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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上柏影(3)

母子两个住了口,听他拨动门栓的声音,听着他动作迟缓得仿佛有些犹疑不决地上楼来。今天,他上楼的声音更加迟缓,听起来一定背负着一件重物,那东西一定体积宽大,正不时和楼梯扶手磕磕碰碰,发出声声响。王木匠在村里少语而隐忍,全村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勤勉。有些人说,这个人从不休息,他是用这种办法折磨自己吗?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人是因为过分勤勉而被人轻视甚至讨厌的。村里人对木匠并不讨厌,但有意无意的轻视是一定的。

这种轻视甚至包括他的家里人。听到他背负着什么东西磕磕碰碰上楼的声音,王泽周用有些轻佻的语气对母亲说,猜猜爸爸带回来了什么东西?

我猜不出来,母亲笑着说。

但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语气里那种调笑意味是不应该的,于是,她换了郑重的语调,我真的猜不出来,他一定又把自己累坏了。

说话间,王木匠的身影出现在灯光隐约的楼梯口,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只是一团隐约的白光。村后溪流上的小水电站已经建成了很多年,机器已经老旧,村里的电灯数量却在增加,又有了更耗电的录音机、奶油分离器、洗衣机、电视机,所有这些,使得每家人明亮的电灯光变得越来越暗淡。这个暑假村长还让王泽周帮村里向县水电局打了一个报告,请求报废旧的水电站,修一座发电量更大的新电站。报告中引用了详实的数据:全村三十二户三年内新增电灯六十七盏,小型电器二十七台,和农机具(脱粒机)三部。这些数据都是王泽周和村会计一起一家一户统计来的。这些数据也引用到了他的社会调查报告里。这是学院没有硬性规定但“提倡并鼓励”的大学生社会调查实践活动。

直到王木匠来到了屋子中央电灯直射的光线下,王泽周才看清楚了,父亲背着的是一口新木箱。王泽周站起来,双手托住,父亲这才松开了绳子,反身和他一起把木箱放在了地上。

王木匠对妻子说,我想你肯定为王泽周准备了很多东西,我就去做了新的木箱。他又对王泽周说,你说你有了好多书,就带到学校去做你的书箱。你闻闻,这箱子有多香,纯柏木箱子!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王木匠喝了一点酒,他说,柏木板是他在白云寺做了三天木工活换来的。

白云寺就在距村子小半天路途的半山腰上,从村子里就可以望见。寺院在“文革”期间摧毁,十来年前匆忙重建。最近,又开始了新的重建。为了这次重建,伐下的柏木已经干燥了三年。原先大殿的柱子,用大锯解开来做成一间间屋子的护板。最馨香纹理最漂亮的那些,作了新添置的全套箧装《大藏经》的夹板。

王木匠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得意表情,他说,我在每一块护板上都刻了一朵漂亮的莲花,活佛很满意我做的东西,要给我加工钱。我对活佛说,我不要工钱,我只要几块柏木板子,为儿子做一个书箱。活佛说了,大学里的那些书,配得上装在这么馨香的箱子里。

母亲看着王泽周,你爸爸让你得到吉祥的祝福了。

王泽周却说,天哪,这么笨重的箱子,我怎么弄到学校啊!

王木匠说,重才是好东西,杨树的木头才是轻飘飘的,只配做火柴梗,做肥皂箱子。你看县里的木材厂就用杨树做这些东西。他说,儿子,你不懂木头,这香柏木可是好东西,我故意用了最厚的木板!

王泽周不能告诉父母的是,他在学校里,本就是同寝室那些室友的耻笑对象,这只笨重的箱子,不知又要给他们什么样的口实。

离家的那个早晨,王木匠去借拖拉机了,他要亲自送儿子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母亲陪着他守着那个做工牢实,却很笨重的新木箱等在家门口。王泽周对妈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箱子用这么厚的木板,以前爸爸做箱子也没有用过这么厚的木板。

这时,几个村里年轻人跑来,气喘吁吁中包含着莫名的兴奋,那个人死了!

马上有人纠正,不是死了,是失踪了!

王泽周马上就明白了,他们说的是昨天从河上漂过的那个人。

他们说,在下游的某个河段上,漂流人靠岸下船,在河滩上搭了帐篷过夜。天刚亮他又上了船。他在一段两公里多的平静河面上划行。然后,橡皮舟进入了一段新的激流。橡皮舟到达下一段平静的河面时,漂流人却消失不见了。如今三个小时过去,几百人在河岸上下往复寻找,都没有他的任何踪影。他们说,那个滩不长,还不到一公里长,但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母亲说,哦,可怜的人。

王泽周对母亲说,妈妈,你不用可怜他,他是探险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所有风险,他知道自己可能死在河上。

母亲说,那我可怜他妈妈。

王泽周脸上露出了与年纪不相称的严酷而冷静的神情,也许他妈妈已经先他死了,也许,他妈妈愿意承受这样的结果。

母亲还是问,他为什么要到这条河上来?

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要赶在美国人来之前,妈妈。

美国人为什么要到我们的河上来,他们的家乡没有河水吗?

妈妈,他们的河上很多船来来往往,比我们这里公路上的汽车还要多,在有船的河上漂流没有意思,那不是探险。

可是——

可是什么?妈妈?可是什么?王泽周脸上露出的那种即将投入辩论的表情学校里的同学都熟悉,但他母亲却从未见过。

父亲开着拖拉机来到家门口,他说,王泽周,把箱子搬到车上来吧。

王泽周说,可是——

王木匠说,把你的箱子搬到车上吧。

王泽周说,这么重的箱子,我搬不动。

王木匠说,搬上来。

长到这么大,王泽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个在村子里尽量不出声生活的人,眼里流露出一种有重量的目光。他的身心都感到了这目光中的重量。于是,他把箱子搬到了拖拉机车斗里。箱子确实有些沉重。王泽周把木箱抱起来放进车斗时,脸孔都涨红了。

王木匠笑笑,对妻子说,我们走了。

拖拉机开动的时候,做母亲的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开始哭泣。对这个村庄来说,这是家里一个重要成员出远门时一位主妇、一位母亲所必须表现的。这样的哭泣既是出于固定的程式,也是一种真情流露。

拖拉机顺着村道摇摇晃晃穿过玉米地,绕过那座花岗石丘,穿过柏树的影子来到了公路上。

王木匠加大油门,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拖拉机加快速度驶向县城。

拖拉机喷吐出的带着刺鼻化学味道的黑烟慢慢消失在空中,发动机的突突声也渐渐消失了。聚在村口的人们各自散去。只有静静的阳光落在村庄,和环绕着村庄的玉米地上,落在村前的柏树上,落在飞珠溅玉的河上。激荡的河水闷雷般咆哮。也许是这声音响了太久,响了成千上万年了,无人之时,这山鸣谷应的声音也成了寂静的一部分。当这样的寂静笼罩住整个河谷和谷中的村子的时候,似乎在这条大河流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一个冒失的漂流者在这条河上失去踪迹。

也没有一个大学生刚刚结束了他的暑假,离开了这个生养他的村庄。

这样的寂静似乎对一个冒失的漂流者的生死毫无所感,也对一个大学生复杂的情绪毫无所感。比如他不但对父亲亲手做成的香柏木箱子中所包含的情意毫无所感,反而一直在苦恼,他要怎么把这口沉重的箱子搬到学校。他还想到,在那间四张上下铺上一共睡了八个人的寝室中,这口箱子一定会成为室友们的取笑对象——在他们眼中,这口没有油漆,白花花的,不必要地用了那么厚木板的箱子,一定正是这个土气的乡下人的最好象征。

王泽周走后的第二天,村子里下起雨。

迷离的雨雾,使得被砍伐得千疮百孔的山野好看起来。尤其是那五棵柏树,苍老的深黛色中泛出了青翠的新绿。

那时,王泽周正坐着人力三轮车穿过城市,进到学院,和那口柏木箱子一起来到了宿舍楼下。寝室在三楼。他能想象自己抱着这沉重的木箱,气喘吁吁地上楼,又跌跌撞撞穿过走廊,走进寝室,会吸引怎样嘲弄的目光。他胆怯了,仅在想象中,他就不能承受那些目光的重量。

这箱子太笨了。这箱子确实太笨了,用了比通常的箱子厚两三倍的板材,四个角上还包上了铁皮。不像别的同学轻刷了油漆的木箱,还上了锃亮的便于提携的金属把手那样轻巧。而真正阔气的带的是有拉链的皮箱。和王泽周同寝室的贡布丹增就有两口这样的皮箱。也有不带箱子的,那是从乡下来的同学,比如同寝室的多吉,他用的是褡裢。褡裢其实就是两只连接在一起的口袋。乡下人出行,把褡裢一左一右搭在马背上,可以盛放很多东西。饭锅、茶壶、皮袄、被褥,都没有问题。牛毛织成的褡裢上还有漂亮的图案。有了这些图案,便完全符合了人们对于高原乡土的想象。而这口柏木箱子,只是那些很现代化的皮箱木箱藤条箱帆布箱和纯乡土的褡裢之间的笨拙而又尴尬的过渡形态。大学里流行这样的观念:要么最洋,要么最土。大学里总是容易流行极端的观念。

倒是三轮车夫说,这箱子多香啊!

王泽周不肯接受这样的赞美,又不是女生的香水,要那么香干什么。

三轮车夫见王泽周犹豫,以为他是扛不动箱子,便说,你引路,我帮你把箱子扛到寝室。

三轮车夫扛起了箱子,催王泽周,走啊,我只要你加两块钱。

王泽周松了一口气,就在前面引路。三轮车夫似乎对他刻意保持距离毫无感觉,快步跟在他身后大声说话。他说,他自己的儿子上中学了,要是能像他一样考上大学,那就是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王泽周没好声气地说,这里的学生家里没有祖坟。

那你们藏民把死人喂鹰是真的了?

不是喂鹰,是天葬。

祖先不埋在坟山上,怎么保佑后人呢?

这是王泽周很难回答的问题,还好,寝室到了。

先到的几个同学,正聚在一起抽烟。烟是红塔山,这么高档的烟当然是父亲当县长的贡布丹增从家里带来的。室友们说,哦,王泽周也回来了。三轮车夫把箱子放在地上,揣上钱,转身走了。

贡布丹增的一头鬈发收拾得更飘逸潇洒了,他从嘴边取下烟卷,语含讥诮,王泽周,你不是从乡下来吗?怎么在城里还有亲戚啊?

王泽周站在箱子旁边,没有说话。

看到他窘迫的模样,室内的几个人都向着天花板喷吐着烟雾,大笑起来。

跟他一样来自乡下的多吉也叼着烟卷,发出比所有人更大的笑声。

王泽周没有说话,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并把新木箱安置在床头上。其间,他还下楼一次,捡来几个砖头,再把新木箱放在上面。那些恶少相的室友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铺好床铺,整理好书本,他们还没有回来。室内的烟雾已经散尽,明净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其中的一方恰好落在柏木箱子上面。他坐在床边,注视着脚前那只笨重的柏木箱子——准确地说,是箱子被阳光照亮的那一部分。阴影隐去了箱子整体的笨重,而只照亮了一小方木板。他注意到木板上漂亮的纹理,像是平静河水上的层层涟漪。

这个寝室的几个人都是贡布丹增聚在一起的。他是一个天生有领袖气质的人,在头一学期,他就把分散的不同寝室的这些人聚到了这个寝室。五个是他喜欢的人——聪明的,漂亮的,女生见了容易心旌摇荡,眼光发亮的。拿褡裢入校的多吉和王泽周属于老实本分的,他本不放在眼里。但是,他说,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们都是我一个州的老乡,又在一个班上,我不罩着你们行吗?于是,王泽周和多吉搬进这间寝室。多吉就此成了贡布丹增的死忠,他的应声虫。但王泽周没有,他不是不愿意,但临到关键时刻,不能像多吉一样没有自己,于是,渐渐地,他就成了一个另类。

多吉对王泽周说过,你就不能对大哥尊重一点吗?

王泽周说,学校里也要搞帮会吗?

多吉说,兄弟,你太认真了。

王泽周说,为什么要不认真呢?

晚上,这帮人在外面烧烤摊上喝饱了啤酒回来了。

他们还在继续他们的话题。话题向来是班里或年级里或者校园里那些漂亮的女同学。突然,他们的话题从女同学的容貌与身材,一下就转到了那个失踪的大河漂流者身上。他们用来包裹剩菜的晚报,一直在连续报道对这个失踪者的搜寻情况。

这几个室友,突然从垂涎欲滴的花痴变成了激昂的爱国者。

睡在床上的王泽周开口了,失踪前我看着他从我们村子前漂过。

寝室里一下静下来,这回,他们没有粗暴地打断他,说明他们在倾听。

贡布丹增说,是王泽周开口说话了?

王泽周说,三天前,那人就从我们村前的激流里漂过,他举着一支红色的桨,过了我们村三十多公里,那条船上就没有他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船,是橡皮舟。

寝室里又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室友开口说,要是你亲眼看见了这样的英雄壮举,就应该在班会上讲讲。

王泽周说,我就看见他三分钟时间,河水又急又快,也许只有一分钟时间,他就过去了。

贡布丹增说,看看,三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你难道没有追踪一阵子?你以为这种事情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遇到的吗?

王泽周说,追了一阵,追不上就不追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死。

好几个室友都模仿这个寝室里老大的口气,说,看看,看看……

这是他的大学二年级。寒假,他照例回家过年。

将上三年级的暑假,王泽周没有回家。

不回家需要一个理由。他的理由就摆在床头上。他从图书馆借了二十多本书摞在床靠墙的一方。自己的借书证借不到那么多书,用同学的借书证才借够了数量。校园安静下来,王泽周从教室里搬来两张椅子,再把柏木箱放在上面,床前就有了一张书桌。使用这张桌子的第一天,丁教授在校园碰到抱了好几本书的他,你这个学生,假期了还读这么多书,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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