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欧仁?”全力问。第二语言的路障极为适宜地掩藏住了她的惊讶——她设想中的欧仁有十个百个版本,但却没有一个版本与眼前的这个人相吻合。
男人回了一句话。这句话有点长,也有点绕,全力没听懂。男人看出了她的疑惑,便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全力一字不落地听懂了。
“我不是,可是这里的确有一位欧仁。”
全力怔了一怔,才醒悟过来男人说的是中文。男人的中文犹如坑坑洼洼的山路,曲折却基本达意。
“你认识欧仁?”他问。
“认识,哦,不认识。”她说。她的法文此时已彻彻底底地让位给了他的中文。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仿佛是一面用最结实的牛皮制成的大鼓,轰隆轰隆地擂得她的耳朵嘤嗡作响。她感觉自己的嘴角松了一松,那是笑的前兆。她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他在等着缴获她的警戒,她不能让他得逞。
“进来坐吧。”男人终于止住笑,把她让进了屋里。
屋不大,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有开了口的麦片盒子,留了几根薯条的塑料盘,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子,随意翻在某一页上的时装杂志……布沙发的靠背上倒挂着一件女式夹克衫,烂俗的桃红底上印着烂俗的大丽花,显然是匆匆换下来的,袖子堆成一坨缩在袖筒里,肩膀上有一个焦黑的洞眼,是烟头烧的。
全力朝沙发走去,脚抬到半空时突然停住了,因为她被茶几上摆着的一张照片勾住了眼睛。
照片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赤脚站在一片沙滩上,手里捏着一顶墨西哥风格的草帽。少年的脸被正午的阳光洗得雪白,嘴角高高地挑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少年的微笑里有一根尖锐的刺,猝然扎进了全力的心。全力毫无防备地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捧住了心。她看见一股汁液从她的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流到破旧肮脏的地板上,像水,也像血。可是它既不是水,也不是血,比水浓些,又比血淡些。她知道那是她碎了的心。她想跪下去把那团东西一把一把地捧起来,塞回到胸腔里去,可是太烂太碎了,她凑不回来那颗心了。
谁也不用告诉她,就从那张照片上,她一眼就看出了刘年的基因。刘年那双夹杂着困惑神情的眼睛,刘年那个略略上翻的蒜头鼻,刘年那两片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乡气的厚嘴唇……出发时她对那个未知的欧仁的最坏想象,此刻终于无可更改地落到了实处。
“我想,你找的,应该是他吧?”那个法国男人站在她身后说。
“这个欧仁,是你的什么人?”全力问。
“这个问题,一两句话肯定不够用,应该等苏菲回家,让她告诉你。你说呢,全力?”
全力猛地跳了起来,仿佛一脚踩上了一只老鼠。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
“因为苏菲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了。”男人说。
“谁是,苏菲?”
男人望着她,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有些居高临下的宽恕,又似乎有些看穿了她小伎俩之后的愠怒。
“你应该很清楚,苏菲是谁。”男人缓缓地说。
“她在哪里,现在?”
男人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说:“这个时间,她当然在上班。”
全力哼了一声,说:“她需要上班吗?”
话一出口,她就感到了热度,喉咙和舌头上有一股隐约的焦灼味。这其实只是半句话,还有半句被她吞回了肚腹,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不屑。
那吞回去的半截话是:“她这样的女人。”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那样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苏菲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个半小时,不算坐快线倒地铁的时间。”
全力向男人要了纸笔,趴在桌子上写了一张字条。
“这是我的电话,让她三天之内联系我,假如她不想我在公寓门口堵她的话。”
全力不等男人回话,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问:“那个孩子呢?他在哪里?”
“欧仁住校,周末才回家。”男人说。
砰的一声,门关了——是全力带上的。
“三天,我给她三天。”
男人听见全力的声音风一样地从门缝底下挤了进来。
全力做了三天的准备,可是第二天中午,那个叫苏菲的女人就打来了电话,趁午休的空当,她约全力周日早上在蒙巴纳斯一家叫Le Select的咖啡馆见面。
女人的声音隔着一条电话线听起来疲惫而沙哑,声带和舌头仿佛都经过了粗号砂纸的打磨。还要过几天全力才会知道,打磨女人声带和舌头的那样东西不是砂纸,而是香烟。还要过更久一些,全力才会醒悟,女人的嗓子其实是女人的武器,女人用它来遮掩情绪,骗过警觉。女人的声音是一张盖在篮子上的陈年报纸,满是灰尘皱褶,脏旧得让人懒得花心思去猜度篮子里的内容。
“一个人,你只能一个人来。”全力说。说完了才想起来这话其实该轮到那个女人说。
咖啡馆不大,毫不起眼地混杂在街上一家挨一家的餐馆酒吧之中,全力险些错过了门脸上的那块招牌。她站在街沿的那片风里收拾了一下心思,才慢慢地推门进去。裤兜里的那个瓶子微微地发着烫,那是她一路捏出来的热度。这几天她一直带着这个瓶子上路,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手心的这一握体积。暗夜里,在睡眠来临之前的那片狂野思绪中,她给这个瓶子设想过千种百种的用法,每一种都让她感到出了一身臭汗般的淋漓畅快。可惜这些狂野的想法见了光就死,白天一起床就变成了一张张满是窟窿六个指头也捡拾不起来的烂绵纸。
她知道她还在等着被人逼急。
隔着玻璃门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人,从那件印着大丽花的烂俗桃红夹克衫上认出来的。女人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丢给她一个瘦骨嶙峋的侧影。女人挑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子,上面插着一串廉价的塑料珠花。女人一只手在胡乱地翻着酒水单,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捏着一根烟,烟头上堆攒着长长的一坨灰。
她在女人对面坐下来,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女人抬起头来看见了她,身子轻轻一颤,烟灰落到了桌布上。她从女人眼里看出了一丝惊讶——这正是她期待的。
出门前全力认认真真地打扮了一番,今天身上穿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刘年从世界各地给她买来的名货,连胸罩和袜子,都是米兰出产的品牌。这些衣物在柜子里已经躺了好几年了,有的甚至连价格标签都还没来得及剪下。肌肤裹在这一片由昂贵缝制成的柔软里却感觉陌生,对着镜子的一刹那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这才知道名牌为何能活过一切乱世烽烟而长盛不衰的道理。最后一道程序是涂口红。当她把那管几乎原封未动的珊瑚色口红从那个贴着金色C.D.标签的蓝套子里抽出来时,她突然感到了荒唐:刘年已经死了,她还需要证明什么?
可是,她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大姐,你好像,过得还好嘛。”女人说。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比电话里还要破损沙哑。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是一团,满不在乎的笑意,咧开的嘴里露出一口黄褐色的牙,牙龈上残留着一片昨晚刷牙时遗漏了的菜叶。全力就是从这团满不在乎的笑里猜出了女人的年纪的——这个女人应该起码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年轻有力气,扛得起世上一切最烂俗的东西。年轻不需要品味,品味还是后来的事,品味是专门留给那些没力气扛起烂俗的人的。
刘年要的,就是这份烂俗的年轻。
全力突然就泄了气。
“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衣衫不整,眼泪洗面?”全力疲惫地问。
女人没回答,女人只是急急地吸了一口烟,又急急地把那口烟吐了出去,仿佛喉咙口蹲着一只穷凶极恶的看门狗。
“这家咖啡馆很有名,来过很多名人。海明威,毕加索,肯尼迪,常常来这里一块儿喝酒。”女人突然换了话题。
“海明威在巴黎喝酒的时候,肯尼迪才刚刚学会走路。”全力冷冷地说。
全力的话里有一根粗刺,女人不是没觉得,女人只是不在意,女人顺手一拔,就把那根刺扔了。
“这个是杜拉斯,梁家辉演的那部电影《情人》,就是她写的书。”女人指着墙上贴的一张剪报对全力说。剪报上有一个矮小干瘪的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位威猛年轻的男人。
“这男的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比她小四十岁。”
女人的嗓音沙沙地穿过全力的耳朵,在耳膜上钩出一条条肉丝。
“我不是来听你八卦的。”全力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女人。
“照过这张照片的第二年,她就死了,他一直给她端屎端尿……”
女人的话仿佛是一块从坡上往下滚的石头,怎么也刹不住步子。
砰的一声,女人跟前的那个水杯弹跳了起来,白桌布上溅上了几滴淡黄色的柠檬汁液。那是全力砸在桌子上的拳头。
“行了。”全力说。
全力的话不再是刺,而是一根棒子,咚的一下把女人从自己的梦里敲醒。女人愣愣地看着全力,脸上的笑如挨了霜的花,渐渐地就败了。
“我哪知道这些事?都是于勒告诉我的。于勒教历史,退休前。”女人嚅嚅地说。
“怎么勾上的,这个于勒?也跟勾刘年那样?”全力把桌子上那只攥得紧紧的拳头,慢慢放回了口袋里。
女人不接应,依旧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手里的那根烟。那烟短到几乎烫手的时候,她才猛然往水杯里一扔。哧的一声,淡黄色的柠檬水里游出了一条褐色的虫子,空气里弥漫开一丝焦糊味。
“我就是个婊子,随你怎么想。”女人说。
全力怔了一怔。她口袋里的那只拳头从来也没松开过,她把一身的劲都攒在了这只拳头上,就是为了对付女人的牌坊。这一路上她把女人可能编造的各种牌坊都设想过了,她唯独没想到的是:女人根本就没有牌坊。她铆足了力气想打一场痛快淋漓的架,临上阵才发现压根没有敌手,她冷不防扑了一个空。
女人掏出一根新烟,打火机不肯听她的使唤,咔嚓咔嚓地干嚎了好几声,才终于点着了火。
“来一根?”女人把烟盒推到了全力跟前。
那是一盒带过滤嘴的摩尔女烟,身材修长,褐色的纸上印着隐隐约约的花纹。这样精致的烟捏在这个女人手里简直有暴殄天物之嫌。这样的女人顶多只配抽廉价雪茄。全力想。
“来一口,你就放松了。刘,刘哥就说你绷得太紧。”女人说。
女人本来是想说“刘年”的,可是话走到喉咙口,就自作主张变成了“刘哥”。喉舌跟脚一样,总喜欢挑熟路走。那一声“刘哥”里有一丝遮掩不住的轻佻,不是刻意,只是出于惯性。
“不许你,提他。”全力说。
她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无力——“刘哥”这两个字抽走了她的精神气血。“哥”是一个噎了她大半辈子的称谓,而眼前这个女人毫不费力的像吹肥皂泡似地就把它吹出了唇舌。当年刘年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时候,见着母亲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姨,见到她顺口就叫了一声姐,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她比他小。那一声“姐”一叫就是三四十年,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在一个模式上。等到她觉察出这个模式的不舒适时,他和她都没有力气再去改变了。
“为什么?”女人轻轻地扬了扬眉毛,“大姐你千里万里来到巴黎,不就是要说说刘哥的事吗?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全力从女人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手颤得厉害,几乎撕破了包装纸。全力从来没有抽过烟,可是她身边都是烟枪。小时候是父亲,长大后是刘年,再后来是思源,她是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出生长大又慢慢变老的。她用不着学,她早就看会了。她伸过手去向女人要打火机,女人没给,却凑过身子用自己的烟头点着了她的烟。两个人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仿佛那上头刻着些旁人看不懂的咒语。
“刘年一年给你多少钱?”半晌,全力才问。
“大姐你又不缺钱,问这个有意思吗?”女人耸了耸肩说。
“有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刘年是怎么养他的婊子的。”全力咬牙切齿地说。
女人咕地笑了一声,说:“大姐你不了解刘哥吗?刘哥是生意人,刘哥从不做吃亏的事。刘哥不养婊子,只养儿子。刘哥的婊子一天要车几十件衣服,车到指头和针头都分不清楚。”
女人把几根被香烟熏得蜡黄的手指伸到全力眼前,全力看见了指头上的黑点——那是针扎破之后结的痂。
活该。全力暗想。
“你知不知道刘年成立了一个公司,等欧仁十八岁时,可以得到这家公司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全力问。
女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知道百分之七十五是个什么数吗?”
女人摇头,说大姐你还是不明白,刘哥不养婊子,只养儿子。多少钱也是欧仁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还做什么婊子?”全力冷冷一笑。
女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我只有一个休息天,你要是不问别的事,我就回家了。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剩下那百分之二十五归谁,欧仁十八岁的时候?”全力拦住了女人。
女人站起来,在桌子上扔下一张纸票,说要不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吧,刘哥最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