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在父亲生前,他以为他需要做完的许多事情中,最为急迫的是儿女们的婚姻。
而理想的婚姻,又似乎是建立在房子的基础之上。似乎谁家有好的房舍,谁家儿女就有可能具备理想婚姻的基础。房子是一个农民家庭富足的标志和象征,甚至,在一方村落里,好的房屋,也是一个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征。父亲和所有农民一样,明白这一点,就几乎把他一生的全部精力和财力,都集中在了要为子女们盖下的几间瓦房上。盖几间瓦房,便成了父亲人生的目的,也变成了他生命中的希冀。
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我家那最早竖起在村落的三间土房瓦屋是如何盖将起来的,只记得,那三间瓦房的四面都是土墙,然而在临靠路边的一面山墙上,却表砌了从山坡田野一日一日挑回来的黄色的礓石,其余三面墙壁,都泥了一层由麦糠掺和的黄泥。春天来时,那三面墙上长有许多瘦弱的麦芽;记得那半圆的小瓦,在房坡上一行一行,你在任何角度去看,都会发现一个个瓦楞组成的一排排的人字儿,像无数队凝在天空不动的雁阵。记得所有路过我家门前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脚步,端详一阵那三间瓦屋,像懂行的庄稼把式,在几年前路过我父亲翻捡、扩大过的自留地一样,他们的脸上,都一律挂着惊羡的神色和默语的称颂。我还记得,搬进那瓦屋之后,母亲不止一次地面带笑容给我们姐弟们叙说,盖房前父亲和她如何到二百里外的深山老林,去把那一根根杂木椽子从有着野狼出没的山沟扛到路边;记得母亲至今还不断地挂在嘴上,说盖起房子那一年春节,家里没有一粒小麦,没有半把面粉,是借了人家一碗污麦面粉让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人吃了半碗饺子,而父亲和她,则一个饺子都没吃。还说那一年她试着把白面包在红薯面的上边,希望这样擀成饺子叶儿,能让她的子女们都多吃几个白菜饺子,但试了几次,皆因为红薯面过分缺少黏性而没有成功——而没有做成饺子叶儿的、包了一层白面的红薯面块,就是父亲那年过节所吃的大年饭。
这就是房子留给我的最初记忆,之后所记得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那新盖的三间瓦房,因为过度简陋而不断漏雨,每年雨季,屋里的各处都要摆满盆盆罐罐。为了翻盖这漏雨的房子,父亲又蓄了几年气力,最后不仅使那瓦房不再漏雨,而且使那四面土墙的四个房角,有了四个青砖立柱,门和窗子的边沿,也都用青砖镶砌了边儿,且邻了路边的一面山墙和三间瓦房的正面前墙,全都用长条儿礓石砌表了一层,而料礓石墙面每一平方米的四围边儿,也都有单立的青砖竖起隔断,这就仿佛把土瓦房穿了一件黄底绿格的洋布衬衫,不仅能使土墙防雨,而且使这瓦房一下美观起来、漂亮起来,它也因此更为引人注目,更为令众多乡人惊惊羡羡。
这就是父亲的事业。
是父亲活着的主要人生目的之一,也是他觉得必须尽力活在人世的一种实在。
【朗读指导】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房子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里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房子是一个家的基础,家的温暖除了来自家人之间的互相关爱,还有房子提供的安全感。冬天能够抵御寒冷,夏天能够防止雨淋。一个房子是一家人聚集的居所,也是家人远走他乡时魂牵梦绕的根源。
房子承载了一家人的荣耀和希望,就如同文中的父亲,他的事业就是为家人盖一座房子,给家人温暖和安稳,他认为这是身为男人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作者描述的这个农村父亲的爱是沉默的,也是沉重的,贫穷给父亲留下的苦难,成为孩子一生的感动。在长辈感叹曾经的岁月时,给他们朗读这篇文章,向他们的青春和岁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