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把凯瑟琳每周的会诊排在一天的最后,因为每次都长达几小时。过了一周她再来时,脸上仍有那种平静的表情。她和她父亲通了电话,没有特别说什么,但是,她以她的方式原谅了他。我从未看过她这么平静,惊异于她进步的神速。很少有长期受恐惧、焦虑症折磨的病人好得这么快。当然,凯瑟琳并不是一般的病人,她的治疗方式更是史无前例的。
“我看到炉台上有个瓷娃娃,”她很快进入深沉的催眠状态中,“壁炉两旁是书架。这是一幢房子里的某个房间。娃娃旁有烛台,和一幅……人像画,是个男人……”我问她还看到了什么。
“地板上铺了东西,毛茸茸的……是一种动物皮。右边有两扇玻璃门……可以通到外面的平台。房子前有圆柱,四级台阶通到下面。有条小径,四周有高大的树……还有马。它们被拴在……前面的树上。”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我问,凯瑟琳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看到地名,”她说,“不过一定有年份,可以找到年份。是18世纪,可是我不知道确定的年份……这里有树和大朵的黄花。好漂亮的黄花,”她被那些花分了心,“它们很好闻,甜甜的黄花……很大很奇怪的花……中间有黑圈的黄花。”她停下来,专心看花。我想到法国南部的向日葵花田,便问她天气如何。
“天气很温和,没有风,既不冷也不热。”我们仍然认不出地方是哪里。我要她回到屋里,离开那些惹人分心的花,并问她壁炉上的画像是谁。
“认不出来……一直听到有人在叫阿朗……他的名字是阿朗,”我问她阿朗是否是房子的主人,“不,他的儿子才是。我在此工作。”她再度以仆役的身份出现。像埃及艳后克莉奥帕特拉或拿破仑那样的丰功伟绩,她连边都没有沾上。怀疑轮回的人,包括两个月前的我自己,常把箭头指向为什么有些功业彪炳或有特异才能的人不再转世。现在却发现,就在精神科,我的办公室内,轮回得到了科学的证明,而且透露了比轮回更多的事。
“我的腿……”凯瑟琳继续道,“很重,受伤了,好像不是连在身体上似的……我的腿受伤了,是马踢的。”我要她看看自己。
“我有黄褐色的头发,卷发。我戴了一顶帽子,白色的……穿一条蓝裙子,上面有件围裙……我很年轻,不过不是孩子了。腿好痛,刚刚被踢到了,”她很明显地处在痛苦之中,“马蹄……它是一匹脾气很坏的马,”她的痛终于慢慢消退下去,“我闻到干草的味道。马厩里还有其他人在工作。”我问她的工作是什么。
“我负责大房子里的事,有时也挤牛奶。”我想多知道些主人的事。
“他太太很胖,很邋遢。他们有两个女儿……但我不认识。”
她加上这句,已料到我会问是否在今生出现过。我问她自己的家人。
“我不知道,没看到他们。我没有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问她是否住在此地,“没错,但不是住大房子。我住在……很小的,仆人的小屋里。旁边还养鸡。我们捡鸡蛋,蛋是黄褐色的。我的房子很小……只是一个房间。我看到一个男人,他和我一起住。他有一头卷发和一双蓝眼珠。”我问他们是否结婚了。
“没有,不是他们观念中的结婚。”她出生在那儿吗?“不,我小时候被带来的。我家很穷。”她的伴侣并不是此生的熟人。我指导她前进到下一个重要事件。
“我看到一个白的……一定是顶帽子。一顶女人的宽边帽,上面有羽毛和白色蝴蝶结。”
“谁戴着这个帽子?是——”
她打断我的话。“当然是女主人呀!”
我觉得自己有点笨。
“他们的一个女儿要结婚了,整幢宅院都在庆典的气氛中。”我问报纸上是否有登结婚的消息。如果有,就可以找出日期了。
“不,这里没有报纸,”这一世很难找到一些客观的佐证,“你看到自己在婚礼中吗?”我问,她很快地回答,情绪有点低落。
“我们不能参加,只能看着客人进进出出。仆人是不准许参加的。”
“你的感觉是什么?”
“恨。”
“为什么?他们待你不好吗?”
“因为我们很穷很可怜,”她轻轻地说,“而且无法改变,和他们比起来,我们拥有的东西是那么少。”
“你是否离开过这个庄园?还是老死在这里?”
她带点忧思地回答:“我在这里过完了余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悲哀。这一生既艰难又无望。我要她前进到过世的那一天。
“我看到一个房子,我躺在床上。他们给我一种东西喝,热的东西,里面有薄荷味。我的胸口好重,几乎不能呼吸……我的胸口和背部都很痛……非常痛……开口讲话很困难。”她呼吸得很快很浅,处于巨大痛苦中。几分钟煎熬后,她的脸平静了,身体也放松下来,呼吸恢复了正常。
“我离开身体了,”她的声音又变得低沉而沙哑,“我看到一道好美的光……有人朝我这里走来了。他们是来帮我的,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一点也不害怕……我觉得好轻……”接着停了许久。
“你对刚过完的一生有什么感想?”
“那个等会儿再说。现在,我只觉得平静。这是一段给人慰藉的时间,大家都获得了安慰。灵魂……在此找到了平静,把所有肉体的痛苦抛诸脑后。灵魂在这里非常宁静安详,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美好,就像阳光一直照在你身上。这道光是如此高妙!所有东西都是从光而来的!从光里获得能量。灵魂直接到达它那里,就像被一道磁力吸引。它很棒,就像……”
“光有颜色吗?”
“五彩缤纷。”她停住,在光里休息。
“你现在正经历什么?”我问。
“没什么……就是平静。我在朋友之中。他们都在那儿。我看到好多人。有的很熟,有些则不熟悉,但我们都在那儿等待。”时间一分分过去,她继续等着。我决定加快速度。
“我有一个问题。”
“问谁?”
“问你或问大师,”我说,“我想若了解这点会对我们有帮助。这个问题是这样的:我们能选择生和死的时间和方式吗?我们能选择自己的处境吗?还有,能否选择再转世的时间?我想了解了这些,会大大减少一个人的恐惧。这儿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吗?”房间里顿时凉了起来。当凯瑟琳再开口时,音色较深,仿佛有共鸣。我以前从未听过这声音,它来自一个诗人。
“是的,我们可以选择何时来到肉体的状态,以及何时离开。我们知道何时目的算是完成了。我们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接下来便是死亡。因为你知道这一生不能再多得到些什么了。当你来此休息使灵魂重获能量时,便得以选择再回到肉身的时间、形式。那些迟疑而不回来的人,可能会失去使他们完满的机会。”
我立刻知道这番话不是凯瑟琳说的,“谁在跟我说话?哪一位?”
凯瑟琳以她自己的声音答道:“我不知道……它来自一个管事的人,但我不认识他是谁。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并加以转述给你。”
她也知道这些知识并非从她而来,既不是潜意识,也不是超意识的她。她只是转述一个很特别的、“管事”的人说的话。因此,另一个大师出现了,不同于上次那个。他的声音和风格都不一样,诗意而安详。这个大师说到死亡时毫不迟疑,声音和想法都流露出深深的慈爱。这种慈爱感觉起来温暖而真实,但又跳脱在某个距离外,适用于每个人。令人觉得幸福,但又不是情绪化或盲目的。
凯瑟琳的低语声渐渐大起来:“我对这些人没有信心。”
“对哪些人没有信心?”我问。
“对大师们。”
“没信心?”
“是的,我缺乏信心,所以我那一生才过得那么艰难。我那一生里没有信心。”她平静地评估18世纪的那一生,我问她从中学到了什么。
“我学到了愤怒与憎恨,也学到了记恨别人的滋味。我还必须明白,我对自己的生活缺乏控制。我想要掌握,却做不到。我应该对大师有信心。他们会引导我度过,但我没有信心。我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受诅咒的。我从来不曾欢喜地看待事情。我们必须有信心……我们必须相信,但我怀疑。我选择怀疑而不是相信。”她停下来。
“那么应该怎么做,我们才会好过些?我们的路一样吗?”我问。
上次说到直觉能力的那位大师开了口。“每个人的道路基本上都是相同的。我们在有形体的状态下都有东西要学。有的人学得比别人快些。施与、希望、信心、爱……我们必须都了解这些,而且要了解得透彻。并不是只有一种希望、一种爱——很多事情中间都包括了它们,有许多方式可以呈现它们。但我们只触到皮毛而已……
“有宗教信仰的人离这个境界比我们近,因为他们立过服从与纯洁的誓言。他们付出许多却不求回报。其余的人则计算得失,并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合理的借口。回报就在于去做,不计得失成果去做……无私地做。”
“我却没有学会。”凯瑟琳以她的低语加上一句。
“……但是不要陷溺。”她继续说道,“不要过度……适中即可……你会了解的。你本来就了解。”她又停下来。
“我正试着做。”我说,想把焦点多放些在凯瑟琳身上,也许大师还没离开。“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凯瑟琳克服她的恐惧和焦虑?怎么学这些功课?这样做就好,还是得换个法子?深入追踪某个特定领域?怎么做对她最好?”
答案是诗人大师低沉悠远的声音说出的。我从椅子里倾身向前。
“你做得很正确。不过这整件事是为你,而不是为她。”
“为我?”
“是的。我们所说的这番话是为你。”他不仅提到凯瑟琳时用第三人称,并以“我们”来自称。那么,真的有好几个大师在了。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话一出口,我才猛然后悔,这根本就是俗世的习惯。“我需要引导,我有好多想知道的事。”
回答是一首充满爱的诗篇,有关我的生与死的诗。他的声音柔和安详,我感觉到一个宇宙灵魂的遥远的爱。我敬畏地听着。
“你会及时得到引导……及时。当你完成这趟需要学的东西,生命就会终止,但在那之前不会。你眼前还有许多时间……够你用的。”
听到这话,我既焦虑又放心。我很高兴他并没有说得更详细。凯瑟琳显得有些不安,她小声地开了口。
“我在往下掉、往下掉……要找到我的新生……往下掉。”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大师们离开了。我反复推敲这些讯息。它的含义如此惊人:死后的光和死后的生命,我们对何时生、何时死的选择;大师令人不容置疑的引导;要学习及完成的项目,以一生一生来计算,而不是一年一年;施与、希望、信心和爱;不求回报地去做……而这些讯息都是给我的。但是目的为何呢?我又要完成什么呢?
这些在办公室里收到的讯息,对我个人和家庭都起了极大作用,并逐渐渗进我的意识层面。例如有一次,我开车和儿子去看一场棒球赛,途中遇到大塞车。以前我总被塞车惹恼,这次我们也许会错过一两局比赛,但我却可以不动声色,也没有怪罪那个不上道的司机。我脖子和肩膀的肌肉是放松的,坐在车里,父子俩聊天打发时间。我开始了解,出来的目的只是要和约旦共度一个快乐的下午,看一场我们都喜欢的比赛。只是想共处。如果我变得暴躁、生气,就毁了我们的初衷。
我会看着我的孩子和太太,揣想前世是否我们也在一起。我们选择要共商此生的喜怒哀乐吗?我们是没有年岁的吗?我对他们感到无比的温柔和爱。了解他们的缺点和过错并不重要,爱才重要。
我发现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可以不在意自己的某些缺点。我不再事事苛求完美,随时随地都会自制,真的没有必要强迫任何人。
我很高兴能和卡洛分享这些经验。我们常在晚饭后聊天,整理我对凯瑟琳催眠内容的感想。卡洛很有分析的头脑,她知道我一直以谨慎、科学的态度来处理这些经验,但太投入了,于是便会提出一些相左的意见使我保持客观。而当证据显示凯瑟琳说的是真话时,卡洛也分享了我的敬畏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