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江峰,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大学校友兼师妹林珊,能文能武一枝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临近中秋,北方早有萧瑟之气,而地处南疆的南江市还一片花红柳绿。椰王、扁桃、朱槿、阔叶榕,争相呈现出油油的绿,湿润的绿,浓荫蔽日,如伞如盖,青翠欲滴。这南国特有的绿色风情,令人陶醉,让北方的来客叹为观止。
今天的陈江峰特别忙。
他是《亚盟时报》社社长兼省花山书画院秘书长,由他策划,报社和书画院联合举办的“欢度中秋,幸福慈善”书画笔会正在临江宾馆举行。
书画笔会的目的一则让书画家们以文会友,二则让普通群众能以实惠的价格向自己心仪的书画家们求得作品,而此次书画笔会所卖之款将如数捐给慈善机构,以表大家心意。
这个策划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同,早上九点多,应邀的书画名家就陆陆续续地到了现场,还有很多群众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有须发飘然的长者,也有时尚活泼的男女才俊。
陈江峰和两个助手站在大堂门口,热情地向前来参加活动的艺术家们握手恭迎,给前来参观的群众指引讲解。
简单的仪式之后,书画家们在事先安排好的长方桌前挥毫泼墨。
他们站在桌前,提笔调墨,淡定如常,略作思索后,便果断下笔,有的似疾风急雨,瞬间即成,有的惜墨如金,精工细作。作画的濡墨看似无意,实则有形,写字的落笔看似轻如蝉翼,实则入木三分。每完成一幅作品,便引来一阵阵的喝彩。
最令那些书画爱好者高兴的是,活动现场他们可以得到一次低价求字画的绝好机会,都争先递着事先想好内容的纸条向自己心仪的名家求字画。
著名画家、九十多岁的李泰阳先生在家人的搀扶下也前来参加,并兴致勃勃地书写了一幅“正道光明”的书法赠与了临江宾馆,意外的收获乐得宾馆老总合不拢嘴。
陈江峰看到自己的策划活动举办得如此成功,不禁有些飘飘然,兴致十足地把自己写的两幅书法作品挂上“拍卖墙”后,哼着轻快的小曲到休息厅和一些艺术家们闲聊。
在休息室,他的手机响起了欢快的彩铃,他一看屏幕上的来电提示,赶忙接起,亲切地叫了一声:“妈,有事吗?”当他听完对方的话之后,点点头安慰道,“妈,您别着急,不会有啥事!我搞完活动就去您那——”
当他从休息厅出来时,留意到在自己的作品前站着一个特别的“粉丝”。
这穿着黑色直身裙的女子,背影煞是好看,裙子流畅的线条衬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镶有白水晶的发卡夹在飘逸的长发中间的位置,白水晶的光泽与黑发的光泽交相辉映,显示出女主人独特的品味。
吸引陈江峰的不仅仅是这纤纤丽影,更在于她在作品前伫立了好久,看得非常仔细。
有这样一位形象端庄、气质高雅的窈窕淑女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对陈江峰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成就感,他有点儿小激动。
要招待好自己的“铁杆粉丝”!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旁边,垂手站了一会儿,深呼吸,然后轻声地问,“这位美女,你喜欢这幅作品?”
女子侧过头来望向陈江峰,她看到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一米七八左右身高的男子,令人好感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是单眼皮,一只是双眼皮,在剑眉引导之下,透着精明和热情。
女子礼貌地点点头,微笑着说:“行草是我最喜欢的书法字体,规矩中求不羁,约束中有奔放,你看,这幅书法横竖之间宛转飞动,像赵飞燕的掌中之舞,撇捺里有虚有实,犹如张三丰演绎太极剑!看得出这作者下过苦功,颇见风骨,不过……”
陈江峰听呆了,没想到她形容得这么好,不禁急切地问:“不过什么?”
“书法讲究形神兼具,字体的风骨是形,字里的意念是神,用行草来写这‘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彼此辜负啊……”
“那应写啥?”
“入世之言!譬如杨慎的‘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种快意恩仇!或者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乐观进取……”
这新鲜的言论让陈江峰如嚼橄榄,先涩后甘,他还在回味,忽然听到老朋友吕波那熟悉的、爱咋咋呼呼的声音,“哎呀!我来晚了,你们已经聊上了呀!
“来,江峰,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大学校友兼师妹林珊,能文能武一枝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这是我发小陈江峰,《亚盟时报》社社长兼省花山书画院秘书长,南江市风流倜傥的才子,我称第一,只有他能称第二了……”
“扑哧——”林珊被逗笑了,“原来你就是作者呀,我还以为是个大叔呢!刚才胡乱点评,你别介意哦……”
“不,林小姐有非常好的鉴赏能力,寥寥几句恰如行云流水,带我去到更好的意境……”
“喂!我们是在华山吗?怎么我感觉好像是高手在论剑,过招?明明互相不服气,又谦让着?”吕波嘟囔道。
大家相视而笑。
“江峰,林珊在南方研究院工作。她从小练书法,这不,听说我哥们策划了这场笔会,硬缠着让我带她来!行,你们现在认识了,以后就多交流吧。今天来一是给兄弟捧捧场,二是让你们参谋参谋,让我这门外汉买幅画挂办公室去,也高雅高雅……”
三人有说有笑地巡看着“拍卖墙”上的作品。
最后,吕波买了幅朱文胜的《旭日东升》山水画,而陈江峰的一幅书法被一个正好在临江宾馆住店的C国游客买走,另一幅被林珊买走,她说算是给新师兄的见面礼。
活动结束后,陈江峰马不停蹄地赶往南方医院的职工小区。在一户独门别院的住宅门口摁响了门铃。
他朝前来开门的保姆点点头,径直往客厅走去。
这户人家家里的装饰非常气派,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宅,分上下两层,客厅宽敞,窗明几净,高档的红木家具,圆形水晶灯晶莹剔透,博物架上摆有不同国家的各类纪念品,以及不同朝代的古玩,让人赏心悦目。五十四英寸的液晶电视机配置着“博声”高档音响。窗户是落地的,两层窗帘,淡黄色欧式图案的那层被灿黄的绳穗拉收在落地窗的左右,透明的那层白色窗纱则随风摇曳。
陈江峰每次进入这富丽堂皇的大厅,都像第一次一样有点不自在,这里与自己农村老家的简朴形成了天壤之别,他一坐下来就有些拘谨。
听到客厅里的动静,一个穿着云香纱睡衣的老年妇女从二楼走了下来,一边着急地说:“江峰!你岳父出事了!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妈妈,爸爸也许又是被哪位市里的领导请去急诊了,您别着急,谁叫咱爸是市里治心血管的‘第一刀’呢!”
刚才他在书画活动中途接到的就是他岳母的电话。他和妻子李云波结婚已经五年。俩人虽同是本科毕业,门第却甚是悬殊。妻子的父亲李新益是南方大学附属医院的专家兼院长,母亲罗维璐是医科大学的教授,而陈江峰的父母都是农民。
这“凤凰男”与“皇帝女”的结合原本是受到女方家长反对的,后来陈江峰用自己的才华和诚意感动了李云波的父亲,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事实证明,李云波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毕业才十年,陈江峰凭借自己的才气与勤奋,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更重要的是,自李云波出国读研以来,陈江峰对两老嘘寒问暖,孝敬有加。这不,已经成为了岳母的主心骨,有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不一样!”罗维璐坐下来,神色恍惚,语气慌乱,用左手撑着额头,边摇头边凝重地说,“这次,他是被上级纪检部门从家里‘请’走的——”
“什么?!”陈江峰的心呼地一沉,把刚送到嘴边的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生了什么?妈妈,你知道些什么?”
罗维璐的眼睛闪过羞愧的神情,着急地哭起来,“你爸爸前几天告诉我,罗小富被抓了,因为他卖给医院的药是假的,引起一个急症病人当场死亡!……我……害了你爸啊……”
陈江峰只知道这个罗小富是岳母相认的干弟弟,逢年过节见过几次,平常他们之间如何交往并未留意过,现在听岳母这么一说,心里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先别胡思乱想的,妈!也许只是协助调查,爸爸是知名人士,组织会慎重的。说不定,今晚就回来了。”
罗维璐欲言又止,很不自信地继续摇了摇头:“江峰,我有些不祥的预感,可能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你今晚就住家里吧,我有些害怕!”
“知道了,妈,我会在家里住到爸爸回来。我的朋友吕波就在公安局,我这两天找他打听打听罗小富的案子。”
陈江峰刚睡醒,像往常一样,第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打开电脑。
李云波在A国读研这一年多来,每天早晚时分他们都会在QQ上视频聊一会儿才各自去忙。
QQ视频上的李云波一如既往的活泼,她像往常一样把休闲运动服当睡衣,长发用牛筋扎成高高的马尾,清爽利落,一边在室内来回走动着给自己下面煮晚饭,一边面对电脑和江峰说话。
“小江子!现在才起来,本宫等你很久啦!”她课余和其他女生一样爱在网上下载一些国内热播的清宫剧。
“给皇后请安!”江峰趴在电脑前,宠爱地看着屏幕上李云波那随着脚步甩来甩去的马尾。
“懒虫!告诉你个好消息,‘老佛爷’召见呢,叫我买明天的机票火速回国。真的,我今天下午下课刚回到宿舍的时候,嗨!还是你们那儿凌晨四五点!”李云波一边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一边眉飞色舞地说。
“我当时就纳闷了,这两老不是口口声声要我以学业为重,一年才给回一次国吗?怎么突然开恩啦?
“转念一想,明白了,这不国内正在过中秋节嘛,‘老佛爷’严厉了一辈子,年岁大了就脆弱了,想我啦!所以我火速定了明天一大早的机票,回去和你们人月两团圆!
“人老了就要多哄,对吧?而且,我这不有私心吗?机票是妈妈出的钱,可我回去却能多陪我们家小江子,你说是不?”她说完,指着自己右边的酒窝,朝屏幕眨了眨眼,这是他们夫妻间的一个暗语。
以往看到她这个动作,陈江峰总会觉得心里甜蜜蜜的,而这次他却无心回应,匆忙地说:“好!你把航班号发给我,我今天有急事要忙,不聊了,你早点睡!别明天又晕机!”
下了QQ后,他急忙找手机拨通吕波的号码。
两天后正是中秋节,在接李云波回家的路上,陈江峰心事重重。
他不仅从吕波嘴里,而且从网上知道罗小富的案子已掀起了轩然大波。医患纠纷和药品回扣本来就是非常敏感的问题,这次出了人命案,民怨沸腾,省政府非常重视,要求彻查此事,公安局、检察院都成立了专案组。
而妻子的父亲已经三天三夜没有消息,难道……
他不敢往下想了。
傍晚时分,他们一同回到家里,看到罗维璐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等他们。
保姆已经准备好月饼、铁观音茶、柚子、花生、绿桔等应节的食物,吃腻了汉堡包、三明治的李云波开心地大吃起来,和保姆数落着国外留学期间的伙食状况,笑声朗朗。
从女儿进门那一刻起,罗维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帮她剥花生壳,帮她续茶。
“多喝点茶,你爸常说,月饼滞胃,要用清茶来解,这是上好的新茶……”
“唔,对了……爸爸呢?”
罗维璐没有回答,而是示意保姆先回房休息,然后重新坐下来。
“江峰、云波,让我和你们说说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事吧。”
李云波这才留意到母亲凝重的神情和红肿的眼睛,她放下了月饼,而陈江峰也停下了正在剥柚子的手。
白色的窗纱被秋风悄悄地吹起,悄悄地落下。
他们安静地等待着罗维璐开口。
罗小富是罗维璐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平常时找她看个病,开个药方,红包和礼物送得很大方。
后来,罗小富为了将自己代理的药品打进南方大学附属医院,他找到罗维璐,通过其丈夫李新益的权力介入,他的药品得以顺利进入医院,为感谢李新益,罗小富先后多次通过罗维璐行贿李新益达上百万元。
李新益也觉得做十年专家的收入,还不如做一年院长值得,找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受尊重,送钱的人越多,自己的价值就越大,以至于后来对于送上门来的钱财大多来者不拒。
直到这个月,正当罗小富的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南方医院的假药治死了人。
她的叙述结束了,客厅里还是一片安静,只有白色的窗纱被秋风悄悄的吹起,悄悄地落下。
陈江峰和李云波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慈眉善目的父亲,一个文质彬彬的著名学者,怎么会做出如此违法违纪的行为,而优雅贵气的母亲,竟是这肮脏交易的积极促成者。
他俩面面相觑。
“孩子,这几个晚上,我耳边好像都听到有哭声。也许是病人家属在哭,也许是你爸爸在哭。”罗维璐抽出纸巾擦拭泪水。
“我想起三十年前在医学院毕业时,我们的毕业宣言是‘我在行医中一定要保持正直和良心,我一定要把病人的健康和生命放在一切的首位……我一定要保持医生职业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
“这么多年以来,我对自己的人生一直非常满意,我的丈夫和学生都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我的丈夫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还是南方省屈指可数的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我的女儿也将是未来优秀的医学工作者!单位也给了我们很好的待遇,分这么好的房子给我们,今年省里还要推荐老李申报中国工程院院士……
“我原本可以在这样的美好中欣慰地终老,却在攀比中迷失了方向,我越老越糊涂,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唾弃的那种人……还害了自己的丈夫……我……好后悔啊……”
罗维璐伤心地哭出声来,李云波走过去抱住她,母女俩哭成一团。
等情绪稍微平息之后,罗维璐清了清嗓子,对他们说:“江峰,我把女儿叫回来,是希望还能和你们过一个团圆节,同时,再一次把女儿托付给你,你们俩一定要好好过!好好对待工作,不要像父母这样晚节不保!”
“妈妈,那你呢?”
“好好陪妈妈过中秋节吧,我明天就去自首。我这几天寝食难安,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我不想再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了……我去陪你爸爸……”
李云波上楼安顿母亲睡觉,好久都没下来。
陈江峰从卧室里出来,想上楼看看,却发现李云波就坐在旋转楼梯上,默默地流着泪,脸上像挂着两道银色的溪流。月光映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使她显得怯怯的,小小的。
这是她一帆风顺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暴风巨浪,已快把她打翻。
陈江峰没有开灯,而是轻手轻脚地坐到她身边,让她依偎着自己,他用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两个人默默注视着落地窗外那轮皎月。
“小江子,我的皇宫塌了——月亮再也不美了……”李云波嘤嘤地哭泣。
“没事儿,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陈江峰紧紧地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李云波也把他抱得紧紧的,仿佛能从中摄取热量。