找不到和李娟开口的机会,这天在病房,乔银狗也是借酒遮脸,反正李娟知道他喝多了。但他装醉没用,李娟清醒得很,李娟让他趁早死了心,坚持咬定那家人早就去了东北。东北多大,离太原多远!李娟说,我也和他们多年没联系了。现在,乔银狗每天上网,就先到东北的寻亲网站上转转,他希望他的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能主动加入寻亲团。到时候,他的DNA和儿子的DNA比对成功,就是给对方多少钱,他也要把儿子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